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一出，二人之间又恢复寂静。
陆岁聿的脚步走近，上半身倾下来，两手的五指都按在餐桌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凸起的骨节显得有些狰狞。
餐桌上剩下的残羹冷炙里散出了一点已经不算诱人的香气。
两双筷子，两只碗，两只勺还没收拾。
雪时后腰抵住餐桌，看见了陆岁聿瞳孔里映着的自己。
似乎不太高兴。
他一双好看的眼睛也暗了下去，眼尾略向下搭，唇线紧抿，像是生怕自己从唇齿之间再露出什么多余的，见不得人的情绪。
明明陆岁聿周身的侵略性就要逼上来，雪是却只觉得他可怜，甚至有点狼狈。
真是脑子被炮轰了。
雪时眨眨眼，忽略过脑子里的想法，朝对面的人轻轻摆了摆手。
“我不讨厌你呀。”
她歪着头，有点卖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陆大少爷不会是第一次当房东吧，怎么租客早付完你钱你反倒这么不高兴了，”她一只手指在他面前摇了摇，“你这样可当不好一个成功的商人哦。”
陆岁聿反手握住她在他面前晃悠的那根食指，眼神从雪时的眉间到眼睛，从鼻梁到嘴唇一寸寸扫过。
雪时被盯得一脸严肃起来。
她刚刚说的不对......吗？
一道轻笑声让雪时放松下来，原来是方才一直紧绷着的陆岁聿突然笑了出来。
鸡同鸭讲，他在这儿认真个什么劲儿。
不过不讨厌就好。
他轻笑着偏过头，将她的手指慢慢放下，收手的时候却突然勾到了她细白手腕上戴着的银色手链，心形装饰点缀其间。
“那好，”陆岁聿瞥了那手链一眼，默不作声地收回手，神色忽然一变，又恢复了他平常的那副模样，整理整理了衣服，“既然是租客，那东西自然得仔细算。”
雪时顿时有点不好的预感。
“衣帽间的衣服都是当季高定，一件可能得麻烦你打三个月零工，哦，可能远远不止。”
窗外已经是夜色了，雪时看见不远处的落地灯照出她和陆岁聿的影子，斜斜投在地毯上。
怎么连影子也纠缠在了一起。
“一个月算一次，支持分期付款，”陆岁聿两只手抱在前胸，说出的话却真让雪时心寒，“还有......”
雪时打断了他的话，提高了点音量，像是和他在比赛：“那我在这间屋子里的呼吸也需要钱吗？”
“而且陆总好像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笔，”她突然笑起来，嘴上不饶人，不明意味地启唇，“从容城机场开越野到西林地，需要多少油费钱？“
空气骤然凝固。
陆岁聿骤然抬头，脸上神情却没什么变化，保持着基本的冷静。视线之内雪时背着手慢慢靠近，步伐悠哉又闲散，一双灵动的眼睛仰头看着对面的人，像是看透了他。
“你去西林地难道是去旅游吗？“雪时仰头看他喉结滚动，额角的浅色疤痕压在碎发里若隐若现，将黑笔抵在他胸口，冰凉金属隔开两颗跳动的心脏，“反正我不信。”
未出口的话语被她熟悉而直白地打断。
陆岁聿垂下头，眼睛里压抑着一种雪时并不熟悉的感情。
她迟早会知道这件事。
他没有否认，淡漠目光里，雪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陆岁聿叹了口气。
雪时倒把“另外的价钱”这事记得这么认真。
“呼吸当然不用钱，江女士说笑了，我也没有那么黑、心。”
“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十佳好租客。”
陆岁聿也说不清自己奇怪又反复的行为。
雁城的冬天也并不潮湿，干冷的风堂而皇之地呼啸在空中，刮过已经干枯的树枝一遍又一遍。
“嗯？”陆岁聿突然败下阵来软了语气，连夸奖都让人听不出来是不是真的。
虽然语气还是那样欠，不过也是她想象中算比较好的结局了。
“放心，红心房东。”
雪时惯会给人取外号。
不过这一次心里却没那么轻松，她还是觉得有什么东西梗在心头。
这次吵嘴似乎和他们以前的吵嘴都不一样。
氛围似乎有点尴尬，雪时本来嘴里想替沈芽问出的问题迟迟不好开口。
早知道早点问了。
陆岁聿将走，和她打了声招呼，雪时在心中暗道不好，终于试探地问出。
“你在国外两年......”她又觉得直接问太过直白，于是话口一转，“还好吧？”
对面的人挑了挑眉，一边收拾自己身上，一边随口回答道：“托江大小姐送的那束花，过得不错。”
“咳咳，”雪时突然被口水呛到，“是一直在国外读书吗？”
“对，”他接着说，“难不成江大小姐今天突然有兴趣过问我的学业了？”
“那个......”她咽了咽口水，揪住自己衣角，无意识地卷起，“你在国外读书的这两年里有没有见过一个叫梁鹤的同学？”
陆岁聿低低看她，表情不祥。
“谁告诉你的？”他声音裹着十二月的寒雪。
说话的间隙就擒住她的手腕按在墙上，力道大得雪时下意识轻哼一声。
陆岁聿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压下来，她看见他瞳孔里自己惊慌的倒影。
他怎么突然这么激动？
“就、就之前随便听说的......”雪时挣了挣手腕，提高了音量，“你弄疼我了！”
陆岁聿触电般松手，指腹残留的细腻触感让他指尖发麻，眼神里露出歉意。他扯松领带，喉间干涩：“离这个人远点。”
“为什么？”雪时揉着发红的手腕凑近，鼻尖几乎贴上他紧绷的下颌线，“难道他得罪过你？你这么激动？”
沈芽这到底是一见钟情了什么人。
“难道得罪得还很严重？”
后背开关被压到，一瞬间封闭昏暗的空间就变得明亮，所有细节无处躲藏。
雪时视线停留在对面的陆岁聿身上，清晰地看见他表情冷冽：“江大小姐，好奇心会害死猫。”
她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两人素不相识。
十七岁她去找他的时候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还不如刚刚和她拌嘴嘲讽的时候。
“陆岁聿！”雪时吃软不吃硬，把手机怼在他眼前，“不是我，是我朋友想要他联系方式，就现在！”
那张照片是沈芽发给雪时的，被她保存在相册里。
应该是毕业照，里面的青年天生的三白眼，穿着一件普通的衬衫，一副金丝眼镜架在鼻梁上，瞧着是斯文，但隔着照片都能感觉得出来“不好惹”三个字。
光屏显示在他面前，陆岁聿瞳孔骤缩，不知道是因为强光还是上面的人。
昨夜电话里梁鹤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陆总，当时工程的负责人说可以出席做证人，不过要谈条件。”
青年的语气顿了顿，似乎是中途去了别的地方，过了十几秒才回来。
“需要的话我把他揍到不用谈条件。”
陆岁聿闭了闭眼，指节捏得发白。
外面是雁城的夜色，落地窗映出雪时气鼓鼓的脸，全身上下没有佩戴任何首饰，却偏偏娇贵得动人。
陆岁聿总是拿他没办法。
“手机给我。”陆岁聿突然开口。
雪时愣神的瞬间，带着薄茧的指尖擦过她掌心。陆岁聿低头输入号码时，额发垂落遮住眉眼，她闻到他袖口若有若无的沉香味。
“既然是你朋友要的就直接给你朋友，”他把手机抛回来，转身时西装下摆掀起冷风，“还有，别让我发现你联系他。”
*
“啪——踏——”
门发出闷哼，被陆岁聿关上。
有人靠在楼道内，一动不动，直到空气里响起一声极轻的淡笑，像是自嘲。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这两年在国外一边躲着陆家那伙人一边假装“读书”的日子。
他们迟早会发现她的。
陆岁聿的眼神一暗，屏幕外的他眉眼凝重。
他也得当个称职的十佳好房东啊。
那就少打扰租客的生活好了。
*
收拾完碗筷又洗漱，这一整套操作下来，雪时已经累得半死了。
拖着沉重的身躯，她终于美美地躺上了床，手里随意浏览着信息，脑子里却都是下午和陆岁聿一起的对话。
异样的心情在她心里酝酿。
雪时瞟了眼手机上《剑与蔷薇》的目录页面，依旧没有动弹和变化。
距离零点只有一个小时不到了。
她手头莫名有些无聊，于是打电话给了沈芽。
“喂？朝朝？”那头沈芽立马接通了电话。
雪时嘴角扬起笑容，眼尾弯起：“我问到了你要的那个人的手机号了。”
“啊啊啊啊真的吗？”沈芽有些诧异，听起来她一开始就没报多少希望，“爱你朝朝！”
她把梁鹤的手机号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打进鹤沈芽聊天的对话框，目光扫过自己手腕尚未消退的红痕，脑子却闪过刚刚陆岁聿失态的模样。
为什么陆岁聿会那样？这个梁鹤难道真的......得罪了他？
已知陆岁聿不会是坏人......那么坏人就只有那个梁鹤了——！
“我问你，你觉得这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雪时心里有点担心沈芽，补充了一句，“你为什么会对他一见钟情呢？”
沈芽明显是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兴致也来了，不过却先吐槽了一句。
“朝朝，没想到有一天你还能和我讨论感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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