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如钩,不眠的灯火横贯长街,夜夜笙歌。
山海楼内却一片寂静,唯独后堂小院烛火通明,映出四壁白幔。
茶滢怔了一怔,两眼茫然,脚步似乎无意识般徐徐向前。
慧娘整个人已经虚弱,好似撑住最后一口气,紧紧搂着怀中丈夫的尸身。蜜儿哽咽着坐在一旁,小小年纪的她不知该做什么。柴房杂役盐桥,正面无表情添加灯油。
“嫂嫂……”茶滢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阿兄的手。
慧娘忽地浑身紧绷,伸手打开了茶滢的手,她抬起眼眸满是惊惧,直到看见是小姑子茶滢,才又放松了下来,如同只剩一副躯壳。
茶滢跪了下来,良久,她才敢再次伸出手去,轻轻搭在了阿兄的脖颈之上,她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掌心下一丝脉搏一丝生气也无。
刚在路上时,陈觥就告知她,今日府衙接到报案,说在城外的水门边,看到一具浮尸,他正当值便前去查看,查实了浮尸就是茶旭,仵作检查后说是意外落水身亡,所以便直接送回了山海楼。
“阿兄……”
这一声又轻又哑,茶滢浑身止不住颤抖,明明才刚入夏,却犹如置身冰窟,她还是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又喊了几声。
“阿兄,你起来,你起来啊……”
但无论她如何呼唤,茶旭仍旧直挺挺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茶滢这才回过神来,自小把她捧在手心里的阿兄已经去了,这世间跟她有血脉相联的最后一人也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像阿兄那样纵容她的任性,疼她宠她爱她。
茶滢觉得喘不上气,心口似被剜了个窟窿,一阵剧痛过后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空落落的冰冷,泪水再忍不住滚滚而落,偏偏一点声息也无。
“小心。你这般哭法,太容易伤身。”
茶滢在一片恍惚中,惊觉陈觥没走,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此刻又抱住了她垂软的身子,不知为何忽然眼前一黑,就此昏了过去。
茶滢这一昏迷,直到翌日天亮方醒,睁眼一瞧,才发现己身在小院二楼的卧榻锦被之中。
她才刚醒,神志尚自混沌,头痛不已,回忆起昨夜里的事情,脸色骤然变白,立马腾地翻身下床,要去寻找阿兄和嫂嫂。
多希望昨夜的一切,只是一场梦。
“醒了?”
一道浑厚的嗓音自一旁传来,茶滢抬眼望去,一道绯色的身影站在床前,不是陈觥又是哪个。
她很是诧异,陈觥还是昨日的那身公服,他没有回去,竟然一夜都守在山海楼。
“你,怎么还没走。”
“嗯……”陈觥看了看她,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两人对视少顷,茶滢终于低下头,朝陈觥行礼福身,“陈少尹,昨日之事多谢了。不过我家中遭逢变故,请恕我招待不周。待我处理好家兄后事,再上门拜谢。”
陈觥颔首,正欲伸手去扶:“不必多礼。”
茶滢却微微侧身,避了开来:“男女授受不亲,少尹大人请回吧。”
陈觥眯起眼睛,不知怎的眼前的场景让他有点不自在,难道她嫌弃我。也惊诧这个纤纤女子变脸之快,明明昨夜得讯之初,她伤心悲痛好似无依浮萍,让人不免心生怜惜,为何今日一醒就换了一副面孔,着急忙慌地赶人走。
他咳了一声,故意提醒道:“你我本就有婚约,如今茶兄出事,我就更算不得外人。一会我回府衙轮值,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话,尽管派人来通传。”
见茶滢没有回应,便回去了。
陈觥一走,茶滢立即下楼找慧娘。
经过一晚上的平复,慧娘从刚开始的不可置信到万念俱灰,如今已能浑浑噩噩着手安排丧事。
“你阿兄不是意外!”慧娘强忍心痛,颤抖着确认。
茶滢面色看似平静,却难掩一身哀痛:“阿兄绝对不是意外。我和阿兄自小熟识水性,就算把我们绑起来推到水里,也有办法浮起来呼吸,怎么可能意外溺亡。”
慧娘拉住茶滢的手:“既然如此,我们快把这些告知陈少尹,让他查明真相。”
茶滢目光一凝:“不。嫂嫂,这事没那么简单。阿兄的尸体是府衙送回来的,他们送回来时直接说是意外,查都不查。况且阿兄昨日,去的就是陈府,怎么会无缘无故在城外的水门遭遇不测,说不定就跟陈府有关系。”
慧娘顿时一慌,跌坐在椅子上,六神无主,“那我们怎么办?”
“先弄清楚阿兄的死因。”
茶滢唤来蜜儿和杂役盐桥,吩咐蜜儿赶紧去菜市请一下巫医,又让盐桥顺着山海楼到陈府沿路打听下,看看昨日有没有什么人见过出事前的茶旭。如今山海楼要办丧事不便开业,整个酒楼关门,其他人都回家去了。蜜儿和盐桥是孤儿,在临安城没有家,被茶家收留做事,也算半个亲人。
临安府衙。
通判张鹿盯着陈觥腰间鱼袋,一脸戏谑,“难得难得,每日必定沐浴更衣的少尹大人,今日居然穿着没换洗的公服来上值。哎呀,你离我远点,还有焖出来的汗臭。快说,昨晚去哪鬼混了。”
陈觥想起今日茶滢对自己的回避,莫非她是嫌他身上有味。冤枉啊,昨日里本就东奔西走忙了一天,又在她家小院站了一夜,不免闷出不少汗来。直到天明,担心她悲痛过度伤身,才上楼瞧一瞧,正好人就醒了,恐怕被她误会了。
天地良心,他不仅爱干净,也不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
陈府派人送来了干净的衣物,少尹大人在衙署简单冲洗后换上带有熏香的衣物,这才觉得舒服许多。
张鹿正在查阅昨天的卷宗,迟疑了下,还是递给了陈觥:“山海楼茶旭的死,不再查查吗?毕竟你和茶家……”
陈觥抬手打断了张鹿:“当然要查,但不能府衙去查,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查。”
张鹿疑惑,“为何?”
陈觥皱眉,“因为一切太巧了。茶旭昨日上陈府跟祖父商议婚期,恰好太子妃又派人上门游说祖父退掉这门亲事,刚好被茶旭听到了,他气不过跟太子妃的人起了冲突,还给祖父甩了脸子,闹得不欢而散。他从陈府出门后便不知所踪,接下来尸体就被发现在城外水门。”
张鹿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你怀疑……”
陈觥长呼了一口气,“所以这事,不能府衙去查。如今太子殿下领临安府事,朝中上下都盯着,尤其是魏王仍在虎视眈眈,难道让太子殿下去查太子妃,这将置太子颜面于何处,让他们夫妇如何自处。所以,只能我自己去查。”
张鹿迟疑道:“如果查出来,真跟太子妃有关,你怎么办?”
陈觥若有所思,“如果真是这样,还能怎么办,陈家和李家,太子殿下恐怕只能选一个。但愿此事,真的跟太子妃没关系。”
太子妃出自齐国公府李家,李国公家大公子率兵镇守国疆,是名副其实的武将世家。太子重用陈觥,看上的也是陈家在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
张鹿揉了揉自己发酸的太阳穴,“茶家小娘子,知道这些事吗?”
陈觥顿了一顿,想起茶滢纤弱柔软无声流泪的模样,“还不知。等过些时日,事情弄清楚了,我再告诉她。这些日子嘱咐下巡检的兄弟,盯一下山海楼,别再出事了。”
张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觥扬眉,“想什么呢,笑得这么瘆人?”
张鹿感慨道:“前些天不知是哪个信誓旦旦,说谁都不娶。如今好像又变了样,又是送人回家守了整夜,还以权谋私保护人家。好感动啊……”
陈觥看着他,唇边浮起微笑的弧度:“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陈家。”
陈家世代做官,家族自有家族的威望和尊严。李家先是试探,陈家给了礼貌的回应,不打算联盟,已经圆了情面。如果李家真的动手,杀了茶旭,这便是挑衅。两家博弈,最不能忍受的便是这种明晃晃的越界行为。陈家若示弱,便是输了。
至于茶家的小娘子,怜悯是有,爱护亦有,就好似养在盆中的一朵花,谁不喜欢多看几眼。当然,最好还是养在自己家,独自欣赏便可。
陈觥愕然,他已经把她看成自己的东西了。
菜市的巫医是个酗酒的糟老头子,总是邋邋遢遢疯疯癫癫,因治病的手段和方子太过离经叛道,展现出来的水平又忽高忽低,不像医馆里把脉开方的正经大夫,所以被叫成了巫医。
大概是昨夜的酒还没醒,迷糊中就被蜜儿拖来了山海楼。
他趴在棺材旁看着里面的茶旭,乐呵呵地打招呼:“茶老板,真是客气了,这么一大早地,你看看你自己都还没睡醒,就让人上门来请我喝酒。哎呦,你糊涂还是我糊涂了,你怎么,怎么睡在棺材里……”
这时茶滢端来了醒酒汤,蜜儿适时捏住巫医的鼻子,茶滢立马给巫医灌进了一碗醒酒汤。
巫医终于清醒了一点,看清了这是布置好的灵堂,不是山海楼的包房。
茶滢跪了下来,请求巫医帮阿兄验明死因。
巫医愣了一会才搞明白情况,吹了吹自己几天没洗的胡子,拿起随身携带的银针等工具,仔细查验尸身。
半晌后,巫医伸了伸老腰,跟茶滢要了一壶陈酿。
“茶老板的确不是溺亡。生前落水受溺,一定会吸入溺液,死后尸体僵硬或移动,口鼻则会涌出泡沫,茶老板几乎没有,基本可断定不是溺亡。”
慧娘心如刀绞,双眼通红,“那先生可知,我夫君究竟是怎么死的?”
巫医抽出一根细细的银针,日光下可见银针泛着紫黑色,透出一股诡异,“我取银针穿刺了他的胃,这颜色,确定是中毒无疑。”
茶滢扶着快要晕厥的慧娘,急切问道:“先生可知,我阿兄中的是什么毒?”
巫医闻了闻银针,样子有些得意道:“这个毒你问别人,我敢保证没人能看出来。也就我,能看出点门道。这叫三色香,闻起来味道跟酒没区别,而且这东西只有宫里才有,于无形中清除异己。”
茶滢难以置信,“宫里?”
“对啊,三色香只有宫里才有。茶老板这是得罪了哪路人,怎么跟宫里扯上恩怨。”巫医又定眼瞧了瞧慧娘,叹了一口气,“命自有定数,这去了的人终归是去了,活着的人才更重要。茶夫人,你可要保重,毕竟是有身子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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