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许许多多梦。
奶奶抱着他,让他不要怪妈妈。奶奶的拥抱很温暖。
妈妈开门转身,让他不要恨自己,只是人生这样苦。妈妈的拥抱很短暂。
爸爸躺在床上说,亏欠你们太多。爸爸的手很冰。
萧星星手舞足蹈在他面前比划,自豪哥哥帮她打架,没人再敢欺负她。萧星星小小的,很需要保护。
李博阳在午夜的操场上对他表白,谈爱情谈人生谈理想。他恍惚记得自己对这个人有些好感,但怎么这些话似乎并不让他高兴。
梦境像海水飘飘荡荡,他被推到某个午后的秋千上,在小区街心公园百无聊赖盯着公共区标配健身项目看阖家团圆。有人问:“你为什么哭?”那人好像袁恒宇。
已经忘记是如何回答,只突然身心都沉下来。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是平静地降落在某个凉风习习的夜晚,某个满怀白日梦的炎热夏天。那种踏实,让人沉醉。
随后他听到袁恒宇说:“不要一边说话一边喝水,会呛到。”
“知道了,小宇。”虚空中自己的声音也随之飘过。
萧云被吓得一口大气没喘上来,猛烈地咳嗽两声,声响仿佛荡破天际,继而与胸腔发生共振,将他从梦境拉回现实。
由紊乱的喘息到平静的呼吸,萧云逐渐回过神来,睁开眼睛,周围一片黑暗,耳朵里只有质量粗糙空调勤奋制冷的声音,羞耻和负罪感齐齐涌上心头。
再一回头,发现袁恒宇醒着,眼睛睁着,看情况应该是完整地观摩了他的做梦过程。
一时间千头万绪,萧云顿觉什么叫天雷滚滚,还是对方先打破寂静,问:“你刚刚做梦了吗?”
“不是,你听哥解释。”萧云看见袁恒宇,做贼心虚地试图顾左右而言他。他转念一想,不对,袁恒宇又不知道我梦到了谁,索性摆烂不编了。
继而他又想起好像在梦里叫了袁恒宇的名字。于是他试探性地询问:“我刚刚,有没有说什么?”
“有,”袁恒宇倒是耿直,回答:“你叫了我的名字三次。”
“……你不要多想,我刚刚梦见来了两桌新客人烤串没人送,叫了三次你才来。”萧云强词夺理。
袁恒宇看起来并未怀疑,冷淡地“哦”一声,说:“我要继续睡了。”
萧云:“你好好睡,我去上个厕所思考一下人生。”
萧云躲进35度高温的厕所,坐在马桶上,闭门思过。他决定明天天一亮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撕碎林超。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有人夜不能寐,有人夜夜笙歌。萧云手托额头在高温的密闭空间内不知道自己熬了多久,只觉得周身上下已然快熟。
他心想,这玩笑开大了。我因为林超的两句话被搅乱一池春水,居然如此罗曼蒂克地梦到我赵阿姨的亲儿子,一个我上小学时还能直接把他抱起来颠的小屁孩,一个准男大,一个……平心而论确实相貌堂堂的小帅哥。
他困惑为啥和袁恒宇交往以来,频频梦见那些少年时期的陈年旧事,他内心挣扎、辗转反侧、猛呼罪过。
但那之后,似乎无事发生。毕竟袁恒宇本身就是个棒槌,梦到一根棒槌,棒槌不介意,他萧云为何耿耿于怀?
萧云想,一定是由于袁恒宇这小子满脑子都是奇形怪状的问题,问着问着,把自己问到萧云的梦里去了。
他们所处的宜坞青年创业园中有一对儿卖首饰的小情侣,看着比萧云大一些,两个人每天准时准点将卖出的手势送到快递点,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
几次点头之交后,有时货物录入时他们会和萧云聊上两句,中心思想大抵是:恋爱七年,结婚不易。
袁恒宇私底下问萧云:“结婚证去民政局就可以领到,为什么天天在一起却说结婚很难?”
萧云答:“因为结婚并不是就结婚俩字而已,也不是只有民政局的一张纸,结婚涉及到买房、嫁妆、彩礼、酒席……各种人情世故。”
袁恒宇问:“既然两个人想结婚,为什么不能只要结婚,不要这些人情世故?”
萧云答:“因为也许房买不了、嫁妆彩礼不到位、酒席发生争吵,这婚就结不成了,爱也飘走了。”
每周二四六,快递点会来一辆货车过来拉送从这里发出的外贸订单。于是青年创新社区的人们能听见货车老板娘在下面扯大嗓子吆喝:“靠这边点儿,麻溜点儿!做事总慢吞吞的,有你这磨蹭工夫好几箱货已经拉完了!”
有时货车老板娘一边骂着,一边悉数这些年对货车老板这磨蹭的种种忍不了。
然后就会看见货车老板蔫蔫地稳坐司机位,大气不出,听着老婆数落,磨蹭地倒车、停靠,下车帮忙货物装箱。
袁恒宇问萧云:“婚姻中既然充满打骂和眼泪的话,为什么不离婚、分开过?”
萧云寻思,这问题也许是袁恒宇对自己原生家庭的不解。
他回想着他记忆里的袁振峰和赵钰萍,然后说:“可能是两个人之间有过不去的坎,分开了也未必过得去,可不就搭着伙等一个转机,结果一等,大半辈子过去了。”
烤串摊前不时聚集一群畅想未来的青年男女。每当夜幕降临,大家围坐一桌,便开始天南海北做梦,话题开端往往是“如果我有……”
袁恒宇问:“为什么他们要作一些完全脱离现实的假设?”
萧云回答:“人有时候啊,必须要用未来很远的那根胡萝卜的甜味儿,吊着一口气力,才能勇敢地踩进眼前脚底下那些坑。”
袁恒宇好像刚刚从什么静默星球被放出来一样,对这个世界的问题无穷无尽。
萧云答应他,只要袁恒宇别干那种,趁着人家夫妻吵架时上去问一句“你们怎么还不离婚”的缺德事,自己都竭尽所能好好回答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着,生意也逐渐有了一些进展。
他们的出租房坐落在宜坞青年电商创新园里,到快递点也就是五分钟的事。萧云和袁恒宇每天送货时,不免从其他的创业者那里打探消息,也会和快递点的老板娘慧姐聊上两句。
于是萧云便知道了很多人不是到外地去进货,而是直接在1677上横向对比、直接批发,这批发价格比到锦湖去找老板拿货还要便宜个一两毛,而且发货地正是他们签单的地。如此一来,萧云的进货渠道稳了,选择也更从容了。
萧云建立了“爆款”概念。他会从1677上观察哪些袜子批发销量高,自己也跟着进这些款,销量竟然陡增。他还观察到,夏末秋初,一些厚袜子开始流行起来,船袜薄袜的销量开始下降,如此一来,他也跟着及时调整。
于是,萧云店铺里的第一款爆款袜子诞生了,单款单月销量几乎破千,还能带动其他款的销量。
他其实很奇怪为何这双普普通通的白袜子,只是因为上面有个运动品牌商标,就卖得这样好。无论如何,这对萧云这种才电商创业两个月的新鲜人,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
随之而来的,每天萧云和袁恒宇每天花费在电商创业的时间也在增加。
对比上次到锦湖,袜子的销量又增加了至少有一倍多,萧云不得不随时关注着客服,及时回应询单客户的问题。
袁恒宇则比之前要多花一倍的时间,填写处理订单上。
订单一遍处理,萧云一边填单打包。二人再一人一袋,扛到慧姐的快递点。
为了不耽误学习时间,袁恒宇索性一边听着英语,一边分发货,嘴里还振振有词跟读。所以说上帝给他关上了人际交往之门,还会给他开启时间管理之窗。
吃完晚饭萧云去烤串店开工,袁恒宇则再休息或者学习一会,有时也去烤串店帮帮忙。
萧云知道袁恒宇干得辛苦,他许诺:“小宇,等我的店生意稳定了,就给你开工资。”
袁恒宇回:“我已经都帮你记在账上了。等你稳定了一起给我结。”小子倒是一点不含糊。
去了慧姐那儿收发货几次后,一来二去便也熟悉起来。
慧姐有一个6岁的女儿小乐,刚上小学,成绩不错,乖巧可人,有时萧云和袁恒宇去收发货,小乐会格外热情地冲到门口,笑吟吟地说:“萧云哥小宇哥,欢迎光临!”
慧姐怀着六个月身孕,她丈夫在堂州打工,有时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慧姐一个人操持一个家,经营附近片区的快递点,雇佣了两个临时工为她分发快递点的货。
萧云看她一个人操持辛苦,有时送完货会帮她一会儿忙,袁恒宇也跟着一起。
一次,他们帮着慧姐理货时萧云问袁恒宇,“你觉不觉得小乐有点像我妹?”
袁恒宇半晌没回答,萧云才想着他是不是对他妹没印象,打算提醒,下一秒两个人异口同声说:“萧星星!”
“她经常送你奶奶做的饭给我们家,还问我数学题目。”袁恒宇说。
慧姐见缝插针地问:“你还有个妹妹?”
萧云答:“是,她今年高三,明年也要高考了。她说她也要考到浙江来,帮衬我创业。我让她好好学习,别调皮捣蛋,就谢天谢地了。”
慧姐笑道:“妹妹都粘哥哥。”
萧云无奈极了,说:“没办法,谁让这孩子小时候还特别爱哭,我老怕她被人欺负。上了初中以后倒是古灵精怪起来。之后就没那么操心了。”
慧姐感叹道:“家里还是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好,你看我,老公长期在外地,什么都得自己来,当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
萧云点头称是:“我奶奶也是这样把我和我妹拉扯大,不敢想有多不容易。”
“你爸妈呢?”慧姐问。
“我爸妈在我很小时就去深圳打工了,就留下我奶奶、我和我妹在家里。这一个老,一个小,都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我自己当年又是个小孩,心有余而力不足,好在现在长大了。”
慧姐“哦”了一声,半晌不知从何说起,又补了一句:“你很坚强。”
尴尬不过几秒钟,一个不合时宜又合情合理的声音插入对话,袁恒宇问:“慧姐的快递点每天能有多少单量?”
相处将近两个月下来,慧姐似乎也已经熟悉了袁恒宇的套路,并未因为他话锋一转而不适,直白回答:“这个片区好,因为是青年电商创业中心,单量都很固定,能有几千单,而且这一年明显感觉越来越多人用电商了,单量一直在增长。”
袁恒宇又问:“每一单的单价利润能有多少呢?”
可能是顾及到他们也是自己的客户,慧姐没有说具体数字,回了个大概:“收件高,发件低。像这里做电商的年轻人多,我们收件的数量也多,就很不错。”
萧云轻声作势袁恒宇:“你,别问了!”
袁恒宇不再追问,相处两个月下来,这种默契还是得有。
萧云冲着慧姐抱歉,说:“姐,小宇给你添麻烦了。”
慧姐连忙否认,反而说:“他帮了我很多。”又含糊说起她第一次和袁恒宇的交集,好像是她肚子大了,不方便捡地上的东西,袁恒宇路过就给他捡起来。
袁恒宇在一旁补充:“路上见到有人需要帮助要助人为乐。”
萧云能想象赵钰萍一遍一遍教育袁恒宇这个简单道理的样子,忍不住笑。他继而又感叹:“慧姐你真是女中豪杰!”
慧姐被他俩逗得乐了,得意起来,炫耀道:“还不止呢,我自己还在挖宝网上经营了一个母婴店,从1677进货,随缘卖一些婴儿儿童服饰。这不,”她示意自己的肚子,说:“我家小乐,和肚子里这个,都能用上。”
袁恒宇又来:“母婴儿童服饰利润空间大概有多少?”
萧云要无语了,作生气状又喊了一声:“袁恒宇!”
慧姐哈哈大笑,忙说没事儿:“母婴比袜子要高,但量肯定走不到那么大。不过我本身是妈妈,我更知道客户需求,也能方便我自己。”
后来,慧姐又说了很多生活琐事,可能很久没人愿意这么听她说话了。比如小乐上学的名额,小乐学校的保险,学区房政策和保险缴纳政策,夫妻分居、父母养老、孩子学习辅导问题,应有尽有,好不沉重。
回家的路上萧云对袁恒宇感慨:“慧姐真太不容易。”
袁恒宇冷不丁来一句:“母爱真伟大。”
萧云噗嗤一笑,觉得他人小鬼大,问:“你从哪儿学的?”
袁恒宇老实回答:“电视上和书上都这么宣传,”他又补充,“我妈也对我很好。”
萧云忍不住唏嘘:“唉,多少母亲都是为了孩子活一生。我妈是为自己活一生。也不知道谁是对,谁是对,怎样更轻松。”
袁恒宇自然听不懂他这种发人深省的思考,但还是正儿八经地回复道:“我没和你妈打过交道,不方便评价。”
萧云时常被袁恒宇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逗乐,这次当然也是其中一次。
从小到大,他见他妈薛伊宁的次数不多,但不知奶奶和爸爸为何这样好,总是说妈妈很爱很想他和萧星星。
家里的事,在考虑和李博阳从朋友转恋人开始时,他提过一嘴。李博阳不痛不痒安慰,你别想了,孩子总归要多体谅些父母,咱不是好好长大了吗?
看着他当留守儿童的左邻右舍,背地里可怜他和萧星星有人生没人养都可怜到萧云的耳朵里,表面见着还得客套问一句,你妈妈今年过年回家吃年夜饭吗?
好在袁恒宇不是这样,萧云不用担心从这人嘴里蹦出一句人生大道理,要他故作坚强回怼,刀子不刀在你身上你是不知道疼。
他不懂他,反倒像是懂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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