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
帝都天子求长生,亲至城门迎长陵神君入京,沿途烟花爆竹响彻云霄,残红铺了十里地,沸沸扬扬。
朝野上下皆议论纷纷,连带着京中百姓都在探究,这位长陵神君究竟是何许人也。
入了夜,满城花灯燃了起来。
京城久负盛名的酒楼岁云暮内,一位素袍单衣的公子正临窗而坐,上好的乌檀木制成的雕花窗棂,也不知怎地破了大半,干脆被拆了,就撂在一旁的地上。
眼下时节尚冷,那公子却丝毫不在意这一点寒凉气息,对着大开的窗户温一壶酒,入夜的风吹到他身上,堪堪撩起一缕青丝,复又垂落在腰侧。
酒刚刚温好,窗前便传来一声呼啸,一只手攀上窗台,略一使劲,指尖血色透出白来,那双手的主人便翻身进了屋。动作干净利落,身姿潇洒,唯有落地时不慎踩中了地上的破窗,“哎呦”一声怪叫,顿时没了那股风流意气。
“就是因为你次次都不走正门,非得翻窗,我这窗户才叫你祸害成如今这样。”温酒的公子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随即执起酒壶,将面前的白玉杯斟满。
翻窗而来的不速之客原是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郎,一身湖蓝锦衣文武袖,衣襟上绣着吉祥如意白云纹,腰间玉佩香囊俱全,看上去就出身不凡。
“不就是一扇窗户,回头我让人给你修不就成了,必定比你原来的这扇更好,”少年说着,径自在公子对面坐下,执起酒杯一饮而尽,赞叹道,“好酒——再来!”
“你用的是我的杯子。”公子提醒他。
却在说完这一句之后,连手中的酒壶都被对方夺了去:“你的我的,何必分得这么清楚。月郎啊,你这个人,生了一张风花雪月的脸,却不是个知情识趣的主,好生古板。”
被他叫做月郎的公子眉角一跳,忍不住道:“赵飞光,早几年我便告诉过你,莫要胡乱称呼。”
赵飞光顿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那不叫你月郎,叫你寒郎?”
月寒来无奈地闭了闭眼,再说下去,他指不定要变成来郎了。
于是,他只好转移话题:“今日长陵神君入京,你还有空来我这里?”
一提起这桩事,赵飞光脸上就露出点不耐烦的神色,他摆了摆手:“别提了,我爹奉命去迎那位什么长陵神君,把我也掬了去,今夜宫宴,好不容易才溜了出来。”
所谓长陵神君,赵飞光仅仅远远见过一次。
其实就是长陵县进献给皇上的一位美人,安了个神君的名号,说是天上仙子转世投胎,能为陛下解长生之惑。这话寻常人听了多半不会信,偏偏陛下却肯信。
当今陛下年轻时也曾有开疆拓土、成一代盛世之君的野心,因而对朝中武将都颇为看重,尤其是赵家,一度被委以重任。
赵飞光的父亲赵群山如今早已是当朝一品武将,赵飞光身为少将军,自幼便随军出征,几乎可以算是在军中长大的,颇有些军功在身,只是一直未领正职。前些年中秋宫宴上,陛下当众许诺,待他来年加冠,便许他三品飞鹰将军之位。
虽说如今的陛下壮年已矣,渐入迟暮,不复当年,近些年更是沉迷于求仙问道,人尽皆知,但表面上对赵家的恩宠却仍盛。更何况,身为人臣,终究不便多言上者之过。
赵飞光不愿再提朝中之时,索性接连灌了三杯酒。
终于被月寒来拦住:“我这可是上好的西湖佳酿,你如此牛饮?”
赵飞光冲着他笑:“何必如此小气,我还能喝穷你不成?”
月寒来却还是将酒壶从他手中拿开,这才道:“借酒浇愁,非是良策。”
赵飞光才不承认自己有何愁绪:“月郎此言差矣,本少风华正茂,哪来什么忧愁。倒是你,今夜若是我不来,你就打算自己一个人对着冷风饮酒?只怕浇愁之人是你,而非我啊——”
月寒来懒得搭理他,自斟自饮了一杯。
赵飞光忍不住偏过头看他。
月色下,这位酒楼主人眉目如画,宛如天上谪仙人,误入人间灯花夜。
“元宵佳节,如此良辰美景,何必窝在这里,快随我出去逛灯会去。”赵飞光心绪一动,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同时不忘随手取下一旁挂着的狐毛大氅,往对方身上一裹,便扯着人出门了。
街上人声鼎沸,往来游人如织。
月寒来跟着赵飞光走了没两步,两人就被人群冲散了。
他站在原地没动,仔细地瞧一旁挂着的兔子灯。
那灯做得栩栩如生,很有童趣,底座下面垂着红纸条,上面写着灯谜。
没等他琢磨出上面的谜底,赵飞光果然又沿着先前走散的方向寻了回来:“月寒兄,不过一会儿工夫,你怎么就不见了,哟,猜灯谜呢?我瞧瞧——”
“死作长江一逐臣……”赵飞光念道,不由得皱眉,“这怎么听怎么不吉利,还是换一个。”
月寒来轻声道:“死作长江一逐臣,人生在世不称意。确实不大吉利。”
赵飞光随手拽过旁边一盏灯:“小乔为悦己者容。”
念完忍不住笑了:“这个好,欲得周郎顾。”
那看着摊位的老板闻言热情道:“哟,两位公子猜对了这谜底,按规矩,这两盏灯便送给你们了,分文不取。”
“那就多谢老板了,祝您生意兴隆,财源广进。”赵飞光也不推托,接了两盏花灯,又买了几样香囊烛火之类的小玩意,这才拉着月寒来继续往前逛去了。
走出几步之后,他将两盏灯对比了一番,留下那盏兔子灯给自己,将另一盏往月寒来手上一塞:“这周郎的灯赠月郎,正好。”
月寒来下意识接住。
正巧城楼上的焰火升起,人群纷纷驻足。
满城灯火色中,少年郎正好仰头去瞧那烟花,一张笑意盈盈的脸落在他眼中,目若朗星,确实是风华正茂,动人心弦。
两人行至一处小吃摊上,赵飞光突然眼前一亮,扯着月寒来往街边一坐,立刻招呼起摊主来:“要两碗白糖桂花黑芝麻馅儿的元宵。”
说完转头就冲月寒来神秘兮兮道:“你见着方才元宵下锅那功夫了吗?这摊主必定是个好手艺的,咱们今儿有口福了。”
月寒来倒是不意外:“你一贯精于此道,口腹之欲而已,何必如此。”
赵飞光笑而不语。
待得那两碗元宵上了桌,入了口,热气腾腾,软糯香甜,确实好滋味,月寒来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如何?月寒兄?”赵飞光冲他眨了眨眼。
月寒来懒得计较他这些颠三倒四的称呼:“你开心便好。”
赵飞光得意洋洋:“你这人就是嘴硬,我可看出来了。”
后半夜下了雨,赵飞光随手买了把伞,先送月寒来回了岁云暮,这才自己慢吞吞地踱回赵将军府。
赵将军早就在前厅等着了,一见到他,劈头盖脸先训斥道:“你小子,偷偷从宫宴上溜到哪儿去了?还知道回来?”
衬着细雨飘飞下的烛光,赵飞光看见,被陛下亲封为国师的潇一观道长褚自吉正从赵群山身后的屏风里走出来,难怪他父亲要做出这番姿态,从小到大,赵将军只有在外人面前才会训斥自己的儿子。
这位褚国师深夜拜访将军府,不知是何缘故,赵飞光将手里的伞轻轻放置一旁,抱拳躬身:“父亲教训得是,孩儿原本只想着今日元宵佳节,父亲最爱城南街口的那家桂花芝麻馅元宵,却身在宫宴,不便离席,这才自作主张溜出来,是孩儿思虑不周,行事欠妥。”
说着,他果然从披风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食盒,打开之后,里面正是一碗还有余温的元宵。
褚自吉见状,拈着长须道:“赵小将军的孝心倒是颇为值得赞许,大将军也不必过于苛责,少年人性情张扬一些,倒也无妨,想必就算是陛下知道了,也会一笑置之。”
褚国师既然递了台阶,赵将军又岂有不下之理,随口提了两句闲话,便把儿子打发走了。
赵飞光告辞出去。
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赵将军终于将褚国师送走了。
“父亲,这位褚国师深夜来访,所为何事?”赵飞光仔细关好书房门窗,这才问道。
只见赵群山神色凝重:“褚国师说,夜观星象,有妖邪冲撞帝星,是不祥之兆。恐与……今日入宫的长陵神君有关。”
赵飞光显然不信这些:“父亲,这些鬼神之说,岂能尽信?”
“若只是鬼神之说倒也罢了,”赵将军面露忧色,压低声音道,“除了星象,真正麻烦的事,是今夜陛下在后宫遇刺了。”
赵飞光一下子想到什么:“后宫?难道是……”
“就是那新进宫的长陵神君。”
长陵神君作为长陵县进献的美人,入宫之前,就已经深得陛下喜爱,今夜在后宫之中,陛下必定会召她。
除了内殿侍候的宫人,大概没人知道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陛下不想追究,甚至有意遮掩,保全这位新进宫的美人。
也不知道这位长陵神君身上究竟有何隐情,又有什么本事,居然能得陛下如此看重,总不能真是天仙下凡?
赵群山面色忧虑:“褚国师担忧陛下安危,今夜来访,是希望我将军府能插手宫城护卫。”
赵飞光立刻觉得不妥:“护卫宫城自有禁军,父亲岂能随意插手?落在外人眼中,如何说得过去?别的不说,那些言官就得先参父亲一本,越职夺权,其心不轨。”
前两年,与边境异国之战还未平息之时,赵群山身在前线,深陷战场厮杀之中,捷报频传,分明是赤胆忠心,为君提携玉龙,朝野之中,却有那么一些人,因为他军功卓著,渐生疑心,参他贪功冒进、好大喜功者大有人在,更有甚者,连功高震主、目无陛下这样的谗言都说出来了。
赵群山本想一鼓作气,扫平边境,将频频骚扰我朝边境的异族彻底铲除,以还边城百姓安宁,无奈朝中主和派的声势逐渐变大,掣肘之下,于最后一战之中,忧思甚重,一时失手,中了敌军一箭,受伤昏迷整整小半个月才醒来。
伤重醒来之后,赵群山立即拟写奏折,命人加急送入京中御前,以受伤不治为由,向陛下请求解甲归田。
赵飞光那时就守在自己父亲身边,战场凶险,那一箭非虚,虽然确实是意外,但绝不至于让他父亲因此引退。
加冠之后,赵飞光便如所有人意料之中的那样,由陛下亲自兑现之前中秋宫宴上的承诺,赐予三品飞鹰将军,少年将军,可谓是锦绣前程,意气风发。
然而,不过短短一年,与异族之战尚未打完,君心似乎就显露出了难以琢磨的变化。
主和派逐渐占据上风,不过是因为,陛下也不想这一战再打下去罢了。
因此,赵群山主动请辞,是识时务,也是示弱,为臣者,若是让上位者生出畏惧与疑心,那这为臣之道,甚至生路,就走到头了。
在陛下真的生出疑心与杀心之前,赵群山及时中了这一箭,伤重请辞,合了满朝文武的心意。
陛下果然将赵群山召回了京城,还派太医一路随行。
回京之后,赵群山领了兵部闲职,手中兵权便算是卸下了,除了偶尔做做类似护送宫中贵人出行这样的闲差,这一品武将的官职,当真只剩下名声了。
倒是赵飞光,在赵群山重伤未愈之时,也曾向陛下上书,请求暂时告假,侍奉汤药,却被陛下轻飘飘地驳了。
赵飞光一直记得当时陛下召他觐见时的情形。
已经不再风华正茂的帝王目光深沉,眉宇间的喜怒不形于色,让人难以揣测:“飞光,你如今已经正式领了军职,虽说尽孝也是为人子的本分,但你父亲那边,自有太医照料,你还是应该多想想为朕分忧才是。”
赵飞光只能低头称是:“臣谨记陛下教诲。”
而今,两年过去,赵群山已经几乎引退,一品武将之名徒有虚名,再未掌兵。
倒是赵飞光,逐渐成了陛下委以重任的人。
宫城护卫分内外两层,内城由禁军把守,而外城,便由赵飞光所掌的骁骑营负责。
上元之夜,陛下在后宫遇刺,隐而不发,天亮之前,原禁军统领何汀就因失职被贬,次日一早,陛下传旨,召飞鹰将军赵飞光入宫觐见。
今日,甲辰龙年,腊月十七。
癸卯兔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夜,小雨,仍有长灯、爆竹烟火,时有所感,戏作此文。(初章开篇两千余字作于此夜,略有改动)当时未有后续,今年终于准备提笔补上,那便提前贺元宵喜乐吧,新的一年,平安顺遂。
注:灯谜来自网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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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尘·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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