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黑透了,飘忽不定的乌云挡住月色,照得屋内阴冷又潮湿,即使点起烛火也无法驱散寒冷。
桌上纸页被冷风吹得哗哗响,顺便把墨迹也吹干了,细数一遍,十几张大大小小的墨纸在这方寸书案上略显拥挤。
等到一只烛台快要燃尽时,我才听到药肆大门被人用力推开,接着就是匆忙脚步朝我奔来。
“长雪?长雪!”来人慌张推开我的房门朝我喊道。
师娘今日回来的晚些,因为奔跑,衣衫和发簪都有些凌乱,她一眼就瞧见了桌边的我,几步冲过来,我刚站起想要主动认错就被她就打断,“你受伤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那蛇呢?”
她从我的肩膀摸到手腕,翻来覆去地检查,又在我身上摸索了几遍,口中不断问话。
太多的问题我根本不知该从哪儿回答,迷茫间看到了站在房门外偷笑的师兄,便猜到师娘回来的路上碰到他,于是趁机告我的状,诉说我拿蛇吓他。
师娘见我不说话更慌了,但检查一番又确实找不到任何伤口,眉头紧拧。我安慰道:“师娘,我真的没有被咬,那蛇我已经放走了。”
她这才浅松了一口气,下一刻又板起脸向我训话:“你可知这山里的虫蛇多少是有毒的,怎么还敢捉在手里吓唬人!万一被咬伤了我又不在,你们二人该怎么办?……”
我低下头老实受着,余光看到师兄一脸幸灾乐祸,又是不安又是无奈。
在我被师娘带来古寒山治病时,鄢佑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会住下,几次三番想要拿扫帚将我赶走,那时的我还病着,压根反抗不了,等鄢大夫回来问我怎么受的伤我也不好开口,只说谎自己不小心磕碰着了,直到被她撞破了鄢佑拿树枝丢我的情景,这场闹剧才终于停歇。
不知鄢大夫跟他说了什么,自那以后鄢佑不再另眼看我,而在我拜入师娘门下后,他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我会留在药肆中。
师娘与我说过他幼时痴傻被孩童欺凌的事,直到近几年才稍微懂事了些,不过最多只有七、八岁孩童的理智而已。
师娘从来没有苛待过我和师兄,也从未要求我忍让他的脾性,但我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几年,心中看得明白,师娘对师兄的要求远比我松弛得多,即使是我们都有过错,师兄收到的责罚也会比我少上一些。
会有这样的泾渭分明,原因也不甚清楚,因为师兄是个傻的。
他理解不了自己与寻常人的区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人欺负,连我这个“师妹”他都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才勉强接纳,平日如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更不会理睬我。
我知道自己比一个痴儿要幸运上一些,他能比我得到更多优待也无可厚非。
只是,我有时也会妄想,自己能否多得些师娘的关心,就像她对待师兄、将他看做自己的孩子一般来待我。
可我一旦这样想了,便会觉得自己太过贪得无厌,我已经从她手中得到了救治,甚至负有她的期待成为一名医师,还想要奢求一些亲情的话就太贪婪了。
等师娘训完话后,我又将头低下一寸,闷闷道:“是,我会当心的,不会再犯了。”
师娘听后没有再说话,沉默片刻轻叹一口气,一条胳膊虚虚环抱上我,又摸上我的头,在我耳边念了一句:“也罢,没事就好。说来更是怪我太忙没照顾好你们。”
我险些溢出泪来,下巴枕在她的肩头不敢乱动,等再抬头时眼眶里就什么泪水都没有了,只带着一张忏悔的神情望着她。
师娘看到我身后的桌面,道:“既然已悔过,你们也没有受伤,这次就不罚你抄写了。”
她微偏过头看向窗外,对我说:“等明日雪晴便跟随我下山吧,过完年你也十七岁了……总不能真一辈子留在山里。”后面那句她说得很轻。
刚拜入师门那会儿我就耐不住性子想要下山,那时师娘说我还小,只让我做些辨药的活儿,我自知她是看在我大病初愈才不忍我受累,于是每当手头空闲,我都会去书房里自己读记医卷,但记到脑子里的都是些死知识,即使师娘知道我自己刻苦钻研过也很少让我踏出药肆,平时出诊看病都是她独自一人,而采药制药的活儿大多都是师兄在办。
师娘和我说了些明日下山要准备的东西,我一一记下点头答应,她不太放心似地看我几眼,我以为她是后悔了让我跟随,不禁握拳攥紧,但之后她并未说拒绝的话,道过晚安后就带师兄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除了夜风吹过窗缝发出簌簌的摩挲声,我还听到了师娘的训话声,那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一夜过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微亮我就起床了,整理好东西去开门时师娘正好来敲门,见我已收拾妥当赞许地点了点头,叮嘱过师兄几句后就带我朝下山路走去。
我很少踏出药肆,自然更少能下山,印象里也只有拜入师娘门下时才去过哪个小寺庙里烧了香,连山下什么景色都来不及观赏就又被带回了古寒山里。
太阳刚升上山头,我与师娘走在山间小径上,前路漫漫一眼望不到头,隐约感觉暖阳照在身上泛起一股热汗,被迎头冷风一吹就凉透了。
古寒山并不算大,比起五岳山峦来说实在不够看,但对于猎户和山下的人,它所覆盖的土地就足够宽广了。
山间鸟兽和奇珍野菜养活了不少人,甚至在我跟随师娘去寺庙中烧香拜佛时都能听到某些老人口中念念,这山脉是有灵气的,是山神的慈悲。
我大概也是信这番话的,可有师娘在,山神什么的也不重要。
好久,快要走出山路前,师娘很是严肃地叮嘱我几句,像是一会儿去病患家中时不能失了礼数,除非是她准许,否则我不能随意开口。
还有诸多类似于去了镇子里不能随意乱走,要跟在她身后;离开时人家送来的东西也千万不能收;不能在镇里逗留太久要尽快回药肆……
有些我并不太理解缘由,但我会听她的话。
师娘这次要看的病人是一个绣女,问诊时我跟在她身后看了看伤势,其实算不上有多么严重,连我都能开出一方药来治她,不明白为什么师娘会专门带我下山来。
我不能说话,却注意到了这家人的神态,好像连他们都有些惊讶居然是师娘来治病。
这远镇是有一间医馆的,说是医馆,了解后才知道是一户人家祖上有名医,到了这代就落寞在山里,做着小买卖的同时还帮忙看看病。
银芷就是师娘托医馆从别处买来的,山中药肆晾晒炮制的药也大多送去医馆中,少数卖给了猎户和商贩。
要论医术的话,我当然为师娘的赢面沾沾自喜,但救死扶伤这种事是万万不能比较的。
等师娘写好药、受过这家人的感激后就一刻不停地带我离开了。
虽说我会听话,但还是有些不大甘心,难得出门也只能出这一个上午,而这镇中我还有很多地方都没有见到,下次再来都不知是什么时候。
可看师娘似乎很是急切要带我回去,我只好忍下不再多问。
返程路上,我匆匆将路过的房屋打量一遍,连人影都没识清就错过了,走出镇子穿过一片覆雪的荒田时,我仍有些不死心地频频回头,想要将整个村镇看个仔细。
快要踏进山路,四周越来越多的灌木遮挡视线,连山中滞留的冷气都降了下来,我看着远处屋顶,暗暗失落。
“长雪。”师娘在前方唤我,一个分心就跟她之间错开了十几步的距离,我撇眼,却见那田野中闪过了什么东西,定睛去看时又烟一般恍然消失了。
或许真的是烟雾,凝聚成团时竟像个鬼影一般骇人。
“鄢长雪。”
一个声音蓦地沉了下来。
我心中一颤,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停下了脚步,立马转正身子低头认错:“对不起师娘,我马上跟来!”
头顶传来视线,静候发落简直如受刑一般煎熬,但等了半天,师娘并没有责备我,只低声说了一句“走吧”就不再看我,继续朝山上走去。
我不敢再分心,默默跟在她身后,其间再没有多说一句闲话。
上山的路比下山要平稳,师娘的步子也不再如离开镇子时那样急切,仿佛回到山中就安全了不少。
我们回到药肆时还没过正午,师娘吃过午饭后就又下山了,这次没再带我一起。我整理完药柜,规规矩矩地晒好今日的药材,全部干完后很是自觉地回到屋中翻看上午师娘开药时所学过的医书。
但看是一回事,我能否静下心来思考就是另一回事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两天发生的怪事未免太多。
不光是我有问题,师娘和师兄也不大正常,这一切的源头——大约就从我捡到那条小蛇开始。
思及至此,连我都笑出了声,就这样将自己的疏忽推卸给一条蛇也太过荒唐。也许它只是没有存到足够过冬的粮食被饿醒了,我也只是一时冲昏了头才做出这么多徒增烦恼的事来。
扫开迷障后,我静心默抄了几遍书卷,等到晚饭也没有坐上餐桌,随意从厨房拿了一个馒头和一碟素菜就回到卧房继续抄写。
闻到饭菜香时我忽然想到,如果那蛇没走远,明天我还能拿些肉去喂它。但我也只是瞎想想罢了,一条蛇哪能在冰天雪地里逗留那么久。
太阳落下,窗口透出的光亮渐渐从昏黄变得湛蓝,直至被墨黑侵占,我点起烛台,胡乱洗漱过一遍后念着所记的药方滚进被褥中。
怀揣着心事睡觉,就总会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许是睡前又想到了那青蛇的模样,恍惚间,我又梦到了从前。可与从前不大相同的是,我这次的梦里并没有再出现那双蛇瞳,蔓延在四周的竟是一场熊熊烈火。
我寻不到源头也找不到方向,被困其中无法逃脱,温度不断攀升,到最后全身皮肉像被炼药的炉火烫伤般灼烧难忍。
我想呼喊,可火海中挤不出一丝供我吸入的气息,甚至能闻到一股令人恶寒的焦糊味。
就在骨骼被火焰吞没烧尽的一刹那,我挣扎着从梦中惊醒,浑身上下冷汗涔涔,汗水顺着脊骨滑过肌肤,犹如被烈火煎出的焦油。
胸口闷热沉重,似有什么重物压着我无法动弹,我大口喘息,撑起头掀开盖在身前的厚被褥往里探看,冷不防撞入一双金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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