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将大亮,薄雾晨曦之时,又是襄朝五日一朝会。
这半月里朝堂上出了大事,抚州案所涉官员押的押杀的杀,嘉临帝龙颜大怒。谁都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何过失,若被揪住错漏,明日上元节都别想过得安稳。
卯时方至,便有官员陆续入殿,三五一群轻声阔论起今早传出的风声。
薛谅日日与重大要案打交道,对此时朝中局势的紧张并未觉察出不安。只是在看到户部与他同科进士出身的张修时,忙上前问询。
眼下他只关心一点:“你们何时来的?”
“近日风紧,尚书劝我们早些来等得好,每日不定又出什么新乱子。”
薛谅不管什么紧不紧的,听到“早些来”当下便急了:
“陛下定了卯时入朝便听着,若起早成了规模传到陛下耳中,定是约法提前来殿,到时我定饶不了你。”
张修无奈笑笑:“你在刑部自然消息灵通,方才听说你们撬开一个死士的嘴,真是不易啊。他可说什么了?不如提前透露给我,我好与同僚们赌赌今日气运。”
薛谅昨夜被沈诀发难有些应激:“说什么赌,说猜!”
说起来怎么没看到沈廷言?自己来的已算晚的,他平日可最是守时。
薛谅在人群中寻找,抬眼间忽见一生面孔跨入殿中。正努力回想是谁,一官员已先问出声:
“许久不见苏大人,从南诏回京一切可顺利?听说当日回得急,妻儿并未一道回来,如今可踏上了返程路?”
苏策拱手一礼淡笑道:“多亏沈少卿一路协调,此行回京并未耽误事。”
至于妻儿……他敛了笑意,摇头道:“快了。”
一听“南诏”,薛谅便知他是谁。三司内少有的几人看过苏策的锦书案卷,他沿途在南诏及周边探到诸多流失军饷的线索并上报了朝廷,助了抚州案一臂之力。虽未有大封赏,但此时召入京中想来也是陛下对他的信任。
薛谅不由得回想起那日沈廷言自请去接人,还去苏府弹了琴。瞧这苏策剑眉星目如此英朗,已能猜想其妹风姿。
一想起今日“猜局”,薛谅倏然激切起来:等自己赢了定要将沈诀架着去伯府与苏家小姐再会一会的。
“苏大人在蛮夷之地久了,便不知道守京城的规矩。朝会来得这样迟,还要派人去苏府请你不成。如此态度,不知能否胜任礼部的闲差?”
话里话外明枪暗箭,殿中一片哗然,纷纷找寻狂悖声线所属何人。
乱糟糟的人群里众官四顾环视,等集殿目光聚集一处时,却纷纷噤若寒蝉主动让道。冰凉的声音若银河般将人群划至两边,中间空无一物。
这“鹊桥”一端站着太子萧牧,殿门那端站着苏策……还有方入殿的沈诀。
竟还有意外之喜,萧牧凤眸微挑,转而直视沈诀似笑非笑,看上去心情不错:
“沈少卿接了次人便染上恶习不愿早到?还是昨夜审案一夜未眠?下回朝会派辆马车直接去诏狱接你如何?”
人群中霎时传来低笑,窸窸窣窣的窃喜声不时响起。
沈诀眉眼淡然颀长而立,苏策也不以为意。正当他打算不熟练地敷衍几句浇灭这场无名火时,一道肃穆声音缓缓自殿中淌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太子倒也没有资格过问我从前都察院官员的能力如何。保不齐过几日都察院查到什么,有些人还得不情不愿跪下。”
肃穆之声短而有力,不容置疑。毕竟左都御史段苍明,是在圣上面前都敢直言不讳毫无顾忌的。
“至于廷言近日劳心军中大案,连我这个老头子都有所耳闻,太子也该拿出东宫之主的胸襟体谅为人臣子的不易。”
一位是段苍明亲自遴选的按察使,另外二位是他做太子太师时的学生,几句话倒是立场鲜明。
气氛一时僵持,集众官员们此刻无比希望内侍早些来传旨。
“老师严重了,”沈诀快步上前搀扶顺着话说,“方才被召去养心殿议事,恰如太子所言,微臣昨日审案将近子时,今晨仔细整理出五页纸口供,这才来晚了。”
……
萧牧一阵失语,讽他辛劳还真就靠船下篙了。
恰在此时兵部尚书方天良转了话头:“殿下可听说刑部将立大功,死士居然要招了。”
经这一提醒,萧牧才想起今日不是来怄气的:“不知是哪家死士,他主子也真是背时。”
“无论背不背时,三司有的是手段,背弃旧主的东西怎么死都不可惜。”
萧牧轻笑抬眸:“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待会儿又是谁背时呢。”
恰在这时,外头击掌声起,伴有一尖声道:“大人们,劳驾移步正殿。”
话音刚落,集殿内整整齐齐静立的一行人,眼泛精光地瞧着内侍,巴不得现在就逃离这是非之地。
这内侍任职不久,进殿便见大人们不趁时侃些什么只顾盯着自己,差点以为进错了地方。直到看见门边的太子殿下与沈少卿,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殿下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朝会伊始,嘉临帝便叫了苏策出列。殿中不乏有不熟悉他的,眼神止不住地偷暼。
“苏策归京乃朕之幸事,在外多年南诏司法事务井然有序少有纰漏。亦敢上谏太子,下省朝臣。如今你暂代礼部闲职容你稍熟悉京中官场一干事务,待春闱结束再另行封赏。”
金口玉言,殿中群臣无不重新审视苏策:
他这敢想敢言的人物调任礼部本以为是弹劾到大人物被贬,如今看来他亦于此案中分了一杯羹。
一时间,嫉妒与赞叹的目光聚焦殿中。
苏策拱手作揖从容答道:“臣感念陛下隆恩。”
原来他也出了一份力,萧牧终是坐不住了:“父皇,儿臣有事启奏。”
“儿臣要参新任大理寺少卿沈诀罔顾律法,偏袒徇私。不念百姓困境,不恤父皇隆恩。新官上任竟公然包庇权贵人家,私收银票三千两。主理贪墨却无法率先垂范,此乃朝廷之祸,望父皇明察。”
此言方出,殿中哗然一片。大多表情皆是不信沈诀会做出这样的事,可又疑太子不会无凭无据地诬告,纷纷摇头陷入两难之中。
嘉临帝似未曾方才褒奖苏策的情绪中走出,面色未露不虞,平静问道:“可有证据?”
“证据在此。”
萧牧将一黄匣交予大内侍王保,心中不由窃喜京衙府尹孙清倒是办了件妙事。
据木卫平说,孙清昨夜去木府送了两只遗落钱袋,另外有两位女子连夜报官的口供:
一女子当堂行刺二人,可大理寺少卿置若罔闻偏袒徇私,收受银票三千两,请大人做主。
“沈诀,”嘉临帝微眯着眼,轻扫状纸默了片刻,“木清清当堂行刺为何不罚反而偏私于她?”
萧牧就知道,此时军饷贪污风头未过,这证据确凿的事父皇定会……
“谁?”萧牧攒眉惊呼出声。
木卫平子时递话送来口供,萧牧眼见证据凿凿便与木秀儿一夜**,确实未及看过那黄匣中到底记录着什么。
沈诀横跨一步已来到萧牧身侧,朝着上首拱手作揖:“陛下,木清清一事臣也有事启奏。”
王保躬身上前拿着第二只黄匣交予嘉临帝,恰如沈诀集殿所述,整整五页纸口供,只不过都是木清清的。
嘉临帝轻启黄匣,沈诀淡淡开口:
“木家二女木清清不顾法度,至大理寺诬告苏家三女苏缨宁,并取银票三千两妄图收买微臣。苏缨宁偶拾其钱袋交至衙门,木清清当堂以珠簪刺伤。臣闻诏狱死士松口,命寺丞记录卷宗,指引二人前往京衙受理。不过不知为何,京衙卷宗会在太子手中?”
三千两银票上是木家的印信,这点无从抵赖。
嘉临帝不关心谁刺伤了谁,一门心思都在木卫平小小军中官职,其女竟能一口气拿出三千两。
更不提“通体金丝,流苏配珠千金难寻,巨大水晶石”云云,还有些“打听打听木家”“不入流的商贾人家”等污言秽语,倒是这苏缨宁所述妙言要道,有理有据。
嘉临帝看到这儿才惊觉,这苏缨宁岂不是才赞赏过一番的苏策的胞妹?再看苏策脸色,像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事,眼眉紧皱面沉如水。
这几人都需要一个交代……
黄匣被狠狠摔在地砖上,殿中众人霍地俯身跪下。谁也没真想到,这个节骨眼上还是出事了。
“太子,我倒要向你打听打听木家?”
帝王的目光冷凝似冰,端坐在龙椅上满身寒意睨向栏下微颤的衣袖,“我记得,是你的门客吧。”
萧牧顿时手脚冰凉,眉心直跳唇舌打颤:“是——是父皇。”
“此物非寻常官宦商人所能配也。”
嘉临帝回忆着京衙的案卷记录,冷哼一声,“也不必让他狡辩这银钱从何而来,传我旨意:木卫平贪污查实,享用脏资。依律定罪籍没其家产,女眷流放男丁斩首以儆效尤。”
惩处的口谕就此断开,嘉临帝黑眸深深,许久也未继续往下说。
“陛下,”
苏策拱手站立一侧,方才还不愿与人起争执,此时却字字铿锵,“微臣初闻此事,听罢刺心刻骨。臣妹素来娴静端庄与人为善,今受此屈辱还望陛下明察。”
沈诀:“苏家宋家二女本娇娇女郎,却被木清清言语恶伤,被逼状告府衙。府尹孙清却不彻查,反而与之勾结,此等行径置律法于不顾,于我大襄社稷无益。”
忠毅侯:“陛下乃尧舜之帝,膝下臣子也应当为尧舜之臣。”
段苍明冷哼一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太子。”
嘉临帝谓然叹息,深深看了眼跪伏之人:“太子,你可知罪。”
木卫平贪污一事他知不知道另说,只在朝中拉帮结派豢养党羽便可治罪过。
“京衙府尹孙清斩立决,太子——”嘉临帝静了片刻,似是未料到此局面,“再禁足半月,罚三月食禄,期间不可另外供给。”
嘉临帝心有不快,恹恹转身:“退朝!”
“恭送陛下。”
早朝散去,众人皆心有戚戚。
薛谅朝外走去,特地拐了个弯:“此一时彼一时,谁知道又是谁背时呢?”
萧牧面色一变,袖中手臂早已青筋暴起,狭长凤眸死死盯住殿外步履匆匆的背影,当下并未发作。
光顾着逗弄沈诀,不知抚州案中还有苏策这个疯子!
萧牧踉跄出殿,心中郁结:“极影、玄声——”
“属下在。”
“点兵点将,骑马打仗——”
萧牧轻抬手臂,伸出的食指随渐行渐远的人群涌动不断变换方向,誓要在二人之中选出一个来。
歌谣念至结尾,“——你是小狗。”
指尖随声顿住,遥遥指向一人后背。萧牧微怔,盯着那抹身影须臾才回过神来,猩红双眸露出笑意:
“要他死。”
孙清:冤枉啊,谁想到木家二小姐就叫木清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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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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