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郊外，一个女童坐在树杈上摇晃着双腿，嘴里吃着从树上刚摘下来的野枣子，从远处眺望一整座京都。
小女童着一身红艳艳的讨喜新衣裳，用的是绣花纹凤的精巧布匹，圆圆的脑袋上扎着双抓髻，坠着金铃铛，一张鹅蛋似的圆脸蛋长得也是珠圆玉润、粉雕玉琢，她脖子上还戴着一颗小小的玉珠，上面还刻着字。不过这玉珠跟她周身的服饰一比，就显得有些粗糙了起来。
也不知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小女儿，这么一丁点大，竟然放心让她独自到这荒郊野外来，还攀到了那么高的大树上。
不一会儿，这高大的枣树下不知何时走过来了一个女子。这女子是个高挑俊俏得十分出众，她着一身素朴的鹅黄衣服，衣袂随风飘舞，柔软地不似凡物。女子的脸上蒙着一条长长的绸布，盖住了眼睛。不过即便这人只露出半张脸，也能看出她的凌厉神色、昳美五官，绝对称得上是一个绝代风华的大美人。
“小东西！”她叫道， “怪不得玲珑园找不见你，敢情你跑到外面去了！”
美人虽然眼睛上蒙着布，却能抬头准确地将脸正对上树上的那名女童。
小女童月珑用崭新的衣服袖子擦擦嘴巴，看了对着她笑的宁旸一眼，将腿摇晃的更厉害了，好像要把腿给甩下来似的，还将手中掰下来的一片树叶泄愤似的向树杈上一甩。
没听见小月珑回答，宁旸也不恼，脚尖轻轻一点就施施然跳了上去，在月珑身边的树杈上坐了下来。她好像没有重量似的，分明是这么大一个人，坐在细瘦的树杈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月珑看着宁旸坐在自己身边，心情终于好了一点，直直看向宁旸的眼神，非常清澈。
宁旸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笑道，“怎么了，我的小祖宗？难道又有人惹你不痛快了？”
“谁敢惹我不痛快？”月珑轻蔑地嗤笑了一声，幼稚的声音显示着其主人话还没能说得太利索，可是词汇量就已经很惊人了，“谁要是再敢惹我，我非把它大卸八块不可！现在啊，他们躲我还躲不及呢！”
“你呀你，小鬼头！”宁旸无奈地笑笑，揉着小女孩圆滚滚的后脑勺，“我教给你的那些是为了让你自保的，可不是让你去欺负别人，你可要记准了！”
“我当然知道了。”小月珑说，“我又不是傻子。哎，师父，我现在不想学武功了，你再教我点法术吧！我想多学一点——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和你一样厉害？”
宁旸叹了口气，“这个恐怕有点难——还有，说了多少遍了，小东西？不要叫我师父，要叫的话，先叫我神仙就好了！你这辈子想跟我一样厉害估计是不行了，因为我能教你的法术，就只可以有这些。”
“为什么？”小女童尖叫了起来。
宁旸只是摇头，将放在月珑肩膀上的手收了回来，那双隐没在绸布带里的眼睛，古井无波。
看宁旸的态度那么坚决，小月珑只好丧气地撇了撇嘴，又扔了一片树叶。
“切，不教就不教。”
宁旸无奈地笑了笑，拍了拍小女童新衣服上不知道在哪里疯玩蹭上的土。“小家伙，新衣裳这么漂亮，要是又给弄脏了，你家那些烦人的老嬷嬷不又得唠叨你了？”
“切，我才不想理他们呢，他们骂我我就不听。捂上耳朵不就行了！哼，一提起他们我就生气，非让我学什么刺绣，都什么破玩意儿嘛！那老嬷嬷还给我定下作业……真是奇了怪了，他们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这么无聊的东西，我可不要做！”
宁旸皱皱眉头，“什么主子不主子的，你们都是人。教育好你只是他们的份内职责罢了，你这样也会让他们难办。”
小月珑斜了宁旸一眼，愤愤开口道：“你怎么跟我家里那些人一样了？我才不要理那些弯弯绕绕，反正我不想学，谁都别想逼我，谁要是逼我，我就揍谁!”
宁旸也只好不再劝说她了，其实，小月珑远没有自己所说的那么混蛋，只不过今天那些个老嬷嬷逼她逼得紧了，她烦不胜烦，才偷摸跑出来，对着自己最亲近的人发了这么一通牢骚罢了。若是她也也要长篇大论，可就迂腐了。
宁旸教给小月珑的几个小法术，她也只会在危急关头自保的时候用一用，用它干什么浑事儿倒是真没有，顶多在宁旸这里耍耍嘴皮子。真是要仗势欺人，别说她自己明白不能做，就是哪一天她真想干了，宁旸也会拦住她。
这孩子虽然是王府的当家主母所生，可是王妃在她还没能学会喊娘的时候就早早地走了，父亲对孩子的心思又全放在自己的嫡长子身上，父亲的其他妾室更不用提。所以，其实在偌大的王府，没人管她。
宁旸是在半年以前忽然来到小月珑身边的。那时候小月珑正在想去哪里搞点吃的。小月珑胃口比一般孩子的大，照顾她的嬷嬷怕她吃多了不能克化，那日在吃过早饭后，月珑再要嬷嬷就没有答应。
小孩一生气，就独自跑去了自己院子旁边荒废的小花园“玲珑园”里。然后在她独自坐在地上生闷气的时候，蒙着眼睛的宁旸就这么凭空出现，在小孩拔着地上的杂草思考草能不能进嘴的时候，将一块糕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了小家伙的嘴里。
糕点入口即化，口感绵密滋味香甜，慰藉了饥肠辘辘的小孩。
神仙给她挂上了一枚玉珠，将她抱在了怀里。此后的日子里，小神仙常常忽然出现，一言不发地带着笑容把她抱进怀里，给她喂糕点，给她讲故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一点一点渗透进了小孩子的生活。
母亲早死，父亲不管，宁旸成了她的新监护人。
长时间以来，真正在身边教育她、爱护她的人，反倒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宁旸。宁旸赠给她玉珠，从此以后天下只有她能看见这个神明。神明给她讲故事，教她自保的方法，教她如何藏拙，教她沉下心来，韫椟藏珠，让她在痛苦时能停靠，是她在刚刚接触世界的这短短几年里，最依赖的人。
今天受了委屈的小月珑，将陈湘揪她领子的事情告诉了宁旸，还用上了宁旸新近教她的一个词——“折辱”。那些被世道惯宠的男人不认为这对于女性是折辱，可怕的是，被世道像狗一样驯服的大多数女人也不觉得。
可是小月珑不一样，她已经学习到了很多知识，而她也足够聪明，因此能够明白为什么每次陈湘如此对待她她都会生气——是陈湘在有意折辱她。
宁旸只是听着，皱起了眉头，什么都没说。良久，她跳下了树。
宁旸昂头朝树上的小月珑施施然张开双臂，头歪了一歪示意。
这是小月珑最喜欢的游戏。小月珑马上跃跃欲试地，笑着从树上跳了下来。宁旸一把把小孩接住，晃悠了晃悠，才放她下来。
“我该常常在你身边的。”宁旸对她说，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或许只在玲珑园设界还不够……”
小月珑牵住宁旸伸过来的手，一边踢着脚下的小石子，一边乖乖跟着宁旸走上回城的路。
小家伙抬头看了一眼宁旸，又低下头去继续踹地上的石子儿，嘟嘟囔囔的说：“神仙，如果你是我娘就好了。”
宁旸笑她道：“怎么，小东西，想娘了？”
“我没有。而且就算是真想了，我也没地儿想。我娘死的时候我才出生几天呢，我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小月珑嗫嚅着，“其实我一年也见不了我爹几次，他的脸在我脑子里也不是很清楚，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你的脸。就是我没有见过你的眼睛，没见过你全部的脸。”
宁旸顿了一顿，没再说话，一路牵着小孩的手，把她送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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