正午的阳光炙烈得刺目,善和坊北街大多是官员的宅邸,此刻散值的时间已过,街巷里人烟寥寥。
贺臻这个小人,本就不是好相与的,现下他不愿配合,钟知微并不吃惊。
可等在这儿的一个多时辰也不是白等的,她整理好先前想通的窍门,正色道:“今日追着贺诸冶的内侍,一口一个公主有令。现下上京城中,除去早已出降的永清公主,方才三岁的永康公主,余下的,便只有年方十四的永福公主了。”
“永福公主明年及笄后便要选婿,若儿没猜错的话,贺诸冶官场情场双双得意,儿怕是要提前祝贺了?”钟知微话一出口,便见贺臻脸色变了,他原先身上那股子懒散劲儿消退,转而面无表情寒着面孔看着她。
“别误会。”钟知微接着说道,“我自然不是特地来嘲讽贺诸冶的,若我猜想的没错的话,贺诸冶对此事并不乐见其成,而我有办法,助贺诸冶叫公主死心。”
“有意思,你猜得没错,可,你想要什么?”贺臻从马上下来,终是有了正视钟知微的态度。
钟知微并不回避贺臻的打量的眼神,她答得不卑不亢:“我的条件就是,让我见那日那位郎君一面。”
“你要担风险帮我这么大一个忙,却只要见他一面这么一个条件?”贺臻微微歪头,以质疑的眼光审视着钟知微。
钟知微平静道:“是,其他的别无他求。”
“听上去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贺臻点头看似是附和,可下一刻他却变了口径,“不过,我不答应。”
贺臻长身玉立,眉宇之间的桀骜之气十分外露:“钟娘子,你莫不是以为我们俩,是能够站在一起好商好量的关系吧?不说你夺我麂子、泼我水的事儿,你那脚伤怕是也刚好没多久吧。”
你道我不知道我们什么关系吗?!若不是有求于你,我怎会主动上门来找你这个无礼无仪无耻的晦气星?钟知微听着贺臻的声音,抿唇暗骂。
贺臻继续道:“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而你钟娘子呢也不遑多让,就比如此刻,你面上虽然不声不响的,可你心里,怕不是正在变着法子的骂我呢吧?”
是又如何?钟知微口不对心地说:“怎么会,我是真心实意来同贺诸冶你合作的。"
贺臻摆手,不欲再听:“多说无益,总之,我不信你,也不会把我的事情托付给你,把自己的私密之事让别人攥在手里,你都不愿意的事情,莫来找我。”
话罢他牵着缰绳便要往贺宅的院门而去,钟知微静了片刻,咬牙出声道:“等一等,若是我说,我愿意呢?”
贺臻脚步一顿,转身回头看她。
事已至此,钟知微选择豁出去了,她沉声开口道:“那日樊川猎场,贺诸冶你应当还记得,你那日的猜测没错,我的确是为了寻觅一桩好姻缘才去的那儿。”
倏忽,贺臻眼睛亮起来了,他几乎拍掌称快:“拿秘密来换秘密,这才有点合作的味道。有意思!敢问哪家郎君这么倒霉,竟让皎皎明月钟家娘子看上了?”
钟知微闭唇不言,只淡淡看着贺臻。
贺臻心下了然,紧跟着开口道:“你说出来名字,我就答应这笔交易。你帮我让公主死心,我让你见那个人一面。”
钟知微这才郑重其事地说出名字来:“新科榜眼,一甲第二,胡钧胡柏后。”
钟知微当然不会说实话,面前的人是谁?贺臻。
她对他没有丝毫信任可言,现下做的,不过是为了所图的虚与委蛇罢了。
她怎么可能对他据实相告,随便说出一个无伤大雅的名字来便是了,即使他怀疑她骗人又如何?反正他拿不出证据来。
“胡二?”贺臻略有疑窦,“当真是他?你莫不是随口胡诌了个人来糊弄我吧。”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钟知微面不改色心不跳,“女子最在意的便是婚嫁一事,贺诸冶莫不是觉得,我会拿这件事情来说笑?”
“这倒是,你这类迂腐古板的女子,确实不会拿婚嫁说瞎话。”贺臻认可地点了点头。
“胡二啊……”他又叹了一声,叹声中听不出褒或贬的情绪来。
钟知微知道,他信了,最起码是信了一半。
贺臻对此作何想法与钟知微无关,她才不会花时间去思考他的好恶,重要的是她的目的达到了:“既是如此,那换个地方,我们详谈……”
钟知微话还未说完,贺臻就闲散道:“急什么?明日休沐,未时平康坊北里点翠阁见吧。”
“平康坊北里?”钟知微惊了,“我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那没办法,早就定好的,明日要去平康坊。钟娘子要是这点诚意都没有,不用谈了,那人呢你不见也罢。”贺臻牵着马扭身说道,随后他便信步入了自家的宅院,完全视身后横眉冷眼的钟知微如无物。
平康坊北里是什么地方?上京城赫赫有名的花柳巷。
北里分三曲,南曲、中曲与一曲,其中妓子的贵贱程度亦由所处的位置划分,南曲最贵,一曲最贱。
而贺臻所提的点翠阁,正位于北里南曲,里面的妓子都是技艺高超的铮铮清倌,尤其这点翠阁,是以十二花神为招牌,其中最有名气的红倌水芙蓉曲六娘,弹得一手好琵琶,艳绝京师。
这些钟知微自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的,她最初对于平康坊的了解,仅限于知道这个地方是京师内有名的青楼楚馆汇集地,余下的内容,全是昨日里临时问询到的。
谁家好人家的娘子,会对北里三曲有所了解?也只有贺臻这个不成器的怪人,同娘子谈事情会约在平康坊内了。
翌日,钟知微横拖竖拖,最终还是在未时过去之前,到了点翠阁外。
曲折艰难才能一见“阿兄”,这点苦头她吃不消也得吃得消。
不过她还未从奚车上下来,一个婢子就远远奔了过来,冲着车驾低声道:“娘子来了,贺郎君早前有过吩咐,若您来了就让婢子带您进去。贺郎君现下正在菡萏院里内呢。”
他倒是潇洒,吃准了自己别无办法,定会赴约。钟知微冷笑一声,贺臻此人,真是糟糕透顶。
钟知微再次打量起了周遭,车驾换了,装束换了,就连驾车的人钟知微都换了,与此同时,遮面遮身,她是这样,随侍的招月也是这样。
若不是临时找不到通易容之书的江湖术士,钟知微恨不得彻底改头换面再来赴约。对她而言,逼到绝路,入妓馆可以,但绝不能暴露出来她是谁。
再三确认过装扮完备后,钟知微才下了车驾。
点翠阁内与钟知微所想的模样也大有不同,一草一木,亭台楼阁,一入目便知道是精心设计过的,而楼宇之间,又有帷幕相隔,私密性极强,不用担心他人窥视,不愧是上京城内有名的妓馆,称得上是内有乾坤,清雅之至。
那领路的那婢子,全程低着头带路,最终带着一主一仆在一处以莲花为外墙标志的院落前停了下来,“娘子,菡萏院到了,请。”
穿过小院前常青的植被,招月上前扣了扣门,“嘎吱”一声,那门应声而开,一位身着嫣红缕金襦裙的娘子朝主仆两人颔首一笑,她身段丰盈,面容姣好,虽然自眼角眉梢,能看出淡淡的岁月痕迹,但这却恰好为她增添了说不出的风韵雅致。
“六娘问娘子安。”那娘子行了个礼自报家门,她就是这个院子的红倌,曲六娘。
而越过她,正能望见房内的贺臻,他倚靠在胡床上,一手持着一本线装小册,一手莫名握了只画眉的碳笔,他分明听到了钟知微来的动静,却头也不抬,不知在做些什么。
“娘子,先入座吧。”曲六娘后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态,钟知微隔着帏帽向她微微点头,入内与贺臻相对而坐。
按常理来说,入室当摘帏帽,但身处北里三曲,钟知微纹丝不动,招月亦是有样学样,倒是贺臻先开了口:“继续说,若要你们想,什么样的香囊最好?”
竟是视她如无物,把她晾在了一边。
钟知微原以为,他来这儿,是为了狎妓,先下看来,他怕是存心来这儿羞辱她。
风月场当中摸爬滚打起来的人,为人处事自是滴水不漏。
曲六娘偏头瞧了瞧钟知微,没有回答贺臻的话,而是出言提醒道:“贺郎君,你要等的娘子来了。”
贺臻闻言,这才抬头瞥了一眼坐在他对面的钟知微,但他话题没变:“别的不急,你先说说,我若是做香囊,做什么样的最好?”
钟知微终于相信了三分,贺臻兴许真对因为对百工技巧上心,这才入的少府监,可让她来这儿等着,只为制个香囊?
钟知微冷声开了口:“贺诸冶,我大费周章过来,不是来把时间浪费在,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上的。”
贺臻写写画画的手停住了,房内安静下来,几乎落针可闻。
“那什么是上得了台面的东西?”贺臻忽然看了过来,“人这一生,不过就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钟知微,你知道我最厌恶你什么吗?”
“不是你的迂腐你的守礼,而是,你钟娘子站得太高了,你看不见人,也看不见你自己。”他的语气平淡,照旧是他平常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可两句话,却叫钟知微词穷语梗了。
钟知微下意识想反驳,可她张口发不出声来。
她先前所受过的所有教育,都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封王拜相才是正统,与之相比,工商农都是下等人无奈不得已的选择。
可贺臻,他不入翰林进少府监。
人人都道他蠢,他失心疯,钟知微也这样认为,他是小人是疯子,可偏生那疯子方才说的话,又有几分道理。
那究竟什么才是上得了台面的呢?钟知微自诩聪明一颗玲珑心,可这么个简单的问题,却是把她问倒了。
甚至在贺臻这个小人灼灼的目光下,她头一次生出了些许怀疑自己、自惭形秽之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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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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