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钦立揪着宁珵的衣领,一路将他从凳子上拖下来,拽进了房里。“嘭”一声,宁珵被砸在坚硬的地上,伤处着地,疼得他喘不过气。
“呃······”两条腿在地上挣扎,痉挛一般。
伸手想要攀住一些什么,但什么也攀不住。
眼前一片白茫茫,恍惚之中好似有东西碰了碰他的脸,脸还是肿的,但他感觉不到疼了,他只看见父亲蹲在自己身前,面容是不变的冷硬。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改口。”
宁珵垂下眼睑,眼前满是重影,但他还是认出了父亲手中的东西,那是他的鞭/子,黑色的鞭梢。他记得他第一次见这条鞭/子,那时他还很小,父亲出征归来,骑马停在徐宅门口,威风凛凛,先生抱着他,让他叫爹爹,但是他的注意力都被那匹马吸引去了,他伸着胖乎乎的小手叫:“马,马马。”
按理说,人记不得那么太小时候的事情,但不知为什么,那个场景就永远留在了他的脑海里,也许,他是希望父亲能够把他抱到马上坐一坐的,他这一生,从没有和父亲骑过一匹马。
以至于后来洛儿和先生一起骑马的时候,他都总会偷偷幻想,他和父亲也是这样。
宁珵眼里满含泪水,哀切地望向父亲,缓缓摇头。
小时候,先生总是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保家卫国、所向披靡的英雄,于是他每一次见到父亲,都带着小心翼翼的仰慕与渴盼,希望父亲能看一看自己,而这些卑微的情感就在岁月的流逝里成为了他永远跨不过的高山。
如今他做了这样的事,一定让父亲很失望,很讨厌吧。
宁珵闭上眼,眼泪滚落,黑暗中他听见父亲冷哼一声,紧接着是鞭/子的破风声。
“啪!”
“呃啊!”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鞭/子抽在他的背上,一下就让他喊了出来。
薄薄的衣裳根本挡不住宁钦立的力度,他十五岁上战场,在边疆呆了十几年,领军的作风刻在骨子里,让他从不知放水为何物,每次惩/罚下属都毫不留情,他亲自执/鞭便更不必说,三两下宁珵的衣衫便见了血。
“唔······”宁珵从小就知道要面子,不到实在熬不住是不会求饶的,可是才遭了几下鞭/子,便觉出父亲的厉害,一下子什么家/法什么板/子都被衬得和风细雨一般,宁珵趁着鞭/子未落下的间隙拼命翻了身,趴在地面上,便喊叫便朝前挪,仿佛希望能躲过这鞭/子一般。
“啪!”
“不要!”宁珵眼泪淌了满脸,鞭/子实在是太疼了,每一下都像是锋利的刀子,全身上下火辣辣地烧。
宁钦立似乎被他这种试图逃/罚的举动惹恼了,“啪啪啪”连续好几下鞭/子疾风骤雨一般抽/下:“你敢躲试试!”
“啊!我不躲了,不躲了!先生救救珵儿!”宁珵喊得撕心裂肺,几乎断了气。
宁钦立停下鞭/子,似乎是打累了,重重地喘/息:“宁珵,我说过,只要你改口,我便不打你。”
天青色的袍子被抽破了好几处,上衣是一道道的血/痕,下裳是一大片暗红,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宁侯爷是刑/讯卧底,可是这分明是他的亲儿子。
宁珵意识恍惚,但他听见了父亲那句话,为什么只有这一条出路呢?他费力支撑了一会,终于放弃一般,连脸面也不顾了,贴着地面哭出声来。
宁钦立恨铁不成钢,鞭/子指着他骂:“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十几岁,大好的年纪,好的不学,非要学这些将来被人写进史书里遭人唾弃的事,你对得起宁氏一族?你对得起你先生?你娘?!还在这里给我装什么忠贞不二,你才多大?转头你同莹澈成了婚,哪里还记得什么慎洛?你以为一辈子这么简单?你贪图新鲜我不想同你计较,难道你还想一错再错吗?”
宁珵脑子虽然混沌,但父亲的话他还是听出了那么个意思,无非说他年少轻狂,将来总要后悔,不如及早回头。
“父亲,珵儿,”宁珵第一次在父亲面前自称了珵儿,“珵儿是认真的。”声音微弱,但语气实是坚定。
是可以赔上一生的认真。
宁钦立的怒火一路从脚烧到头。宁珵久久没听到声音,缓缓抬头,慌张的瞳孔里映出父亲的怒容与一道黑影,宁珵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声音尖锐地划破长空。
外头候着的老管家听见这么一声,简直头皮发麻,浑身震颤,随后那连续不断的鞭/声又响了起来,可是公子再没有叫了。
“来人!”听到侯爷的声音,老管家战战兢兢地上前,也不敢进门,只站在靠门的地方侧着耳朵:“侯爷。”
“进来!”
老管家服侍宁侯爷这么多年,还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一时之间大气也不敢出,轻轻地推门,上前听候吩咐。
“把他关到柴房去,什么东西也不许给他送。”
老管家借着余光瞄了一眼昏死在地的长公子,衣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整个背都是鞭/痕状的血迹,一时之间数不清有多少,臀/上的伤更是难以言说,但最可怖的还是脸上一道伤,因着没有遮挡,肿/痕上的血迹显露无疑,这要是不好好处理,公子可要破相了。
但是侯爷说什么都不许给他送,那伤药便不必想了,就连食水也是没有的。
侯爷这是铁了心要让公子死?
只是,老管家在府上走动这么多年,早知道不该问的事不问,低声应是,便出去叫人了。
宁钦立的鞭/子丢在桌上,方才他砸了东西,地上一片狼籍,紧接着又打了宁珵,落了些血迹。待得下人把失去意识的宁珵拖下去,宁钦立胸闷得难受,挥挥手道:“找人把这屋子收拾了!”
老管家又连连应是。
宁府的柴房在后院一个偏僻的角落里,里头堆着柴火和多年不用的杂物,又旧又脏,下人们把宁珵丢进去的时候,老管家怒喝一声:“不要命了是不是?那可是长公子!”
两个下人想说哪有长公子是这样的,侯爷明摆着是不要这儿子了,他们还得把他当长公子供着?
“侯爷的事不要随意揣测,侯爷一天没有说把长公子逐出宁氏,你们就什么心思都不要动!”
“是。”
老管家看着浑身是伤的宁珵,长长地叹气,他记得侯爷出征那一年,夫人怀孕辛苦,生产又不顺利,落下了病根,宁珵出生不久就被送走了,他本以为,等侯爷回来,长公子就能回到侯府,毕竟是第一个儿子,哪有不看重的?可是老管家没想到,他这位长公子,竟然在外流离了十几年。
又是一声叹息,老管家顿了片刻,亲自把柴房门关上了。
将近两天一夜,宁钦立再问起宁珵亦是第二天傍晚的事,他站在柴房门前,听老管家说长公子没求过饶,暗叹,还真是硬气!
“开门。”
老管家松了一口气,忙上前打开门,柴房老旧,门一动就“吱呀吱呀”地响。从春入夏,日头愈发长了,金色的夕阳斜斜得照进去,光线切割成门的形状。
宁珵鼻翼一动,他察觉到空气的流动,只是浑身无力,只有脑子在转动。他被丢进来,疼痛叫嚣,伤口没处理,沉沉地烧了一阵,醒来后头脑昏沉,口干舌燥,可是周围一片黑暗,他奋力辨认过,确定自己是被关起来了,他想叫个人来,哪怕只有一口水也好,但是他发不出声音。
就这样缓了一夜,终于能说出话了,宁珵却没有力气了。
他太疼,太饿,太渴,也太伤心。
直到这扇门被打开,他动了动头,试图躲过刺眼的阳光,他适应不了突然的光线,哪怕是夕阳。
宁钦立负手踏步进去,像那天对他动鞭/子之前一样蹲在地上,这回没有鞭子,他只是一只手掐着宁珵的脸:“想清楚没有?”
宁珵的嘴被迫张开,本来几乎没有津液的口腔被这么一刺激,缓缓淌出一道涎水来。宁珵目光呆滞,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如此没有尊严的事。
“说话!”宁钦立喝道。
“······啊······洛呃啊······先生······救······”
一旁的老管家想开口劝劝侯爷,长公子都这样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可是还没等他想好如何开口,宁钦立便抓着宁珵的后领,把人拖了出去。
宁珵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更别谈走动,宁钦立只揪着他的脖子,哪里能撑得住?整个人东倒西歪,跌跌撞撞,神志又不清醒,等到他“砰”一声撞上一个坚硬的东西,他才后知后觉,这是在家里。
宁珵抱着那东西,又大又圆,眼前恍恍惚惚,似乎是水,底下倒映的是自己的脸,是自己吗?他怎么这般不注意仪容?父亲看到又要骂他了。
宁钦立站在他身后,冷声道:“宁珵,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宁珵回过头,父亲就在这里啊?干裂的嘴唇一动,缓缓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对不起,珵儿仪容不整,我很快就弄好。
对不起,珵儿又让您生气了,爹爹罚珵儿吧。
对不起,珵儿······“呜——咕噜咕噜——”宁珵眼前忽然天旋地转,那水猛地朝他扑来,撞得他眼睛生疼,争先恐后地往他口鼻里涌,呛得他喘不过气。
老管家看见侯爷儿二话不说把长公子按进了水里,长公子脑袋使不上劲,只能两手瞎扑腾,那模样像极了溺水的人要抓救命稻草。他再看不下了,扭头冲一个下人低声道:“快,去徐宅请徐先生来!”
那下人已是被疯狂的侯爷吓得灵魂出窍,此刻听了管家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又听管家低声催促两声,才忙拔腿跑了。
“哗啦”一声,宁钦立将人从水中揪出:“清醒了没有?”
宁珵本就发着烧,这么整个头颅栽进去,冷热交替,禁不住打颤不已,乱蓬蓬的头发被浸了个全湿,狼狈地贴在脸庞和脖颈上,但正如宁钦立所说,他竟真的清醒了。
洛儿走了,他同父亲坦白了一切,他挨了一顿板/子,一顿鞭/子,还被关了起来。
父亲为什么这样罚他?哦,是要他改口,说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
他到现在才知,原来世上,真的有些话,千斤重。
“父亲······”宁珵虚弱地唤了一声,“我,我不能······”
“你到底在跟我犟什么?!慎洛都已经走了,你装钟情给谁看?你这里有情有义的,人家领你的情吗?!”宁钦立昨日将他关进柴房后,听闻慎洛已经出了城,好不容易平下去的火气又重燃起来,怎么?他的儿子是个傻子吗?!
满脸湿答答,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宁珵双眼微红,忍痛道:“我不是,不是要他领的,是我要给的。”
他记得洛儿那个问题,我和你爹,你选谁?他那时说不知道,时至今日,他才明了,他的心是选了洛儿的,只是这样的选择太过艰难,以至于他须以生命作为交换。
那时怎么就没告诉洛儿呢?是选你的啊!
宁珵每一个字都踩在宁钦立的禁区上,要不是他身强体健的,怕是也早被气死了。“那你倒是告诉我,现下慎洛走了,你打算如何?一辈子不娶?像个怨妇一样天天等着他回来?他死在外面了你待如何?!”
“洛儿,洛儿会,会回来的。”宁珵虽被按进水里扑腾了一阵,但好歹是得了水,能说得出话了,“只要父亲,答应我,我与洛儿,我愿意······愿意放弃,嫡长子的身······呜啊······救·······”
宁珵话未落地,便又被按进了水里。放弃嫡长子的一切,宁珵说着容易,宁钦立却容不得。即使他平日表现得再冷漠再无情,宁珵也是他心里第一位的继承人,所以他要为宁珵订下与徐氏的婚事,要为他铺好路,可是宁珵在做什么?
“咕噜咕噜······”一开始还可以听到自己在水里吐气的声音,可是过了一会,耳朵就像被堵住一样,什么也听不见了,宁珵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脑子里不断闪过记忆里的片段。
“哥哥,洛儿好痛,吹吹。”小慎洛举着红红的手心到他跟前,眼巴巴地望着他。
“哥哥,你抱抱我。”小慎洛躺在他身侧,硬是要抱。
“兄长,你看我骑马了吗?”
“兄长,先生可说了,我这个文章写得比你的还好呢!”
“兄长!”
“哥哥!”
······
后来宁珵虽还醒着,却已非常不清醒了,宁钦立将他按进水里又捞出来,反反复复好几次,偶尔伴随着恨铁不成钢的怒喝,但是宁珵一点也听不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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