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洛浑身是伤,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满面通红,不省人事。宁珵小心翼翼地给他上了药,想尽办法退烧,可是湿毛巾换了好几轮,药也喂不进口,急得宁珵掉了泪。徐谨也一起守着,谁也不敢合眼。
慎洛整整烧了三日,昏睡了三日,徐谨和宁珵就守了他三日。
“······水······”慎洛醒来第一个字就是要水,烧了几日,把他的身体都烧干了。宁珵慌忙端了水来,小心地喂了他一点。慎洛润过口舌喉咙,人也清醒了些,眼睛瞟了一圈,看见兄长,看见先生,但是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宁珵颇为尴尬,放下水杯,拍了拍慎洛,笑说:“醒了就好,你都吓死先生和兄长了。”
慎洛艰难地转了个身,背上的伤叫嚣着,抽疼抽疼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分明什么都听见了,却不置一词。
宁珵看了看先生,徐谨不想再折腾,叹气道:“罢了,醒了就好,我去让厨房做点吃的,你看着他。”
“是,先生。”
现在做吃的还要一点时间,宁珵已经累得站不住,他不等慎洛同意便上了床,轻声问:“要不要哥哥抱着你?”
这是他们俩一起长大的默契,不用问就可以上同一张床睡,一起睡就肯定要抱着。实则以宁珵的冷淡性子,是不会对这样亲密的动作提出要求的,但是慎洛惯会撒娇,每次上了床就要嘟囔着哥哥你抱抱我,他对感情的需求是那么理所应当,以至于宁珵从来都无法拒绝。
但是这次,他不说话了。
宁珵这几日想了许多,可是要开口说还是有点难。他本不是擅长表达的人,要长篇大论地吐露感情实在为难他。
“洛儿,兄长有些话想同你说,你在听吗?”
还是没有应答。
宁珵翻了个身,像慎洛一样侧躺着,看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兄长知道你在生气,那日我说不知道选你还是选我父亲,其实到了今日也还是不知道。”
房里很安静,只有宁珵说话的声音,他缓了缓,伸出手将慎洛一绺长发缠在指尖,洛儿的头发又细又软,像小孩的头发。
“兄长没有什么好瞒你的,我父亲对我的确不好,要是你,肯定早就走了。可是······”宁珵说话永远都有可是,他一辈子也做不到像慎洛那样恣意任性,不管不顾,他要顾着父亲,顾着先生,还要顾着洛儿,“可是,我的身上毕竟流着他的血,我的名前冠着他的姓。”
“洛儿心里是不是说不稀罕,其实兄长心里也未必稀罕什么爵位钱财名利,但我没有你那么决绝,在某些时候,”宁珵想起他挨家法的那个晚上,空旷的院子,呼号的北风,昏暗的光线,“我还是想要有爹爹疼我。”
眼眶胀得难受,慎洛一直没有说话,宁珵仿佛在说独角戏,只是话头开了,怎么也要说完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无所谓这个父亲,可是我的母亲,即使我没有见过她,即使她也没有给过我一天的爱,但是我不能让她孤零零地躺在宁氏的坟冢里。我始终没有同父亲决裂,大概是存着死后要葬在母亲身边的心思。”
“但是,不管怎么说,哥哥没有不爱你,如果洛儿要为了这个怪哥哥,这是哥哥该受的。”
话说完了,宁珵放下了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只是慎洛仍旧沉默,没有给他回应。
睁眼好几日,宁珵撑不住,眼皮渐渐往下耷,脑子混混沌沌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依稀听得窸窸窣窣几声,自己的手被摆弄了几下,最后传进耳朵里的是慎洛沙哑的声音:“哥哥你抱抱我。”
宁珵说得清楚,徐谨却没来说。慎洛也不管,一句话也不同先生说,整天拉着脸,怎么都不高兴。宁珵为了哄他,说要带他去打猎。慎洛眼睛亮晶晶的,一个劲儿点头。
宁珵看他高兴,自己也跟着笑。
那日父亲来说的话他在外面都听见了,他是不想去看父亲同弟弟们亲密的模样,只是为了洛儿,去就去吧。
正巧,到了晚上,徐谨来同他说这事,问他想不想去:“你若不愿意······”
“没有不愿意,珵儿会去的。”
徐谨连连叹气,他的两个弟子,一个过分内敛收束,一个过分外扩张扬,怕到头来都不是什么好事。
又过十来日,春猎的日子来临,慎洛养好了伤,跟着先生兄长骑马出城去。春猎场面浩大,郊外的林子里扎好的帐篷连成一片,马儿的嘶声、男女的笑声同突如其来的欢呼混杂交错,热闹非凡。宁珵一到就被宁钦立叫了去,慎洛一个人百无聊赖,骑马在林子里转了转,什么也没打,就回来了。
回来便罢了,可巧看见徐谨在营地逗一个五六岁的小孩玩。那小孩胖嘟嘟的,围着徐谨转啊转,把徐谨逗得笑个不停。慎洛寻了个空的位置坐下,不看他们。
“骑马马,骑马马。”那小孩叫得欢,圆润的声音一路传到慎洛耳朵里。
“好,骑马马。”
慎洛鬼使神差地扭过头去,果然看见徐谨利落地上了马,一个仆人举着孩子将他往马上送,徐谨双手抱过孩子,让小孩坐在自己前面,慢悠悠地进林子里去了。
慎洛一直盯着他们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他以前,也是这样坐在先生前面的,马背上摇摇晃晃,先生就低头问他好不好玩。
算了,想这些做什么?慎洛随手捡了根树枝,乱七八糟地扒拉着。
烤肉的香气弥漫,直往他鼻子里钻。他还气着呢,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这里的人他都不认识,也没兴致同他们打交道,心想着等兄长回来再吃,可又不知道兄长什么时候回来,只盼着兄长不要被为难。
等了好一会儿,宁珵没来,倒是徐谨带着那个小孩回来了。眼看着先生往这头来,慎洛忙将脸转了过去,省得被先生无以为一直等他。
虽然也真的是在等先生。
徐谨走到半程就被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拦下了,两人边走边谈,经过慎洛身边的时候,有几个字眼被敏锐地捕捉,什么拜师什么收徒的。
慎洛突然难受得很,怪不得这么久也没见先生来哄他,以前打了他总是很快就哄的,原来是打算收新弟子了,收那个小孩吗?慎洛抬头环视一圈,看到那小孩正抓肉吃,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哼,也收不到什么好弟子嘛!
“咕噜”,肚子叫得更响了,慎洛看着人人都有肉吃,就他面前空荡荡的,又委屈又失落。再看先生,正在那只烤熟的羊身上片肉,还同那男子说着什么。
慎洛愤愤地转过了身,早知道他那日就不回去挨那顿鞭子了,人家都想好收新徒弟了,他上赶着挨打做什么?干脆回去就收拾东西走人!不,现在就走!
正想得入迷,背后忽然传来声响,很轻,他一回头,看见他的桌上放了一盘刚片下来的羊肉。徐谨抖了抖袍子,在桌前席地而坐。
慎洛看看那盘肉,再看看面前的人,一脸不自在,心里暗暗决定,说什么也不吃,决不低头!结果肚子又“咕”了一声。
丢死人了!慎洛一张脸又红又白。
徐谨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吃。”
慎洛咽下口水,没骨气地想,反正是他让我吃的,不吃白不吃!想着直接抱过盘子,用手抓了肉往嘴里送。肥美的羊肉带着炭火的焦香,慎洛停不下来,一连吃了十几口,这才放慢了速度。
徐谨不禁咋舌,也就半天没看着这小孩,饿成这样?
只是,吃饱了的慎洛也没打算道声谢,还是一张死人脸,半分表情也无。徐谨轻轻摇头,主动开口:“还恨师父呢?”
当然恨!慎洛“砰”一声放下盘子,僵硬地说:“鞭子打人很重。”
“我知道。”
知道你还打?慎洛火气愈发大了,冷哼一声:“就因为疏不间亲?”
“不是,”徐谨今日是来哄孩子的,他要发脾气便让他发了,自己得冷静,“是因为你说‘你们都亲,就我疏’。”
慎洛一愣,随即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那么句话,可那不就是疏不间亲么?
徐谨知道他,平日里聪明得很,一气上头就什么也想不明白,只好解释道:“你兄长还有别的人亲,我没有了。”
手指猛地蜷起,慎洛像被打了一闷棍,先生这么多年一直未娶,自然没有子嗣,他同兄长就是先生最亲的人,他说那个话,先生很伤心吧?更何况,先生不娶多少跟他有关,多年前也是有人想同徐氏联姻的,但是那女子并不喜欢他,先生就此拒绝了一桩婚事。先生把他当亲儿子看,他把先生当什么呢?
愧疚归愧疚,这年纪的少年,实在很难低头,便干脆转移了话题:“不是还要收新徒弟吗?”
徐谨没忍住笑出声,结果被小孩瞪了一下。这孩子,分明一直盯着师父看,还死不承认,不好笑吗?但徐谨不敢再逗他,坦诚道:“我没答应。”
“那还骑马?”
慎洛的眼睛都要喷火了,徐谨这下真忍不住,笑个不停,笑够了才柔声道:“你再小一点,师父也带你骑马。”
师父。这两个带着熟悉的陌生感。小时候慎洛是管徐谨叫师父的,可是宁珵每次都一板一眼地喊“先生”,久而久之,慎洛也改了口,再没叫过师父了。
慎洛想,师父听起来好一点,先生叫着太拘谨了。
徐谨起身,走到慎洛身边坐下,想把他揽进怀里:“还有什么要说的?一次说完。”
慎洛眼眶发热,想顺着师父嘛,又觉得才这么几句话就被收买了实在没出息,想再闹一会嘛,又怕师父生气,整个人别扭得很。
“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哄我?”
“你气性这么大,身上又有伤,师父怕哄不好,再把你弄病了,想着等你伤好了再说。”
“那现在怎么知道我伤好了?”
“你兄长告诉我的。”
慎洛不知不觉倒在了师父怀里,声音里一点固执也没有,全是撒娇:“以后不许用鞭子打我。”
徐谨轻轻地拍着他,想抱小孩似的:“那不行,错了就该打。”
慎洛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只得退让一步:“那打了要马上来哄。”
“好。”徐谨没有任何犹豫,“净是给师父提要求,你自己呢?”
慎洛埋着头,没脸看师父,声音潮潮的:“对不起,师父,我以后不说那些话了。”
春日的阳光从树叶间漏进来,徐谨心情好得很,拍了拍他的背:“师父带你骑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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