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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看遍万里江河

晨钟撞破九重宫阙的寂静,金銮殿内蟠龙柱映着琉璃瓦折射的晨光。当值太监挥起明黄拂尘,尖细嗓音穿透丹墀:“皇上驾到!有本早奏,无本卷帘退朝——”

群臣蟒袍玉带齐齐伏跪,唯有户部尚书郑玮袍角微动。他踏出班列时朝靴叩击青砖,声响清越:“臣有本奏!”

龙椅上的宇逸尘指尖摩挲着翡翠扳指,玄色龙纹广袖垂落玉阶:“郑爱卿平身...所奏何事?”

郑玮挺直脊背,目光掠过蟠龙藻井:“启禀陛下,长公主已及笄三载,依祖制当择良配,臣恳请陛下早降懿旨,以安皇室宗庙。”

殿外忽有寒鸦掠过,鸣声刺破凝滞的空气,将满殿文武的目光都引向那抹明黄龙袍。

宇逸尘指尖一顿,翡翠扳指在龙纹扶手上轻磕出闷响。他垂眸望着阶下大臣顶戴花翎间晃动的红珊瑚,恍惚看见幼妹雪棠总爱将珊瑚珠串系在发间,嬉笑追着他讨要糖渍梅子的模样。

“长公主婚事...”他喉间发紧,声音沉得像坠了铅,“容朕...再斟酌几日。”

郑玮伏地的手掌微微收紧,余光瞥见左侧文渊阁大学士轻捋胡须,右侧武将交叠的双臂透出不耐烦。殿内寂静如渊,唯有鎏金香炉飘出的龙涎香,在君臣之间织成无形的网。

退朝后,宇逸尘独自留在椒房殿。案头摊开的宗人府玉牒上,雪棠的生辰旁密密麻麻列着十几户勋贵子弟。他抓起朱笔,墨迹却在纸上晕成模糊的团,恍惚间想起上月雪棠缠着他比试骑射,银甲红裳在春日的御花园里翻飞,比檐角的宫灯还要耀眼。

“陛下,长公主求见。”贴身太监的声音惊散了思绪。宇逸尘慌忙将玉牒塞进案底,抬眼时雪棠已旋风般卷进殿内,鬓边新摘的玉兰还沾着露水。

“皇兄又躲着我!”她晃着手里的琉璃风筝,“御花园的紫藤开得正好,你答应过陪我放风筝的!”

宇逸尘望着妹妹天真烂漫的眉眼,喉结动了动,终究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强撑起笑:“好,等皇兄批完这摞奏折...”

雪棠将风筝往他怀里一塞,踮脚戳了戳他眉心:“明日巳时,我在承天门等你,敢爽约就把你书房的墨都倒池塘里!”说罢蹦跳着离去,裙裾扫过门槛,惊起满地碎金般的阳光。

宇逸尘攥着风筝线轴,指节发白。玉牒里那些陌生的名字,与雪棠策马时飞扬的笑靥在脑海中不断重叠,最终化作案头摇曳的烛火,将深夜的椒房殿映得忽明忽暗。

三日后的深夜,乾清宫依旧灯火通明。宇逸尘捏着边关八百里加急战报,眸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案角雪棠送来的白玉兰上。花瓣已经微微泛黄,可清甜香气仍萦绕在鼻间,恍惚间又听见她银铃般的笑声。

“陛下,郑大人求见。”

宇逸尘揉了揉眉心,宣郑玮入殿。只见郑玮捧着一份名单,神色郑重:“陛下,臣已将适龄贵胄按品阶、才德一一排序,还望陛下圣裁。”

展开名单,最上方赫然是镇远大将军嫡次子裴昱的名字。宇逸尘的目光顿住,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裴昱在边疆屡立战功,只是雪棠每次提起此人,都皱着鼻子,嫌弃他古板无趣。记得去年宫宴上,雪棠与裴昱对弈,全程冷着脸,结束后还抱怨裴昱下棋毫无趣味。

“陛下,裴将军之子不仅家世显赫,且文武双全,实乃长公主良配。”郑玮察言观色,适时开口。

宇逸尘沉默良久,缓缓道:“传裴昱明日入宫。”

第二日,御花园中,宇逸尘与裴昱相对而坐。望着眼前英气勃勃的青年,宇逸尘开门见山:“朕有意将长公主许配于你,你可愿娶?”

裴昱身形一震,随即单膝跪地:“臣...不能娶长公主…

宇逸尘凝视着裴昱真挚的双眼,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雪棠不喜裴昱,可身为帝王,他不得不考虑朝堂局势——裴家手握重兵,联姻既能稳固边防,又能制衡朝中势力。但若因此让雪棠一生不幸福...

当晚,宇逸尘来到雪棠居住的撷芳殿。月光如水,洒在庭院的秋千架上,雪棠正倚着栏杆,望着天上明月出神。

“皇兄?”雪棠转身,脸上绽开笑容,“今日怎么有空来瞧我?”

宇逸尘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雪棠,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

雪棠笑容一僵,垂下眼眸:“皇兄是要将我许配出去了?是不是那个裴昱?我才不要嫁给他,整日板着脸,无趣极了!”

宇逸尘心头一痛,伸手想抚去她的肩头,却被雪棠避开:“皇兄,你是帝王,自然要为江山社稷考虑。可我不想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难道我的幸福就这般不重要?”

话音未落,殿外突然传来急促脚步声。一名侍卫神色慌张:“陛下!边关急报,顾将军遇伏,裴昱已领援军前去支援!”

雪棠脸色瞬间惨白,踉跄着抓住栏杆:“他...他去了?”

宇逸尘攥住她的手腕:“胡闹!战场上刀剑无眼...”

“我又不是担心他!”雪棠猛地转身,泪水决堤,“只是怕他出事,这婚事又要生出更多波折!皇兄,若今日为了江山牺牲我的幸福,他日我在无爱婚姻里煎熬,你可会后悔?”

月光下,兄妹二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御花园的夜风吹过,吹落满树繁花,也吹散了未说完的话。

[乾清宫]

晨光透过鲛绡帐幔洒入凤仪宫,宫女桑柔执起象牙梳篦,指尖灵巧地穿梭于皇后江凌芸乌发之间。“娘娘且瞧,这是奴婢新学的「鸾凤衔珠髻」,梳好后定能衬得您面若春晓,恍若二八年华!”她将鎏金步摇轻轻簪入发髻,尾坠的东珠随着动作轻晃生姿。

江凌芸望着铜镜中映出的细纹,幽幽叹了口气:“到底是霜雪染鬓了...”话音未落,一旁侍奉的宫女明月捧着胭脂盒盈盈拜倒:“娘娘此言差矣!您眉眼间自有星河璀璨,恰似中天明月,纵使春去秋来,也掩不住这般光华。”

晨光为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镀上金边,殿内萦绕着龙脑香的氤氲,将这番主仆对话悄然晕染成宫廷画卷中最温柔的主角。

江凌芸指尖轻抚过鬓边微凉的东珠,忽然轻笑出声,镜中倒影漾开细碎涟漪:“就你二人会哄本宫开心。”话音未落,外头忽传来细碎脚步声,掌事女官捧着鎏金托盘疾步入内,“娘娘,陛下赐了西域进贡的玫瑰露,特命奴婢送来请您品鉴。”

铜鎏金盏中盛着琥珀色琼浆,袅袅热气裹挟着馥郁花香漫开。江凌芸浅抿一口,喉间漫过丝丝甜意,目光却落在托盘下压着的半幅画卷——苍劲墨笔下,一株红梅斜出宫墙,枝干虬结处题着“暗香犹胜春”五字。她指尖微颤,想起昨夜宫宴上,陛下与新入宫的容才人谈笑时,袖口也沾着这般红梅香。

“娘娘可是嫌这玫瑰露不合口味?”桑柔瞧出她神色有异,连忙递上绣帕。江凌芸将茶盏搁在妆奁上,鎏金盏底与螺钿花纹相撞,发出清越声响:“去把本宫那支点翠步摇取来,今日要去慈宁宫请安。”

凤辇行至月华门,忽听得隔墙传来清脆琴音。江凌芸掀起车帘一角,只见梅影摇曳间,容才人正倚着朱栏抚琴,鬓间新簪的红梅与画卷上的墨迹重叠。掌事女官欲喝止闲人挡道,却被她抬手拦住。琴音渐歇,容才人抬眸望见凤辇,慌忙福身行礼,鬓边红梅颤颤巍巍,倒比她的笑颜更生动。

江凌芸垂眸掩去眼底暗芒,将点翠步摇簪得更稳些。慈宁宫的铜鹤香炉里青烟袅袅,太后握着她的手叹道:“皇帝近日总往容才人那儿去...”话音未落,外头忽传来喧哗。原来是雪棠长公主闯宫,裙摆还沾着泥点:“皇嫂!快帮我劝劝皇兄,他非要将我许配给裴昱那个木头!”

江凌芸指尖微颤,点翠步摇的流苏在鬓边轻晃,堪堪稳住簪子才没露出失态。太后松了握着她的手,指尖叩在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声响:“成何体统!这是后宫,岂是你撒泼的地方?”

雪棠却不管不顾,扑到江凌芸身前攥住她的衣袖,鬓边玉兰花蹭得东倒西歪:“皇嫂最疼我!你说裴昱整日板着脸,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哪里配得上我?我不要嫁给他!”她裙摆上的泥点蹭在江凌芸月白罗裙上,倒像是宣纸上洇开的墨痕。

江凌芸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取过丝帕替雪棠擦去额角薄汗,余光瞥见太后抿茶的动作顿了顿。殿外阳光透过雕花槅扇斜斜切进来,将三人的影子拉长在青砖地上,交织成微妙的形状。

“妹妹先别急。”她语调温柔得像浸了蜜,“陛下也是为你着想,裴将军家世代忠良...”

“忠良忠良!”雪棠跺脚打断,珠串流苏晃得叮当作响,“难道忠良就能让我嫁给他?我才不要被困在无趣的婚姻里!昨夜我在御书房撞见皇兄看裴昱的捷报,还以为他能明白我的心思,原来还是要把我当筹码!”话音戛然而止,雪棠咬着下唇往后退了半步,这才惊觉自己失言。

太后手中茶盏重重落在案几,溅出的茶汤在描金牡丹纹上晕开深色痕迹:“看来长公主在御书房待得久了,连君臣宫禁的规矩都忘了?”

江凌芸适时扶住雪棠摇晃的身子,眼里尽是温柔。慈宁宫的铜鹤香炉突然“咔嗒”轻响,青烟打着旋儿笼住三人,将雪棠苍白的脸色衬得愈发楚楚可怜。

“母后息怒。”她替雪棠理好歪斜的发簪,“妹妹一时心急,不过这婚姻大事的确该从长计议。”

殿外突然传来环佩叮当,容才人手持新摘的芍药款步而入,眼角含春地福了福身:“听闻长公主来了,臣妾特来请安。”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与江凌芸的点翠遥相呼应,却更衬得雪棠的素白襦裙黯然失色。

雪棠突然挣脱江凌芸的手,裙摆扫过容才人手中花束,芍药花瓣纷纷扬扬落在青砖上,倒像是满地血痕:“你们都巴不得我嫁人!我偏不!”她转身冲向殿门,却在门槛处撞上个明黄身影。

宇逸尘扶住险些跌倒的妹妹,龙纹广袖扫落门框的红绸,目光掠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江凌芸沾着泥渍的裙角:“皇后可知,长公主为何这般?”

江凌芸福身时,腕间玉镯轻碰发出清响:“陛下明察,许是妹妹对婚事...”她话音未落,雪棠突然转身揪住宇逸尘的衣袖:“皇兄!你若逼我嫁人,我便去当姑子!反正我死也不嫁给裴昱!”

殿内骤然死寂,唯有铜鹤香炉的青烟仍在袅袅升腾,将这场暗流涌动的纷争,都笼进了这团看不分明的云雾里。

宇逸尘的眉峰狠狠蹙起,指腹无意识摩挲着雪棠攥住龙袍的指尖。殿内众人屏住呼吸,连容才人鬓边的珍珠步摇都停止了晃动。太后将茶盏重重搁在珐琅彩托盘上,清脆声响惊得檐下金丝雀扑棱棱乱撞:“成何体统!皇家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雪棠仰头望着兄长眼底的冷意,忽然松了手。她后退半步,裙裾扫过满地芍药花瓣,扬起一抹妖冶的红:“三日前,我在御书房外听见郑玮说,裴家兵权过重,联姻可稳固朝堂。原来在皇兄心里,我不过是制衡权臣的筹码!我才不要为了所谓的江山,牺牲自己的自由和快乐!”

容才人适时上前扶住踉跄的雪棠,指尖的丹蔻掐进少女纤细的胳膊:“长公主莫要气坏了身子。裴公子一表人才,与您正是良配。”她抬眸望向宇逸尘,眼波流转间藏着算计,“陛下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前日臣妾见裴将军次子送来的西域贡品,还特意...”

“住口!”宇逸尘突然转身,玄色龙纹广袖扫翻了廊下青瓷瓶。碎片飞溅的刹那,雪棠猛地冲下台阶,发间玉兰花坠落尘埃。她的哭喊穿透回廊:“我死也不嫁!谁都别想逼我!”

江凌芸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垂眸抚平被扯皱的裙角。太后轻叩扶手示意退下,她福身时余光瞥见容才人拾起地上的玉兰花,花瓣上沾着的泥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夜风穿堂而过,将铜鹤香炉里的灰烬卷起,扑簌簌落在众人衣袍上,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当夜,撷芳殿的灯火彻夜未熄。雪棠抱着幼时宇逸尘送她的玉兔灯蜷缩在榻上,满心都是对婚事的抗拒和对自由的渴望。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未起身查看,门已被撞开——裴昱浑身浴血,腰间佩刀还在往下滴血,却单膝跪地将染血的虎符捧过头顶:“末将愿解甲归田,只求陛下收回赐婚旨意!”

雪棠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狼狈却坚定的裴昱,心中满是震惊与困惑,她并不喜欢裴昱,可此刻面对裴昱的付出,内心却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

雪棠的指尖死死抠住窗棂,喉间像是被一团棉絮堵住。烛火在夜风中明灭不定,将裴昱染血的身影投在斑驳宫墙上,忽而是挺拔的剪影,忽而又化作诡谲的轮廓。当那人解下束发银冠,青丝如瀑倾泻而下的刹那,雪棠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

"你...你是..."她踉跄着后退半步,打翻的茶盏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水痕。月光透过雕花窗格斜斜切进来,照亮裴昱英气眉眼间未褪的脂粉,战袍下若隐若现的曲线,还有手臂处刻意遮掩的守宫砂——分明是个女儿身。

殿外惊雷炸响,映得裴昱苍白的脸上泛起青白。她单膝跪地的姿势却依旧笔直,染血的虎符在掌心压出深深的红痕:"末将欺君罔上,罪该万死。但恳请陛下...收回赐婚旨意。"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杂乱脚步声,宇逸尘的怒斥穿透雨幕:"雪棠!裴昱擅闯后宫,你..."

龙袍扫过门槛的瞬间,宇逸尘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望着跪坐在地的裴昱,望着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翡翠扳指"当啷"坠地记忆突然翻涌幼时他看见——镇远大将军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求见父皇,说老来得女却恐遭奸人算计,父皇允其以男装养在军中...

雪棠颤抖着拾起裴昱遗落的束发银冠,指腹抚过冠上镌刻的牡丹纹。原来那些并肩练剑的清晨,那些棋盘上的交锋,那些被她嘲笑"木头"的时刻,藏着这般惊心动魄的秘密。窗外暴雨如注,将三人的身影浇得模糊,唯有裴昱发间未卸的金疮药气息,混着血腥气在殿内弥漫。

裴昱垂眸凝视着青砖缝里渗出的血珠,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带了几分自嘲与释然。她缓缓卸下染血的护腕,露出腕间淡青色的血管,在烛火下轻轻颤动:“这下可随了公主的意了——未将本就是女子,纵有万千情意,又怎敢妄想娶你?”

话音未落,殿外惊雷炸响,雨幕斜斜扑进窗棂,打湿了她肩头破碎的甲胄。裴昱抬起头时,眼尾胭脂晕染的痕迹被雨水晕开,倒像是哭过的模样:“幸而...幸而公主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如此,倒省了许多纠葛。”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如同冰棱坠入雪棠心湖。雪棠攥着银冠的手指节发白,忽觉喉间发紧。那些曾被她嗤笑为“古板”的相处片段,此刻却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翻涌——裴昱替她挡下刺客时温热的血,教她骑马时掌心的温度,还有棋盘上落子前欲言又止的神情。原来那些令她厌烦的笨拙,都是一个女子藏在铠甲下,小心翼翼的温柔。

雪棠手中的银冠“当啷”坠地,在寂静的殿内激起清脆回响。她望着裴昱发间凌乱的束发带,突然想起三年前上元节,自己赌气将花灯抛入护城河,是裴昱毫不犹豫跃入冰冷河水中打捞,上岸时湿透的束发带就像此刻这般狼狈。

“所以那些时候...”雪棠的声音发颤,“你总不愿与我同饮一盏酒,不肯让我靠近你的营帐,原来都是因为...”

宇逸尘弯腰拾起翡翠扳指,指腹摩挲着扳指上的螭纹,忽想起镇远大将军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浑浊老泪浸湿龙袍:“犬子...犬子还望陛下多多照拂。”此刻看着裴昱鬓边散落的青丝,他终于明白老将军未尽的嘱托。

“陛下!”殿外传来郑玮的叫嚷,脚步声由远及近,“裴昱私闯后宫,还携虎符妄图谋反,此等大罪......”

裴昱猛地起身,染血的裙摆扫过满地狼藉。她从怀中掏出一卷泛黄的诏书,展开时露出先皇御笔朱批:“镇远大将军之女裴昱,可女扮男装代父戍边,待边疆平定,还其女儿身。”墨迹在烛火下微微发亮,却掩不住边角被战火燎过的焦痕。

“边疆已平。”裴昱将诏书掷于郑玮脚下,“如今我卸下战甲,也该卸下这欺君的罪名了。”她转头望向雪棠,目光温柔而决绝,“公主殿下,往后山高水长,还望珍重。”

话音未落,裴昱突然抽出腰间短刃,寒光一闪削断长发。墨色青丝如蝶纷飞,落在雪棠脚边,也落在宇逸尘惊愕的目光里。殿外暴雨如注,将这一场惊变冲刷得支离破碎,唯有裴昱转身离去的背影,渐渐融入雨幕,只留下满地狼藉,与雪棠心中翻涌的莫名怅惘。

雪棠的声音冲破雨幕,带着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意:"裴朗且慢!"

殿内残烛突然爆出一朵灯花,将裴昱即将跨出门槛的身影镀上一层摇晃的金边。雪棠踉跄着扑过去,绣鞋踩过满地碎发,玉镯在门框上撞出清响。她伸出的手悬在裴昱染血的披风后,最终攥住一缕飘落的青丝:"你...你为何从未说过?"

雨声骤然急促,裴昱的睫毛上凝着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珠。她望着雪棠泛红的眼眶,忽然想起那年校场,少女骑着烈马直冲自己而来,鬓边的珊瑚坠子随着颠簸轻晃。此刻那双眼眸里的惊惶与心疼,竟比记忆中任何时刻都要清晰。

"说了又如何?"裴昱低笑出声,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公主厌恶我刻板无趣,我又怎敢用这女儿身,亵渎了殿下的自由洒脱?"她轻轻抽回发丝,任其飘向雨帘,"如今真相已明,裴某自当消失在殿下眼前。"

雪棠望着她决然的背影,心口突然泛起尖锐的疼痛。那些被她嫌弃的清晨练剑、深夜讲武,此刻都化作滚烫的潮水,漫过每一寸知觉。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雨声轰鸣中听见自己沙哑的恳求:"我...我从未觉得你无趣。"

裴昱的身形猛地僵在雨帘边缘,雨水顺着她削薄的肩线蜿蜒而下,将甲胄缝隙间渗出的血痕晕染成淡淡的粉色。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又缓缓松开,仿佛在与某种执念做最后的拉扯。

“殿下何必...”话音未落,雪棠已跌跌撞撞冲到她身前,素色裙摆瞬间被雨水浸透,沾着满地碎发与泥泞。少女急促的呼吸拂过裴昱冰凉的面庞,发间玉兰香混着血腥气,竟无端生出几分缠绵。

“原来你总躲着我,是怕我发现...”雪棠的指尖颤抖着抚过裴昱束胸的绷带,触到那些被铠甲勒出的旧伤,眼眶突然滚烫。记忆里裴昱替她挡箭时的闷哼、校场比试故意相让的破绽、还有每次接过她糕点时耳尖泛起的红晕,此刻如潮水般涌来,将所有嫌弃与误解冲得支离破碎。

殿内传来宇逸尘压抑的叹息,龙袍扫过青砖的声响渐近。裴昱猛地握住雪棠的手腕,却在触及那温软肌肤时又慌乱松开:“陛下在此,末将...裴昱僭越了。”她后退半步,却被雪棠反手扣住腕骨,力道大得惊人。

“皇兄!”雪棠转头时,泪与雨混作一片,“裴昱欺君是罪,可她守边关、护家国也是真!若她是男子,你定会赞一声巾帼英雄,如今不过是女儿身,为何就要赶尽杀绝?”她攥紧裴昱染血的衣袖,“我不要什么联姻,不要什么驸马,我只要...”

话音戛然而止,殿外惊雷炸响,照亮裴昱睁大的双眼。雪棠喉间滚动,最终将滚烫的话语咽回心底,只是固执地挡在裴昱身前,如同幼时举着木剑护在皇兄面前那般倔强。

宇逸尘的目光掠过裴昱颈间若隐若现的守宫砂,又落在雪棠湿透的裙摆上。他想起先帝临终前的密诏,想起镇远大将军满门忠烈的牌位,袖中紧握的翡翠扳指硌得掌心生疼。

“郑玮,”他突然开口,声音冷得让众人一颤,“将裴昱...暂押天牢。”余光瞥见雪棠瞬间苍白的脸色,又补了句,“待明日早朝,再议。”

裴昱望着雪棠泫然欲泣的模样,忽然轻笑出声。她伸手替少女拂去脸上的雨珠,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琉璃:“别哭,殿下。”她的声音混着雨声,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我既敢以女儿身披甲,便也敢赌...这天下,容得下一个裴昱。”

夜色如墨,天牢内烛火摇曳。裴昱倚着潮湿的墙壁,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铁栏上的锈迹。忽然,一阵细碎脚步声传来,雪棠提着裙摆,发间簪着的白玉兰沾着夜露,跌跌撞撞冲进牢房。

“你怎么来了?”裴昱慌忙起身,却因伤口撕裂而踉跄。雪棠快步上前扶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烫得裴昱心口一颤。“我求了皇兄整整两个时辰,他才肯让我见你。”雪棠声音哽咽,“明日早朝...他们定会拿你治罪。”

裴昱望着少女泛红的眼眶,抬手想替她擦去泪痕,却又在半空停住。“殿下不必如此。”她轻笑,“裴昱本就犯了欺君之罪,若能用这条命,换得殿下自由,也算值得。”

雪棠突然抓住她的手,指甲深深掐进裴昱掌心:“我不要!我不许你死!”她的眼泪滴在裴昱手背上,“这些日子我才明白,那些被我嫌弃的时刻,竟是我最安心的时光。你教我骑马,陪我练剑,每次我闯祸,第一个出现的总是你...”

裴昱的呼吸骤然急促,烛光在她眼底映出点点碎金。还未开口,牢门外传来脚步声。宇逸尘身着常服,手持一卷密档,面色凝重地走进来。“裴昱,你可知罪?”他的声音低沉,却无往日威严。

裴昱松开雪棠的手,单膝跪地:“臣知罪。”

宇逸尘将密档掷在地上,纸张展开,露出满篇血书。“这是边疆百姓联名上书,求朕赦免你的罪。”他的目光扫过裴昱与雪棠紧握的手,“镇远大将军临终前,曾托孤于朕,要我护你周全。”

雪棠猛地抬头,眼中燃起希望:“皇兄,你的意思是...”

“但国法难容。”宇逸尘打断她的话,“念在裴家世代忠良,朕准你恢复女儿身,免去欺君之罪。不过...”他看向裴昱,“你需即刻卸甲归田,永不得再踏入朝堂。”

裴昱愣了一瞬,随即叩首:“谢陛下隆恩。”

雪棠却急了:“就这样?她为家国出生入死,怎能如此打发?”

宇逸尘轻叹一声,走到牢窗前,望着漫天星辰:“雪棠,你可知裴昱这些年在外,替你挡了多少明枪暗箭?那些觊觎你婚事的势力,都被她一一化解。她以女儿身守边关,本就是在刀尖上行走。”

雪棠转头看向裴昱,后者却避开她的目光。“明日早朝,朕会昭告天下,长公主暂不议婚。”宇逸尘背对着两人,“至于你们...”他没有说完,转身离去,只留一地月光,洒在相拥而泣的两人身上。

晨光初现,裴昱身着素衣,牵着一匹老马,站在宫门前。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雪棠提着裙摆跑来,发间别着她最爱的珊瑚坠子。“裴朗,等等我!”她气喘吁吁,“皇兄赐了婚...是赐给我们的。”

裴昱瞪大双眼,看着雪棠手中的圣旨,泪水夺眶而出。“这次,换我护你一生。”雪棠将圣旨塞进她手中,握住她的手,“我们去边疆,看遍万里山河,可好?”

裴昱握紧她的手,笑着点头。朝阳升起,两人携手离去,身后宫墙巍峨,却再也困不住两颗相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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