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才能称为人类?情感、道德,还是某种成就或者仅凭领袖气质,自信地做出单方面宣告?
某种程度上,此刻的状况的确可以称之为“出生”。
鬼皮看看四周,窗外依旧弥漫着白色的浓雾,头顶黑色的窗棂、墙壁和顶棚给人一种诡异的压抑感——它们时刻提醒鬼皮他不在通常意义上的“世界”里,而更深沉的压抑感来自心中——鬼皮失去了如何来到这里的记忆。踏入这栋公寓范围内的刹那,鬼皮的记忆就变得犹如白纸,如初生的婴儿一样。
婴儿的出生总伴随着父母的疼爱和温暖的摇篮,可鬼皮眼前却只有其他三个陌生人,他们正不怀好意地看着鬼皮。
“嗯……新人,你是新人,对吧?”坐在鬼皮对面,与鬼皮隔着一张老旧方形桌子的男人揉着脸颊踌躇,戏谑地看着鬼皮。
鬼皮点点头。新人?应该是吧,“新人”指的应该就是“刚来到这里的人”。
“那难怪了。”鬼皮右边的男人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你不要见怪,对于新人而言,我们在判断上已经算是耗费了不少时间!”
“得了,还是别演了吧!”鬼皮左边的男人不耐烦地挥挥手,另外两个男人立即露出坏笑,鬼皮左边的男人则斜着眼再度看向鬼皮,“你玩得实在太认真了,完全没有顾及我们的感受。这一局我们投你出去,没意见吧?”
“太认真了?!”鬼皮低头看看方桌上堆叠的道具纸币,不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桌游啊!”鬼皮右边的男人气得拍了一下桌子,“这一局我们指定的互动是桌游,对此你也没有意见。我承认你玩得不错,但在这场四选一出局的游戏里,难道你只在乎桌游的输赢这种表面功夫,而不在乎如何用唯一的互动结盟或者互相诋毁、互相倾轧吗?”
“我……”鬼皮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几分钟前,他还在公寓外徘徊。不记得是怎样来到这里,只知道他要来这里找到妹妹——她是有一头美丽碧色头发的漂亮女孩。
几分钟后,他因为没有获得任何线索而进入公寓,被“公寓管理员”——一个红鼻子,穿着蓝色背带裤的大叔——通知,进入公寓必须玩一种游戏。此外,公寓的一切免费供应,但一旦入住不能退租。
关于游戏,鬼皮记得公寓管理员这样对他说明:公寓内部结构精巧,因而会旋转。每次旋转后相邻的四个房间即刻展开游戏。游戏的规则很简单,四人通过一定时间内的相处,最后选出一个“不被需要的人”出局。出局的人会被踢出公寓,成为外面流浪汉的一员,终生不能走出公寓的范围。
这仅仅是白区的规则。
公寓内部分为三个区:白区、绿区、红区。管理员说,刚入住的新人会被统一安排在白区,不过大多数人一辈子也都住在白区。
绿区落败的人,除驱逐外,会失去身体的一部分。
红区落败的人,除驱逐外,会失去某种性格特质。
“就这样吧,开始投票!”鬼皮对面的男人突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鬼皮回过神来,发现坐在左边的男人仍然在喋喋不休,可是鬼皮方才完全没有听到他说了什么。
“……好吧。”鬼皮左边的男人在劝说下不甘心地住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鬼皮一眼。
“不好吗,不懂规则的‘备胎’越多越好啊!”鬼皮右边的男人安抚地越过桌子拍了拍鬼皮左边的男子,笑着从桌下掏出了一只按键器。
一阵好听的“滴滴”声响过后,四人眼前的桌面变成一只显示器,上面显示出已有人获得三票。
坐在桌旁的三名男子同时起身,其中坐在鬼皮对面的男子还脱下了戴着的帽子。
“你……也可以按一下按键器,就在桌子下面,每个人的座位上都有。”鬼皮左边的男人看了看不知所措、也随着众人起立的鬼皮,颇为怜悯地提醒。
“区区一票,有意义吗?”鬼皮右边的男人笑了一声,语气里充满轻蔑——好像鬼皮已经不在这里了。
“每个人都应该有权利……”
“话太多的话,当心下次获选哦~”鬼皮对面的男人忽然打断了同伴的话,轻飘飘地扇动手里的帽子,“真有趣,已经如此‘杀人无数’了,却还在天真!”
杀人无数?鬼皮还没有将疑问问出口,手指已经听话地按在了按键器上。“滴滴”声响起,鬼皮眼前顿时一阵扭曲,但眨眼间又化为一片灰暗的天空。
这里……已经是公寓外面了?!鬼皮抬头看看天空,一点阳光刚好穿过乌云间隙,金光闪闪地打在公寓楼上。
那是一栋通体黑色的公寓,直插天际,黑色光滑的外壁里隐约透出金色。从外部看去,几乎看不清楼体上的一扇扇窗户,公寓内的悲欢离合也不会经由窗户透出。这栋矗立在白色迷雾中心的公寓楼,看起来如同灵魂一样安静。
公寓楼脚下既无地基也无花坛,紧邻着楼体便是一直延伸到白色雾气中的沙土地,远处似乎还有一条自顾自流淌的小河。这一切让公寓楼显得突兀而诡异,令站在公寓楼前的鬼皮也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幻觉——好像有人一直在盯着他。
“嘿嘿,我说的对吧?他连20分钟都撑不过!”
鬼皮正在琢磨这种奇怪的感觉,嬉笑声却从一旁传来。他循声细看,终于在公寓楼的阴影里看见几个半躺在墙边的人。
公寓楼的阴影让鬼皮看不清他们的面孔。鬼皮再次抬头看看天空,发现刚刚的阳光已经消逝在乌云中了,终究没能照到公寓楼外的地面。
“好吧,算你赢了!”其中一个人嘟哝着,从口袋里掏出半张白纸在上面写了几笔,又郑重地按下手印。
“呵,今天倒爽快,也不知你我二人消失之前你能否兑现!”另一人笑着嚷,手上倒是利落地将半张白纸收入怀中。
“你们……是流浪汉?”鬼皮走上前,看着他们回忆一番公寓管理员的话,没能找到更合适的称呼。
“我们嘛~”两人对视一眼,“我们是被‘聪明人’嘲笑的‘庸人’!”
鬼皮的脸顿时红了。刚刚他走进公寓之前,确实听到了几个阻止他的声音,但鬼皮寻找妹妹的线索心切,便气急败坏地炫耀了一番他的知识储备,又骂了几句“庸人”,而后头也不回地走进公寓。
鬼皮确实很博学。即便没有其他记忆,他也能凭本能知道头脑中的知识足以炫耀,就像他看见方才那套桌游的第一眼便能将它的规则倒背如流,并且能加以灵活运用。
可即使如此,鬼皮也撑不过第一局。他感觉自己似乎少了点什么。
“对不起……”
“别!”
鬼皮的道歉才出口,两名流浪汉便向他连连摆手。
“你那时候骂的可不止我们两个。我们呢,也只是勉强混口饭吃的人,并不是什么说一不二的人物!”
“如果我们现在帮了你,落入困窘的可能会是我们——其实说到底,这里仍然属于公寓的范围。无论内外,都是公寓!”
“不过,我们倒可以告诉你一条信息,毕竟也不好看着你没命……”刚刚赢了的流浪汉,将手放进怀里,捻了一会儿那半张纸,不时瞥一眼鬼皮,好像有点心虚。
“你只能‘存在’于这个世界七天了。凡公寓内租客,落败七天之后,若还不能回到公寓,公寓就将之扫除。但公寓本身不允许任何人‘退租’,也就意味着你会从任意一个世界消失!”
“不过回去也不是一条容易的路。首先再回到公寓需要缴纳一定‘资源’。资源即为含有外部信息的东西,而非“本地产出”的量产产品,而你连行李都没有带。其次,每次落败再回公寓的时候,需要缴纳的资源都会提高——总有一天,你可能会再也回不去,只能躺在河边默默死去。”
输了的流浪汉指指不远处那条河,鬼皮隐约看见被白雾笼罩的小河里有几个凸出的影子。
“传说那条河与外面连通,但活物不能过。所以这里的将死之人都将归宿定在河边,期待死后能回到原本的地方。”
“那你们呢?”乍听到即将“消失”的消息,鬼皮只觉得心脏跳得连头也隐隐作痛,他求援般望着两名流浪汉。
“我们从来也没有进过公寓,不过也无法离开——谁知道呢,有这样一件美丽而凶残的东西时时仰望,也许我们自己也不愿走……不愿自己人生落寞。”输了的流浪汉摸摸干瘪的肚皮,肚里发出“咕噜噜”的响声。
这响声在两人耳边化为号角,他们迎着夕阳仅剩的微光站起,远处雾里传来呼唤他们的声音。
鬼皮转过身,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这片被白雾围拢的土地竟冒出无数瘦骨嶙峋的身影,身后拖着漆黑的影子,充满烟火气的动作与脚步却很鲜活。
鬼皮闻到一股深入心肺的香气,香气里的淡淡温度让他觉得这股香气也在召唤他。鬼皮不由自主地跟在那两名流浪汉身后,一同迎着香气向前。
“回家”,鬼皮心中自然地流淌出这个词,他似乎已经变成一名日落而息的普通农夫。
然而这终究是错觉。走出几步,鬼皮突然觉得周围那些流浪汉身上多了些许敌意,聚拢在身周时冷得像冰。
夕阳残余的微光潮汐一样退去,鬼皮从轮廓里看出其中几个人无声无息地拿出武器。他退开几步,那几只举在空中的手臂便停下动作。可另外几个人口中又发出一种模糊的声音,听起来像驱赶野猫。
鬼皮脸上有点发烫,胸口也被恼火烧得发酸。但他安慰自己,他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那条“回家”的路并不欢迎他。
鬼皮回身向公寓奔去,起初他不知道究竟该往哪里走,只知道公寓才会不分身份贵贱接纳他。走得近了,一抹蓝色慢慢出现在视野里。公寓管理员今天也喝得鼻头泛红,还没等鬼皮走近便对他连番打量,异常光亮的眼睛秤一样已将鬼皮定了一个合理的价格。
“交上来吧。”管理员向鬼皮伸出一只手,上下摇晃,五指绵软好像一条鲽鱼。
物资——可化为外部信息的东西或者含有外部信息的东西。鬼皮在身上到处摸索,但身上的衣服虽然质地柔软,口袋里却空空如也。说起来,在这种情况下,“鬼皮”这个名字,鬼皮又是怎样知道的呢?
“任何东西都可以。公寓需要吸收来自外部的一切长大,无论是你认为毫无价值的,还是你从未察觉的!”管理员有点不耐烦地提示,可能他的手晃得有点酸。
鬼皮顺着管理员的目光看向自己,插在裤兜里的手无意间搓着身上柔软的布料。
管理员是说?鬼皮想了想,将外套脱下来递给管理员。
“嗯……是这样。”管理员总算满意地点点头,将外套放在手里掂了掂。可就在鬼皮想昂首挺胸地跨进公寓时,管理员突然又伸出胳膊挡在他面前。
“是这样没错,但数量不够!”
“看看你身上还有什么东西?”管理员这次瞄了一眼门卫室里的酒瓶,直接提示鬼皮。
鬼皮又摸了一会儿,从脖子上取下一只刻着编号“0097”的项链,但管理员的手仍然挡在他面前。
“0097,不该是自己或者某人的名字吗?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管理员低声嘀咕。
身后传来几声笑声,鬼皮淡漠的目光从那几名流浪汉破烂的衣服上扫过,狠下心又脱掉了T恤。这次,他只剩一条裤子了。
“看看,一条泛白的鱼!”背后的笑声更大了。幸好管理员接过T恤后就慢悠悠地走回门卫室,不然鬼皮可能真的会考虑上交裤子。
反正……已经这样了。鬼皮回忆起刚刚想象的、昂首挺胸的模样,将双臂环在胸前,低垂着头走进公寓,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在公寓里撑下去,然后从高处的窗口俯视那些讨厌的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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