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血顺着攸宁的唇角往下流淌,一同消逝的还有她的生命力。
攸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在季公将她送到毕顷的跟前,甚至暗示他可以为所欲为的时候,这个宽厚忠直的男人也没有碰她分毫,只是好好地将她送回家。
现今她已经做了郑王的枕边人,他竟然要下毒杀死她。
强烈的求生欲灼灼地烧着,但攸宁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的身躯就像是断线的纸鸢,陡地倒了下来。
毕顷的下颌绷得宛若一条直线,已有霜色的鬓角线也透着些紧张。
他伸出手臂揽住她。
这是毕顷第一次碰到攸宁的躯体,她是朵鲜活的花,尽管生得与冉容一模一样,但满身都是活力,与那个毒蛇般阴柔的女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她在渴望活着。
这单纯的渴望没有缘由,只是一种本能。
攸宁过得太痛苦了,她或许连自己为什么要活着都不知道,但她一定知道,如果失去这个执念她就真的会死。
少有人能在这种绝望的境地坚持这么久。
他应当早些让她解脱的。
毕顷的声音很轻缓:“抱歉,攸宁。”
攸宁眼前不断地发着黑,浓郁的血色遮挡了她的视线,让她连毕顷的面容都看不清。
“很快就好了,攸宁。”毕顷缓声说道,“王上这样……是不对的,他昔年爱慕你的母亲,却被季公横刀夺爱,因之报复在了你的身上,这对你是不公的。”
他呢喃般说道:“你生得实在是太像你母亲了……”
郑王信重毕顷,攸宁又是个见不得光的存在。
因之仆从们往往都候在殿外,且不说攸宁现今的声音气若游丝,就算她拼尽全力地喊叫,在仆从们闯进来的间歇也足够毕顷折断她的颈骨。
血不断地从唇边流出,但是却并没有带来痛苦。
这不是寻常的毒药。
柔和得像酒一样,带着些甘美的甜意,或许真的能让她像在睡梦般阖眼似的死去。
可攸宁还是极不甘心,她嗓音嘶哑说道:“可是我不想死……我还想活着……”
在刚被郑王囚在长青宫时,她的确怀疑过为什么要活着。
但既然活下来了,她就想要一直活下去。
攸宁恶狠狠地想到,最好能活到郑王落魄的那一天。
毕顷的面容依然宽厚,他温声说道:“这并不痛苦,攸宁,等你断气我便陪你一道下黄泉,你是冉家的血脉,不能以这种方式留史恶名。”
攸宁没有感到安慰,她只觉得匪夷所思。
他凭什么让她去死?
她好不容易才从郑王的折辱里活了下来,没想到竟会在毕顷这里折了戟,还是以这种荒唐至极的缘由。
笑话!她还是近枝宗室呢,他怎么不说她给郑王做禁脔辱了周室的声名?
攸宁心里只有深重的恨意,但毕顷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你还不知道你母亲是谁吧?你可是冉容的女儿,她虽做了许多错事,但到底还是冉如的阿妹。”
“现今最负盛名的是虞子,可当年虞子也跟从冉如向学,”毕顷似是有些怀念,“冉如少年时便已名扬天下,禀赋极高,掌过四国相印,就是赢孙也甘拜下风。”
毕顷是武将,随口说出的都是巨子。
可攸宁常年被关在内宅里,全然都不认得他们。
在赢孙这里,她只学会了趋炎附势与矫饰伪装的作态。
攸宁强忍住愠怒与不甘。
她含着泪,楚楚可怜地说道:“可是我想活,将军,我还不想死……”
许是她将死的脆弱神情让毕顷想起了她的母亲,他的神色变得柔和少许。
毕顷无疑是对那个女人有着不一样的情愫。
攸宁从他饱含风霜的眼里看到了炽热的、青年般的爱意。
毕顷突然放缓了声音:“别怕,别怕……攸宁。”
他看着她,却像是在跟另一个人对话。
仅是这样还不够。
毕顷俯下身,他伸出手轻轻地擦净了攸宁唇角的血。
似是想要亲近她,又似是想让她一直保持美丽。
攸宁也是这时候才发现毕顷的手是僵直的,颤抖的。
她的目光向上,瞄准了毕顷毫不设防的脖颈,他脖颈处的青色血管鼓动,昭然地裸/露了出来。
面对奔跑野兔时的那种杀戮冲动又上涌了起来。
攸宁的心房怦怦直跳,如若擂鼓。
“你再低些头,好吗?”她哀伤地说道,“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攸宁不知道她真正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她只是怀着本能去模仿那幻想中的低柔嗓音。
或许是因为攸宁快要死了,又或许是因为她此刻的情态真的很像冉容。
毕顷略微有些触动,他垂下头,将耳凑到她的唇边。
这仔细聆听的姿态把他的脖颈暴露无疑。
毕顷远比虞何更强大,也更为敏锐,他不是草包,是位货真价实的大将。
攸宁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屏住呼吸,拨动尾指上的青色玉环,用尽全身的气力,将那枚尖锐细长的银针深深地刺进了毕顷的喉管里。
滚烫的鲜血霎时溅射出来,将攸宁的小半张脸都染得透红。
她边控制不住地咳血,边屈起指骨疯狂地刺穿毕顷的脖颈。
连日的射艺练习让攸宁的手臂变得有力,不再那般柔弱易折,曾经面对虞何时的绝望像是火焰,让她杀戮的**开始灼烧。
毕顷的气彻底断了。
他似是一下子就苍老了,眼睛里满是愕然的死气。
这位声名赫赫的大将,连反抗的空隙都没有寻到,就被攸宁这个柔弱的女郎给杀死在暗器之下。
“我不想死。”攸宁听见她自己冷静地说道,“哪怕作为妫允的禁脔,我也要活下去。”
她没有多少气力了,生命在快速地流逝着。
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在梦魇里,不断地摇晃,不断地颤抖。
攸宁强撑着站起身,她踩在毕顷的躯干上,像是自母亲尸身中活下来的婴孩,带着满身的血,踉踉跄跄地向着外间奔去。
中庭的长青木孤独地屹立着,风使它的枝叶摇曳,沙沙的声响仿佛自异域而来的歌谣。
它的生命漫长而没有终点。
长青木见过郑王在这里的荣耀,也见过郑王在这里的杀夺。
却也是第一次窥见他惊恐与慌乱的神色。
进入永碧宫时,郑王一袭白色礼服,脸上仍带着与楚国使臣相谈时的笑意。
他俊美清贵,恍若天上谪仙,问出来的话却染了人世的尘火。
“她今天还好吗?”郑王漫不经心地轻声问道,“午间用了什么?”
奴仆带着笑意,恭敬地说道:“女郎今日大清早就过来练习射艺了,午间用了鹿肉和菽粥,还吃了些瓜果。”
郑王指节微动,他皱眉道:“是不是又没用葵菜?”
奴仆震惊于郑王的料事如神,还没想好为攸宁掩饰的话语,便见他倏然乱了神色。
郑王厉声唤道:“攸宁!”
于是,在场的所有侍卫与奴仆都瞧见,一袭深白色肃穆礼服的郑王是如何发疯般地抱起那个满身血污的女郎。
那个女郎可怜肮脏,她被当做奴隶折辱,被当做器皿使用。
可是让郑王流露出惊恐与慌乱的也是她。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郑王,被千百柄利剑所指时都从容淡漠的郑王。
*
攸宁再度清醒过来已经是三天后。
她的胃里空荡荡的,跟被洗涤过了一样,腹间好不容易养起来的那点软肉也全没了。
攸宁撑着手肘慢慢地坐起身,她用苍白的指节用力掐了掐自己的脸。
“嘶——”
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后,攸宁总算可以确定她还活着。
但下一瞬,帷帐便被人从外间撩了起来。
郑王一身冷意,薄唇紧抿,柔丽的眼里浸透晦涩的恶欲,显得有些疯狂。
攸宁下意识地向后瑟缩。
她有些无措,郑王不会要找她算账吧?
杀毕顷的时候攸宁什么也没想,她都快死了,除却疯狂地挣扎寻生路还能做什么?
可现今想想,毕顷是郑王亲重的大将,更是郑王践祚的功勋,而且郑王又没有要杀他的谋划,她做了这样的事,不知道会带来多少麻烦。
他会怎么待她?
攸宁突然有些怕,她小心地抬起眸子,盈着水光看向郑王,声音细弱地唤道:“王上……”
然而想象中的斥责并没有到来。
郑王俯下身拥住了她。
他的动作既轻柔又克制,像是想要将她揉进怀里,但又害怕会伤到她一样。
郑王声音压得很低:“别怕,他已经死了。”
他的语调有些缥缈,低柔恍惚,像是说予异世的人听。
这是攸宁第一次在郑王的身上感受到柔情。
可却不是给她这个人,而是给她这张脸的。
出身尊贵,面容美丽,家族是在五国都有名的冉家,兄长更是执掌过四国相印的巨子。
原来那就是她的亲生母亲,原来那就是传说中的冉容。
季公为她放弃利益,毕顷将她怀念终生。
就连郑王也一直深爱着她,以至于要违逆人伦,拿她的女儿来做替代品。
攸宁忽然觉得胸腔里极是沉闷,就像是被灌满了水,有些喘不过气的难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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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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