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西沉,东方未明,黑土便渗出点点油光。
天际尚未翻出鱼肚白,拂晓缭绕的雾气,将漕运繁忙的虹桥晕染成蓝纱。
虹桥轮廓在汴河漕船灯火辉映下,渐次清晰。
农历十五,特有的月光与晨光交融的微明,谓之蟾光。
微蒙欲滴的凝脂般蟾光中,青黛瞧见两个人影由远及近。
一女一男。
一前一后。
一高一矮。
一主一仆。
二人在吱呀作响的老松木桥面上起伏如舟,晕开青石板的墨痕,靠近四根引颈石鹤守着的桥市中心。
“哎!那个生面孔!暂且等我过去!”女子的脆喝略带沙哑,盖过了五更天的半轮鸡唱。
走在前头的小娘子,行走如风,贵气自持,一看就是摊主。
通身的风仪,生生夺了青黛的眸子。
人还未到跟前,已两番招呼她。
唬得青黛赶紧放下手中活计,轻摇帕子,算是做了回应。
女子身后的年轻小厮,捧着螺钿妆匣跟着,只顾赶路。
青黛观察小厮手里捧着的货匣子,猜测摊主是售卖首饰帕子等红妆小物的。
该不会正是……
她这般早来,要等候的那人吧?
时辰尚早,两岸商铺板门尚紧闭。
那二人路过一排宅院,点燃了市井梢头的烟火气。
玳瑁重楼昨夜冷却的金猊,今晨被披衣的使女再次填入合香。
名贵的龙脑、麝香的轻烟被寻常柏子、荔枝壳吸纳,酿成袅袅人烟气,洇透虹桥畔的空气。
一阵桃月熏风,将对面娘子轻薄的霁青越罗裙掀起柔韧弧度,若碧海荡漾,裙摆绣银线缠枝似水光潋滟。
“我是薛三娘,你这小娘子!新来的?恁地勤快!”
“我若不招呼,你倒是把架子都搭上了,可别!”
说话间,她已来到眼前。
许多字铿锵而出,青黛没的机会回一句。
干脆凝眸细辨,这般风风火火,又气度不凡的,在虹桥畔来得早、走得晚的,除了珠玉薛三娘,还能有谁呢!
乍见,她杏眼隐笑透着鲜妍,长睫晶亮生出活色。
发髻高挽,十二瓣银花欣欣有生趣,翠微竹叶琉璃钗簪在乌发间尽显灵黠。
竹叶梢处,烙着攒成花朵模样的七颗南珠,自生英气。
坠着的银穗子,微微摇着,叮当作响。
飒生艳骨。
再观,藕荷织锦褙子做工精细勾勒轮廓,腰间悬的青玉禁步衬得她多了端庄气,却未减一分灵透,刚毅性情似乎都秀在了褙子风雅的花纹里。
青黛不禁笑着暗忖道,机缘果然留给有准备的她!
等的就是薛三娘!
“奴家楚氏青黛,拜见薛娘子!娘子妆安!深敬娘子!”
青黛立刻柔声答话,垂眸躬身行礼,仪态纤婉。
双膝下沉时,积日碾药累下的腿伤忽地锥刺贯髓,膝头不由打颤。
想起前日典当的首饰,和昨夜与枳实分食的冷糕饼,若现在攀不上薛三娘,定是无法在虹桥畔立足!
青黛一狠心,顺势向着一侧歪斜去。
不着痕迹地用眼尾睨着薛三娘,扫到她急的伸手来扶,感到被温润而粗糙的指腹厚茧子捉定手臂,便放心地卸了力,更将委顿下去。
薛三娘以为青黛身子不爽利,不期然搀住她小臂,就见到肩侧的人似浑身无力,白玉般小脸恁地栽倒在藕色臂弯,倒比自家三妹妹还觉得亲切,竟更像她那失踪了十六载的二妹妹。
不觉心中触动,又在托着碧色袖管时,瞥见青黛手腕旧疤上,裹着的青红新伤,不由地眉间一紧,心里也痛地一绞。
浑如她少时的蹭蹬。
但凡女子做些什么,总是不容易的。
薛三娘眼波柔下来,心里的戒备也少了两分。
青黛眼波流转一丝狡黠,掩在不易察觉的得意中。
纵然薛三娘看似铁骨铮铮,刚勇之下依然是葳蕤之心。
女人,本心是那么纯良。
就是青黛这份隐忍的气质,落在薛三娘眼里,便是无尽的自苦和自强。
她很能体会支撑一方天地的这份孤毅。
青黛指尖染上的玫瑰香,指缝残存的茯苓粉,还有被烫红的隐痕,都暴露了她的身份。
一个勤恳又老实的手艺人。
薛三娘恍然大悟,不禁喃喃自语,
“没想到,你这个单薄之人,竟是个做糕饼的小娘子!”
青黛见事情按着自己临时起意的计划发展,佯装懵懂。
站稳后,复又作敛衽行礼之态,旋即被薛三娘果决拦下,
“小娘子,可打住!咱们虹桥,不必虚礼!”
薛三娘真不错,果然是个直快人!
“姐姐直爽,那是您的气度!青黛新至此地,怎可坏了礼法!”青黛莞尔道。
纵使膝盖仍有些微痛,依旧敛衽行了礼,纤睫低垂若蝶栖素枝,腰弯得比平日更低一分,双手相触时形成莲苞般的弧度,指尖轻颤却将褙子抚得一丝不折。
林风越过河岸宅院频送咸香,惊动垂坠的柳条,珠颈斑鸠因岸柳摇曳而惊飞,发出咕咕的声音,三两成队次第腾空。
绿条绦绦在青黛身后俯仰生姿,她却静若处子。
“那我便不客气了。”薛三娘敛衽回礼,瞧见青黛这礼节端的恭谨又足了韵味,便是圣人也见得,即便是教习姑姑捧着《礼记》严查,也定是满意的,不觉心里欢喜。
又体察到她内里是个知礼数却不端架子的,眉眼间忧色尽散,“我就叫你青娘子吧,娘子是预备卖茶食果子?”
“姐姐慧眼!妹妹是这打算。新来设摊营生,不懂行规,望姐姐海涵。”青黛侧过身来,自然而然地扶住薛三娘的臂弯,似熟识了三秋似的。
旬日以来,青黛早已窥得此间关窍,琢磨出一套虹桥设摊经纪之道。
筹谋人脉乃立身之本。
初时三两知音,聚沙成塔,聚萤成炬,渐成燎原之势。
且虹桥此地,商贾彼此之间隐有联络,最适合人气筑基的做法,何愁无法吸纳这海沙般的客人呢!
计较已定,又盘算妥当,青黛藏去眸子一闪而过的精光,收起素手暗藏的百般机巧,只柔柔一笑,暗自打量着薛三娘。
俱赵盼儿五分坚韧,怀王熙凤四分精明,一分存柔肠。
薛娘子年约卅许,是青黛打算结交的第一个盟契。
掌珠玉行行头,非但铺面买卖兴隆,更领着天佑朝行户祗应的差遣。
凡市价评议、税课催纳,皆经其手,却守着提篮叫卖的初心,每日亲赴市头。
薛三娘抒怀一笑,露出了然于心的神态,兀自拍了拍青黛的肩膀,
“刚见你,我还忖度——这小娘子莫非预抢此地?我这作姐姐的,可要好好问问,让你休得张致。”
青黛颈微斜而髻未倾,长睫轻颤,眼际流盼,袖掩唇而未语,不觉颊染了绯意。
眸子里的懵懂,被笑意融霁。
薛三娘啧啧两声,笑的跟朵花,但口齿犹伶俐,眼波上下流转,
“可我这一走过来,才瞧清你模样,如幼鹿涉溪。我就知道,是个认生的!好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只是不知这般怯生生,可经得起我们糙市的风吹雨打!”
青黛轻启樱唇,嘴角含着笑夸赞起来,
“方才见姐姐从虹桥上飒飒走来,威风凛凛,倒有女史般的威仪!”
“给妹妹都看傻了!好不艳羡!从未见过,像姐姐这般张弛有度、统御得当的人,可不就像是西府海棠领着春色,倒把那些别的花朵枝条压的低低的。”
“妹妹是个蠢的,怎见过姐姐这般气度!纵是读过《女诫》、《列女传》,今日才知何为真章!依我看,班昭《女诫》就该向姐姐请教才对!女子启是全都柔顺屈从?姐姐便是独树一帜!就是女尚书也做得了!”
薛三娘听了这话,不由得杏眼一挑,腮颊泛起阵阵笑意,似是十分受用。
青黛亦莞尔一笑,暗叹——
言合其宜,若金实缀银络,上至君王、下至贫民,众心皆契!
想是,本朝也教导女子当谦和内敛,凡事不可张扬外露。
纵有漱玉诗情,玉娘忠贞,犹须恪守孝顺相夫的妇道,重德化、轻自我;
即便才动江左、谋匹诸葛,?亦当大智若愚、?甘守雌伏。
又有几人能效朱淑真,大胆告白“人约黄昏后”呢!
料想,更不会有几人敢夸奖女子有男子谋略和御众之才了。
但青黛就偏要作这等金石之声,赞誉其能!
不止于结交,而是真心钦佩,对她的处境能体会一二。
薛三娘虽是行头,平日要端庄持节,秉持威严御下,其他商贾都得听命于她,没几个人敢喘大气。
事情处理的再得当,那些老古董们也还是拿着另类眼光瞧着她。
表面顺服,内里挑刺。
薛三娘没怎么听过这样窝心的话,被青黛戳中了心思,笑呵呵谦道,
“怎会如此!你这丫头,长得和那御姐的海棠似的醉人!”
“姐姐说笑了!你还没走近,便招呼妹子,想是我这摊位出什么错了。我这绞尽脑汁,想着错在哪了。妹妹愚钝,没看出来该则怎么改!求姐姐疼我,指点一二,妹妹定会听姐姐的。”青黛暗暗捏紧了帕子。
薛三娘丹蔻直接戳上青黛眉心,眼波斜递,“瞧你这丫头,我怎怪过你!只是你这般年纪,该到了议亲的时候,哪个不长眼的父母竟然你出来做经纪!”
但见那青黛身着翠色褙子,弱柳扶风,素手却偏挽长虹。
气若幽兰,纤指捻帕,却能挑灯看剑。她莲步轻移,鬓边素银簪子在蟾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人未言而幽香先闻,端的叫人见之忘俗。
青黛忽的眼圈一红,声音里带着三分凄楚,盈盈道:"奴本是无依孤女,飘零如萍。曾有乳母带着义姐照拂,自幼抚育我的乳娘染了重疾,卧榻难起。不巧,我姐姐也用药不当,前些日子竟也撇下我狠心走了。姐姐最是喜欢吃我做的茯苓糕,常说,以后我卖这个定能养活得了全家,为筹汤药之资,青黛便想到做些糕饼沿街叫卖……"
说罢以袖掩面,纤纤玉指轻拭眼角。
薛三娘瞥见青黛鬓间皎月丝带挽着的流苏髻,面上寒霜渐消,终是叹道:
“妹妹既要作活计,此处原有个空当,我本要留给三妹妹的。只是她不肯出来摆当。便作罢。”“妹妹若肯守我这儿的规矩,我且先由着你用。这界牌是我的,你先拿着用,切记莫让界牌污了油,若遇人来查,只说'与我伙营',万勿提借字!”
说话间,递过来一块淡雅琥珀色杉木质地长方形木牌,桐油闪闪发亮,朱砂红印清晰可辨,墨色私契印着「薛紫苏」之名。
青黛颤巍巍接过木牌,纹理上的体温恍然让她忆起八姐以命搏来的出府对牌,至今还藏在乳母床下。
这可真解了青黛燃眉之急!她当是到了官府就能办理界牌,谁知此地竟然无一空位可租赁。素日观察,薛三娘身侧明明似有空位,原来是都被三娘买下。
“明日你我带户贴到县衙办理过割,缴纳契税钱。等制了新牌,妹妹依例纳了牙钱,这位置便永归你了。”
“姐姐再造之恩!请受小妹一拜!”青黛扑通一声跪于青石板上,猝然叩首。
薛三娘急的躬身扶起,“不可行此大礼!”
正要安抚间,蓦地哑了声音,“这是怎的了”
待青黛抬眸,两行清泪缓缓而落,樱唇翕动却终究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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