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井坊重张已有旬日。门楣上“橘井济世”的旧匾被仔细擦拭过,在日光下显出一种久违的温润光泽。药香重新弥漫在小小的院落里,掩盖了劫掠留下的最后一丝铁锈与尘埃气息。阿桂带着几个半大药童手脚麻利地翻晒着新收的草药,小小的身影在竹匾间穿梭,不时偷眼瞥向坐在廊下拣药的沈昭。
她一身半旧的素色布裙,发髻简单绾起,插着一支不起眼的木簪,低垂着眼睫,指尖飞快地将混入药堆的枯叶残枝剔除。姿态沉静温顺,如同真正安于这方寸间的裴夫人,唯有那偶尔望向院门的目光,泄露着深藏的警惕。
日头西斜,将廊柱的影子拉得老长。阿桂凑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小把新摘的野荠菜,带着泥土的鲜气。他蹭到沈昭身边,声音放得极低,带着少年人刻意的撒娇,眼神却飞快地扫过四周:“昭姐姐……今日晚膳,能不能……能不能吃你做的荠菜豆腐羹?就是……就是以前常做的那种……我……我馋了……”
沈昭拣药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眼,对上阿桂那双写满了急切与某种隐秘暗示的眼睛。那眼神瞬间刺破了她强撑的平静,心口猛地一窒。她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捻碎了一片枯叶,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如同安抚一个真正贪嘴的孩子:“好。阿桂想吃,姐姐这就去做。”
她放下药筛,起身。宽大的衣袖拂过木凳,悄然掩住了袖中微微发颤的手。阿桂立刻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一路叽叽喳喳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眼睛却警惕地留意着院落里外可能存在的目光。
厨房里弥漫着柴火烟气和淡淡的油垢味,光线有些昏暗。阿桂抢着生起了灶膛里的火,火苗舔舐着干燥的柴薪,发出噼啪的轻响,腾起一股带着暖意的青烟。他一边往灶里添着细柴,一边用身体巧妙地挡住了门口可能投来的视线,口中依旧念叨着羹汤里要放多少豆腐才滑嫩。
沈昭走到角落堆满柴禾的暗处,心跳如鼓槌敲击。她蹲下身,指尖在冰冷的砖缝间摸索。一块松动的青砖被轻轻移开,露出下方一个浅浅的凹槽。一封薄薄的信函静静地躺在里面,折叠得方方正正,带着尘土的气息。她迅速将信抽出,纸张紧贴着掌心,像一块烙铁。
“阿桂,看着火候。”她背对着少年,声音竭力平稳。
“哎!”阿桂响亮地应着,将几根粗柴塞进灶膛,火势更旺了些,浓烟卷着火星升腾,熏得有些呛人。
沈昭走到灶台边,借着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就着那浓烟的掩护,指尖颤抖着展开了信纸。熟悉的、清隽而略带潦草的字迹撞入眼帘,是林清!
信不长,字里行间却仿佛透出塞外凛冽的风。他描绘着北疆的辽阔:长河落日熔金,莽莽雪原无垠,胡杨虬枝如铁,倔强地刺向苍穹……字句间不见丝毫苦楚抱怨,只有一种近乎刻意的、对天地壮阔的赞叹。他说雪原上的星光格外明亮,说牧民煮的奶茶带着暖意……每一个平静的字眼,都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沈昭的心上。
她仿佛能看见他裹着破旧的皮袄,在苦寒的风沙里跋涉,冻疮布满手脚。
喉头猛地被一股巨大的酸涩堵住,眼眶瞬间滚烫。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她飞快地抬手,用袖子用力抹过眼睛,借着灶膛里升腾的、愈发浓烈的青烟遮掩,将那份汹涌的悲恸归咎于烟熏火燎。
“咳……咳咳……”她适时地低咳几声,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
“昭姐姐?烟太大了?”阿桂担忧的声音传来,带着紧张。
“……无妨。”沈昭深吸一口气,那浓烟呛得她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反而成了最好的伪装。她不再犹豫,将手中那封写满北地风霜的信函,连同信封一起,猛地投入了灶膛正中心熊熊燃烧的火焰之中!
火舌贪婪地一卷,纸张瞬间焦黄、卷曲、变黑,明亮的火星爆开,转瞬化为细小的带着余温的灰烬,混入灶膛底部厚厚的柴灰里,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只有那燎人的热浪,扑在沈昭脸上,蒸干了方才失控的泪痕,留下一阵子刺痛。
心口像被生生剜去一块,空落落地疼。她盯着那跳跃的火焰,直到最后一点纸屑的微光彻底熄灭。
再转身时,她脸上已只剩被烟火熏燎的微红和一丝疲惫。灶台上,阿桂不知何时已悄然放好了纸笔,一小块粗糙的黄麻纸,一支磨秃了尖的炭笔。
沈昭走过去,拿起那支炭笔。指尖冰冷,却异常稳定。她伏在油腻的灶台边缘,借着昏暗的光,落笔如刻:
“橘井坊安好。千万保重身体。”
字迹小而用力,几乎要穿透薄脆的纸背。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字,每一个笔画都凝聚着她所有的牵挂与渺茫的祈望。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湮灭在灰烬里时,阿桂的耳朵突然动了动。他正蹲在灶前拨弄余炭,小脸被熏得微黑,此刻却猛地抬头,像只警觉的小兽:“昭姐姐,院里……像有瓦片响!”
沈昭心口一缩,指尖还残留着炭笔的粗糙触感。她迅速将灶台上那张写给林清的、墨迹未干的小纸片塞进阿桂怀中,低促道:“快收好!” 话音未落,人已如一道轻烟掠至厨房门口,侧身隐在门后阴影里,屏息向外望去。
院子里,药草清苦的气息被一股闯入的尘土味搅乱。一个穿着半旧靛蓝短打的身影,正手脚并用地从墙头翻下,姿势笨拙踉跄,“咚”一声闷响,重重摔在晒药的竹匾旁,惊得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枯黄的忍冬碎屑四溅。
那人揉着屁股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一抬头,正对上沈昭从门后投来的、带着审视与惊疑的目光。
“沈昭姐!” 张小满的眼睛瞬间亮了,随即又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她几步冲过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攥住沈昭的袖子,力道大得惊人,声音带着哭腔和一路奔波的嘶哑:“沈昭姐!林大哥呢?我奶奶……奶奶没了……我紧赶慢赶回来,他们、他们都说林大哥被官差抓走了!流放了!是不是真的?啊?是不是真的?” 她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沈昭被她撞得一个趔趄,稳住身形,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带着稚气未脱却风尘仆仆的脸。张小满,这个跟着开镖局的叔叔走南闯北、性子像炮仗一样的丫头。她心头一沉。
“小满,你……先进来说话。” 沈昭反手想将她拉进厨房,避开这敞开的院落。
“说什么说!” 张小满却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甩开她的手,退后一步,胸脯剧烈起伏,眼睛瞪得溜圆,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哪个挨千刀的狗官干的?!林大哥那么好的人!治好了多少人!救了多少命!他碍着谁了?!定是那些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腌臜东西构陷他!朝廷?朝廷也是瞎了眼!由着那些狗官祸害好人!天杀的……” 她越说越激愤,声音拔高,不管不顾地就要破口大骂。
“噤声!” 沈昭脸色骤变,几乎是扑上去捂住了她的嘴,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张小满的怒骂被硬生生堵在喉咙里,只剩呜呜的呜咽。沈昭的手心能感觉到她急促呼出的热气,和她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她环顾四周,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墙、檐角、紧闭的坊门,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小满!你想把官差招来吗?祸从口出,不要命了?!”
张小满被她眼中的厉色慑住,挣扎的力道小了些,但泪水流得更凶,顺着沈昭捂着她嘴的手指缝溢出来。沈昭这才缓缓松开手,掌心一片湿凉。
张小满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吸着鼻子,红着眼圈看着沈昭,那眼神里有巨大的悲痛,也有一丝被压制下去的委屈。她忽然上前一步,再次抓住沈昭的胳膊,这次力道小了些,却带着一股赖皮般的执拗:“沈昭姐,我没地方去了……我叔我婶……他们不是人!”
她声音带着哭音后的沙哑,“奶奶刚走,尸骨未寒呢!他们就收了那盐商五十两雪花银,要把我塞过去填房!我死也不从!翻墙跑出来的!我、我就待你这儿!我帮你晒药!帮你搬东西!我力气大!饭也吃得少!我……”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绝好的理由,眼睛一亮,“林大哥以前答应过我,说……说等我这趟回来,就教我认全‘十八反’的药性!他答应过的!我就在这儿等他回来!哪儿也不去!”
一直躲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阿桂,听到这里,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又来了……林先生明明说的是等你把那套‘五禽戏’打利索了再说……他连你名字都记岔过两回呢……”
张小满耳朵尖,立刻扭头瞪了阿桂一眼:“小屁孩懂什么!林大哥就是答应我了!” 她转过头,又眼巴巴地望着沈昭,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可怜劲儿,“沈昭姐,我知道你心最善了!你收留我吧!我保证不给你惹事!就让我躲一阵子,避避风头,行不行?求你了!” 她说着,竟真要屈膝往下跪。
沈昭眼疾手快托住她的手臂。看着张小满哭得通红的眼睛,脸上狼狈的泪痕灰渍,还有那身沾满尘土、下摆甚至被什么划破了一道口子的靛蓝短打。她心神微动。
可如今不比从前。裴珩森冷的目光如同悬顶之剑,橘井坊内外的眼睛无处不在。留下这个咋咋呼呼、口无遮拦的丫头,无异于在身边埋下一颗不知何时会炸的火雷。
但把她推出去?推给那个拿五十两银子买填房的盐商?推给京兆府的差役?
沈昭的目光掠过张小满脚上那双沾满泥泞、后跟都磨歪了的布鞋,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是无声地松了一下。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疲惫和一丝决断后的沉静。
“留下可以,”沈昭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但须记住: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这里是京城,是橘井坊,不是你能快意恩仇的江湖。方才那些混账话,一个字都不许再说出口。若惹出半分祸事,我立时便将你交给巡街的差役,绝不姑息!”
张小满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狂喜,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欢喜的:“哎!我记住了!沈昭姐!我保证!保证不惹事!我这就干活!” 她胡乱抹了把脸,转身就要去抢阿桂手里的扫帚。
沈昭看着她风风火火的背影,按了按隐隐作痛的眉心。院中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下,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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