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历二十八年,秋末。
今年的雨季似乎格外漫长,霍松声一路从漠北赶往国都长陵,快马加鞭行了近一个月,大半时间都在下雨。
春信被雨点子砸地睁不开眼睛,声音被雨声遮掉大半:“爷,这雨越下越大,今天大概是到不了遂州了,我们找个地方先避一避吧。”
霍松声微微抬起挡雨的斗笠,冷清官道上只有一辆马车。
大约是同路,这马车半日前自山路拐道而来,一直走在他前头。
霍松声看着那辆车,余光里连片暗灰色的影子悄然游动。
春信策马靠近一些,微侧着脸面向霍松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边道里的人跟了很久了,看样子不是冲我们,倒像是……”
霍松声敛起眼睛,大风挟雨横扫而来,他的面颊湿透了,雨滴顺着锋利的下颌角缓缓坠落。
有铃声响起,是马车顶上悬着的珠玉铜铃被风吹到一处。
那些隐匿在雨幕中的影子充满杀气,如春信所说,杀气不是冲他们,而是冲着前面疾行的马车。
霍松声不动声色探手向下,肌肉一点点绷紧。
春信看向霍松声的动作,低声说道:“将军,回长陵要紧。”
霍松声二话不说,骤然拉起缰绳策马而去。
马车离他越来越近,到了跟前,由他带起的冷风拂起半掩的帘幕,一层薄纱悄然翻飞,桌案上,一炉青烟蓦然散尽。
霍松声视线一凝,看见一只苍白枯瘦的手盖住了鎏金香炉。
说时迟那时快,只闻“咻”的一声,一支利箭穿林而来。
寒光刺过烈马的眼睛,霍松声反应迅速的从腰侧抽出一柄长剑,将箭矢一劈两半。
春信看向暗影浮动的丛林深处:“主子!”
这时,马车前方一名青年转过头来,那人年纪轻轻,二十岁上下,样貌称得上俊朗,可脸上一道斜起突兀的疤痕看起来十分可怖。年轻人眼神凌厉,身手矫健,手里一记长鞭当空一甩,只闻“唰拉”巨响,气势十足。
长鞭溅起点点污泥,声音未落,十多个武装整齐的黑衣人自林中飞身而起。
霍松声离马车最近,扫了眼未落下的窗,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双苍白的手。
“春信。”霍松声下巴朝马车的方向扬了一下,“去帮个忙。”
年轻人警惕性极高,缠斗范围一直没离开马车,匆促间看了眼霍松声,似乎对他的好心并不领情,冷眼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霍松声纵身跃上马车,单手拉起缰绳,痞痞朝年轻人笑了一声:“救命恩人。”
黑衣人是冲着车里的人来的,断然不会给机会让他跑。
霍松声摘下斗笠,一旋手风声赫赫,斗笠螺旋般飞出,击倒了扑上来的黑衣人:“人我先带走了。”
语毕,霍松声狠狠一抽马腹,马车如破竹般直直冲了出去。
雨下得更大了,霍松声驾车狂奔,车身在极快的速度中剧烈摇晃。
车里有东西滚落,雨中一切声响都变得很模糊,霍松声却听见了压抑至极的闷咳声。
霍松声一路上了山,黑衣人似乎被甩掉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降下车速,最后停在一条小溪前面。
雨滴滴落在水上,一圈圈的涟漪向四周蔓延。
霍松声在连绵不断的冷雨中笑了笑,说道:“兄台,聆语楼‘一’字号杀手亲自下场追杀你,好大的排面啊。”
聆语楼,大历近两年势头极盛的杀手组织,非常神秘,而且出了名的认钱不认人。这个组织按照能力将底下杀手分成一到六个等级,一字辈是精锐中的精锐,据说想要请动一字辈杀手,起价至少十万两白银,人头费另算,能请动聆语楼的人必定非富即贵。
霍松声敲了敲车门,随手解开蓑衣,饶有兴致地说:“这么值钱的人头,我还挺想掂掂分量有多重。”
天气极阴,乌云压得低低的,雨雾中连片的黑影正在靠近。
利箭再次乘风而来!
“登登登——”
三只泛着寒光的箭直直没入马车侧梁。
“好利的箭,若是被射中了脑袋……”霍松声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不然你开个价,我考虑考虑要不要跟聆语楼抢人?”
又一支箭凭空射来。
这次,箭镞穿透了整座马车,眼看就要刺过霍松声的后脑。
只见他毫不慌乱,稍往后一仰,箭矢与他擦脸而过。
马车车门被戳了一个窟窿,霍松声用剑鞘顶开车门:“兄台,怎么说?”
一道缝隙随声而启。
霍松声听见车内人沙哑着说:“请霍将军出手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一缕幽香从门缝中卷了出来,霍松声看见了抹侧影,车内那人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看起来羸弱不堪。
霍松声正要说话,对方微微掠起一点目光。
四目相见,霍松声撞进一双幽深无波的眼睛,瞬间凝住了。
“嗖——”
凌厉箭光刺过瞳孔。
霍松声脸色倏冷,探身入内抓住了那人的胳膊。
一支箭从头顶堪堪擦过。
微冷的体温有片刻的融合,霍松声视线一低,将那人清隽苍白的脸纳入眼底。
寡淡的长相,五官并不锋利,面部轮廓甚至算得上柔和,可偏生给人一种冷漠的疏离感。除了那双眼睛,雾蒙蒙的,看起来深不见底。
马车被箭射中,晃了一下,霍松声按住那人的后背。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毛毯子,对方揉在毛毯中,更显出几分单薄和脆弱。
霍松声与那人同伏在地,他看向对方,冷声问:“见过?”
那人状态极差,脸色白得厉害,一副随时要昏的模样,霍松声按在他后背的手太重了,这副瘦弱的身体像是无法承受,说话时还带着喘:“一介草民,未曾见过霍将军。”
霍松声的目光又在他眼睛上转了一圈,陡然间做出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用力捻上那人的下颌角,粗糙的指腹在对方颌骨处落下一点红。
那人被蛮力抬高了脸,微皱起眉,却垂下眼睛不看霍松声。
他的呼吸带着凉意,似风般吹进了霍松声心里,那张毫无破绽、肉生肉长的面皮卷走了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霍松声收回手,沉声说:“待着别动。”
旋即他举剑而起,长剑出鞘,漂亮的剑花斩落迎面而来的箭矢。
聆语楼一字号杀手个顶个的高人,霍松声以一敌多本该有些吃力,可他不知被触了什么霉头,气势悍然强硬,手起剑落便是一条性命,俨然杀红了眼。
雨水将血色化开,顺着锋利的剑端落入污泥之中。
霍松声的剑上挂着一枚玉佩,霜花形状,剑刃闪着森然的光。
他的领口被血浸透了,腥气泛上来,令人作呕。
霍松声很讨厌混合着雨水的血腥味,像腐尸,让他想到无数身首异处不得好死的冤魂。
天空飞过一只黑色的鸟。
山林中由远及近响起烈马疾驰的声音,一支银衣卫队正朝这边过来。
大历朝军队的甲胄有明显的颜色区分,在编服役的军人士兵统一着黑色甲胄,宫中羽林卫甲胄是深红色,银色是王孙公子府兵亲卫的象征。
霍松声动作一顿,跟为首那人对上视线,对方浑身裹挟着强烈杀意,可那些锋芒在看到霍松声的瞬息便偃旗息鼓得淡了下去。
霍松声收回目光,毫不恋战的停了手,转身跳上了马车,随后狠狠用剑柄戳了下马屁股,马儿受痛开始狂奔,他收了剑,如劲风般卷入车内。
车行得不稳,霍松声将长剑拍在桌上,拧了把袖口的水,目光如同利刃,审问般:“你怎么知道我姓霍?”
车里容色苍白的男人已经坐了起来,许是霍松声身上寒凉气息太重,对方咳得越来越厉害,肩颈拉扯成一道僵直的线条。他掩在唇上的手很瘦,仿佛招架不住什么力气,轻轻一折便会断掉。
霍松声耐心等了半晌,对方才嘶哑地说:“靖北军主帅霍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无人不知。”
“我是说——”霍松声声音发沉,整个人很有压迫感地倾过来,“你我素未谋面,你怎知我是靖北军主帅?”
对方迎上霍松声审视的目光,片刻后视线往下一落,指着剑身上的刻字说道:“自十年前戚家军大败于回讫,皇上便对“戚”字尤为忌惮。普天之下,敢堂而皇之在御赐宝剑上刻下一个‘戚’字,还能拿着它在皇上面前来去自如的人,只有现役靖北军主帅霍松声了。”
世人可能未曾见过霍松声,但不可能不知松霜剑,那剑通体漆黑,乃皇上所赠,得已故靖北军主帅戚时靖赐名‘松霜’。
世人知晓这柄剑自然不是因为它为谁所赐,得谁赠名。当年霍松声先斩后奏在剑身上篆刻“戚”字,皇上知道后,龙颜震怒,罚了他二十大板不说,第二日便将霍松声遣去西海思过,若非后来回讫大肆进犯破了漠阳关,眼看就要打入中原,皇上断不可能放他回来。
霍松声沉默不语,“来去自如”四个字却在他心内窜动。两人无声对视着,半晌,霍松声抚平了那股令人抓不住的躁动,问道:“你不怕我?”
那人说:“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
霍松声把剑抽了出来,长剑出鞘半寸,没有半点留情:“我可以救你,便可以杀你。”
那把剑陪了霍松声十年,陪他走过最血雨腥风的十年。当初一笔一笔刻下的那个字已经被岁月磨去了锋利的棱角,沟壑间是洗不净的血渍。
那人的视线轻快的从剑锋上掠过,仿佛被寒光刺到,闭了下眼睛,那团凄冷的雾也风卷般散于眼尾:“将军保家卫国,不会滥杀无辜。”
霍松声笑起来,手肘支在车窗上挑开一点,外面的打斗及声响更无阻隔地传递进来:“本将远在漠北,听闻翰林院要进一位新官,诏令月前发下,算算时间,若是快马加鞭这会儿快到遂州了。”
雨越来越大,从窗缝里扫进来。
霍松声半边袖子又湿了,他转过来看向那人:“本将还听闻,那位大人才情极佳,身子骨却极差。长陵宫中不缺才子,可皇上却不知何故对那病秧子青睐有加,人还没进宫便先备好了宅院,挂起了官职,准他不用随百官日日上朝,如此偏爱,惹得朝中人人忌惮,不知多少人想要他的命。”
那人神色泰然地听霍松声讲完了话,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霍松声面前:“将军的衣服湿了,擦一擦吧。”
霍松声冷冷打量着他,倏尔眸色一暗,捉住那人细瘦的手腕,用力按在桌上,似笑非笑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先生认得我,我却不晓得先生姓甚名谁?”
霍松声丝毫没有控制自己的力道,那腕骨在他手中登时便脱了臼。
“都津……”那人闷哼一声,脸色比之前还要白,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声音都抖了起来,“林霰……”
林霰的手狼狈地耷拉下来。
霍松声捏着那只断骨,感受着掌中较常人羸弱的脉搏,再次望进那双雾气森森的眼睛里。
“林先生,你还真是一点功夫都不会啊。”
林霰抬起头,鬓角已被冷汗打湿:“草民自幼体弱多病,没练过功夫。”
霍松声觑着林霰的面色:“我见先生虽然身体欠佳,但气度不凡,想必是大户人家出身。”
林霰否认道:“寻常人家罢了,有幸念过几年书。”
霍松声放松了手中力道,说道:“据传皇上看中的那位就是都津人,三年前他得中探花,本该去往翰林任职,可惜碰上翰林改制,那位探花郎只得返回家乡都津,在知府衙门任秉笔先生,负责为知府县令草拟文书狱诏,此事林先生听说过吗?”
林霰紧咬着牙关,颤声道:“正是在下。”
“哦?这样巧。本将还听说,都津知府年老体衰,其任内大小事务皆由秉笔先生代管。先生在任期间,都津大兴土木、修建圣母菩萨殿为太后祈福,还接连著有《千古叹》、《乾坤赞》等书歌功陛下。”霍松声一副很有兴致的样子,“都说文人才子自有风骨才情,先生却因劳民伤财被百姓唾弃,又因溜须拍马被文人墨客鄙夷,这么一看,先生在都津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吧?”
林霰动了下手,想抽开:“将军多虑了。”
霍松声立马又按住他:“先生以清誉换仕途,手段是脏了点,但能得皇上赏识,也算是得偿所愿。只是先生,入的了长陵是一回事,能在长陵立足是另一回事。您瞧,外面那么多人想要您的首级,可见有人不想你入长陵。但本将想不明白的是,区区一个靠趋炎附势上位的七品小官,大历比比皆是,凭什么招致长陵忌惮?”
林霰的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无力道,“将军,放手……”
霍松声身上又是雨又是血,脏污沾染在林霰水青色的袖口,仿佛碧波泉上沾染了尘埃。
“疼?”霍松声明知故问。
林霰点点头,汗似泪珠般流经面颊:“很疼。”
霍松声看着对方脸上层层滚落的汗珠,目色缓缓变沉:“是谁要买你的命?”
林霰因为疼痛紧咬着牙关,呼吸也不平稳,他偏开头:“我不知道。”
霍松声重复一句:“不知道?”
窗户开着口,雨扫进来,霍松声笑了声,忽然伸手压着林霰的后脖颈将他按在窗沿边上。
大雨很快将林霰的面颊打湿,他连眼睛都很难睁开,艰难的在霍松声掌下喘息。
霍松声按着林霰,强迫他去看外面打的不可开交的两拨人:“你再仔细看看,想起来了吗?”
林霰脸色苍白如雪,断续着说:“我……不知道……”
“哦。”霍松声的手被雨水淋的湿滑,捏在林霰后颈上,在那白净的皮肤留下红痕,他说道,“那些穿着银色甲胄的兵是当朝三皇子府中亲卫,他们汹汹而来,比之聆语楼杀气更胜,怎么,宸王也想要你的命啊?这位林……”
霍松声停顿一下,视线不经意划过林霰的眼睛:“朝中宸王与大公主夺嫡之势日盛,近日民间却有传言,说皇上多年前在辽州留情,和民女有过一个孩子,那孩子一直下落不明,直到近日才有了消息。”
林霰的双唇毫无血色,细看之下还在微微颤抖。
霍松声说:“先生你说,宸王和大公主,他们谁更害怕出现变数?”
林霰被霍松声拉了回来,窗户落下,林霰上半身几乎湿透了。这天气实在糟糕,林霰冷的缩在位子上发抖。
霍松声打量着林霰,湿衣服裹在身上更显得他单薄的过分。
霍松声眼底的杀意缓缓淡了下去,他盯着林霰下颌上悬着的一滴水珠,有瞬间的恍神。
就是这么一恍,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用手背把林霰颌骨处的那滴水揩去。可手刚抬起来,林霰就往后避了一下。
那滴水随动作落了下来,滴在林霰耷拉着的手腕上。霍松声的目光很轻的动了动,随后他拽住那手腕,利落的将断骨接了回去。
林霰咬牙没哼出声。
霍松声说:“跟我走,我带你去长陵。”
2024.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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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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