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许嘉远那年，方静姝觉得很不可思议。
很多年以来，她只在每年的宫宴上见过许嘉远，那个人坐在她上首。但这个名字对于洛阳的人来说还是如雷贯耳的，洛阳的人都知道许将军家有个不可一世的四小姐。
但因为她出生那年，许将军在外打了胜仗，觉得她是小福星，对这个小孙女很是娇宠，以致于许嘉远在洛阳城就是一混世小魔王。但许四小姐又和一般的大家小姐不一样。别的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仪态端方，大气优雅。许四小姐舞刀弄棒，熟读兵法。常年骑马装加身，腰上永远别着一条鞭子，舞起鞭子来虎虎生风，比自己的几个哥哥还要更像许老将军。
但也因此颇不受人待见，因为许四小姐行事乖戾，什么看不过眼了就是一鞭子挥过去。但碍于许老将军的声威，洛阳城里的达官贵人敢怒不敢言，只能看着许四小姐就远远躲开，生怕触了霉头。
方静姝作为国公府的大小姐，虽然没有被要求过多，但也被叮嘱要少和许四小姐来往，省得被人寻仇。倒不是对许四小姐有偏见，主要是国公府没有将军府那么大的声威，压不住人。
以致于过往许多年，她们只在大大小小的宫宴，以及过年过节的家宴见到。
但许四小姐是常常看不见人影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许四小姐就骑着马出去玩了。
二
正儿八经认识许四小姐是她及笄那年。
那时候的朝堂局势很是紧迫，乘氏侯和皇上矛盾越来越大，朝堂上的势力分为两派。分别是以章台柳为首支持皇上的，另一派是以乘氏侯为主的。
而作为国公府的方家本来没什么实权，只是有些势力，暗里算是皇上一派的。
因此便被乘氏侯惦记上，派人趁着方静姝外出的时候将人挟持。后面因为手下出错，不小心将方静姝送上了拍卖台。
方静姝因为被下了蒙汗药，浑身瘫软无力，连说话表明身份的力气都没有。
等到被推上台的时候，因为姿容绝世，叫卖声不绝于耳。
在下面看戏的许四小姐听见群情激奋，抬头随意往台上一撇，愣了愣。
台上那不是国公府的大小姐吗？国公府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到拍卖女儿了？这怎么行，没钱了找他们将军府都比卖女儿强吧。二话不说，一鞭子回过去，抽翻了主持人，自己也飞身到了拍卖台。
“喂，听得见我说话吗？”
这是方静姝印象中许嘉远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你家已经穷得把你卖了？”
这是第二句。
方静姝无力地摇摇头。
这就好办了，只要不是自愿的，她就能将人带走。
三
拍卖行的见人这么大胆就要找人收拾，结果定睛一看。在台上闹的可不就是那位洛阳城里的混世小魔王许四小姐吗。但一想，台上的拍卖物不就是价高者得之，许四小姐再混蛋也不能不守规矩啊。心里底气足了点。
“许四小姐，你这样公开抢人不对吧，怎么说拍卖台上的也是价高者得才对。”
许嘉远冷冷一笑。
“你今天敢把她卖了，明天你这拍卖场就开不下去了，台上这位是国公府的大小姐。”
吓得拍卖行噤若寒蝉。好好地大小姐不养在深闺跑出来干嘛，又不能怪他们。再一看穿着骑马服的许四小姐，还有许四小姐手中的鞭子，也不敢说话了。
“你可以走吗？”看方静姝那无力的样子，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也不问了，转过身蹲在方静姝身前，“上来吧，我背你回国公府。方伯伯也真是，女儿都能管丢了。”嘴巴上还不饶人。
方静姝闻言有些窘迫，好好地大小姐，居然被人搞到了拍卖台，名声估计没了。但也知道，目前能救她出水深火热的只有眼前的许四小姐，还是趴上了她的背。
许四小姐背起人走下台，路过拍卖行的人群是瞪了众人一眼：“今天的事，自己清楚该怎么办。要是说出去，我就去闹得你们家宅不宁，我从不开玩笑。”
众人纷纷低下了头，因为许四小姐说的是真的，她真有这能力。
四
以往也有不开眼的小姐在宫宴的时候惹过许四小姐。
堵在皇宫门前的时候，看见许四小姐还是一身骑马服就往皇宫走，尖酸刻薄的话就自己跑了出来。
“哟，我当时哪家公子呢，原来是许四小姐。这是宫宴，又不是你们许家的家宴，太没规矩的。看来将军府的教养也就样。”
许嘉远看了一眼，也没在意，打算走。
结果那个人还以为踩到了许四小姐的尾巴，更加咄咄逼人起来。那唾沫星子都快飞她脸上了。老实说，许四小姐嫌弃死了，看了那人一眼。哦，这不是那个司空孙大人的夫人吗？
“孙夫人？”见那妇人还特得意，笑了，瞥了一眼孙夫人旁边的贴身丫鬟，“后院都起火了还有这闲心呢？你旁边那丫鬟爬的那些床都快怀上了吧，我看你这丫鬟很快就和你平起平坐了。”
孙夫人听见，脸色一变，看见自己的丫鬟目光闪躲，知道确有其事了。脸色青一阵紫一阵的。许嘉远懒得管她，直接走了。
这样的事发生多了，也没那家夫人小姐敢惹许四小姐了。
明明许四小姐常年在外，但是对洛阳城大大小小的事清楚得跟亲眼见到一样都能如数家珍，最难搞的夫人小姐都无情镇压了，更别说那些大人了，别说打不过人家老子，连人家女儿都打不赢。
许四小姐在洛阳城中恶名远播。
但你说她不受人待见吧，三教九流都认她是个人物。
也就导致了达官贵人厌她怕她，三教九流却对许四小姐推崇备至。
五
经过拍卖行的事之后，方静姝同许嘉远渐渐便来往多了。
那次被许嘉远背着从拍卖行回国公府，虽然许嘉远的背并不宽阔，但就是给人莫名其妙的安心。脑子里回忆了一遍许四小姐这些年的风评，好像没有传言中的那么恶劣，只是太过特立独行，所以才被人说得那般不堪。
但至少这个人在她最孤立无援的时候帮了她，而不是那些口诛笔伐讨伐许嘉远的人。
“谢谢你。”
被人救出水深火热，方静姝虽然觉得很丢人，但是教养告诉她要感谢人家。
许嘉远听着背后像小猫一样细若蚊吟的感谢，将人往上颠了颠，背得稳了些。
“不谢，小美人。回去了我得给方伯伯好好说说，怎么能让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被人这样对待呢，这个爹当得忒不称职。”
方静姝觉得有些羞赧，毕竟这件事并不光彩。
“怪不得爹爹，是我自己不当心。”
“这件事怎么能怪你，小美人就该被人呵护的，出了事都是你爹爹的问题，没保护好你。”
“那你呢？不也该被人呵护吗？”
“这怎么能一样呢。比起被呵护，我还是更愿意去呵护像你这样的小美人。”
要不是许嘉远和她同样身为女子，她会觉得许嘉远说话太过放浪形骸，就像一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尽管就算是女子，也很像。
但许四小姐救了她，那便是不一样的。
六
对于那日的记忆，方静姝只记得许嘉远不算宽阔的背，还有鼻尖属于许嘉远的味道。
等到国公府的时候，方静姝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再次醒来，她已经躺回了自己的闺房，爹爹和娘亲坐在床边守着她，很是担心。见她醒来一直低声安慰她，向她道歉。
而她当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她记得她说的是：“四小姐呢？”
方国公和方夫人一愣，旋即笑起来：“四小姐已经回将军府了，这次的事情真的是多谢她了。不然都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方静姝面色一红，低声应道：“确实多谢四小姐了。”
别的家中可能也有四小姐，但洛阳城中一提起四小姐，那只有一个人，将军府的许四小姐许嘉远。
因为这件事，方国公震怒，也不再隐藏了，直接开始将支持皇上的态度摆到了明面上。
方家和许家也不再隐藏交情，开始在明面上来往了。
七
要说洛阳城里有什么不变的还是许四小姐。
三五不时骑马出洛阳城，游玩一些时日再回来。只是也有点变化，每次外出归来都会送些小玩意儿上国公府，还有沿途遇见的盛开的鲜花。
国公府的门槛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进的，方小姐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见的。以前是谁也不见，因为方小姐不感兴趣，方国公对这个女儿宝贝得紧。
后面变了，许四小姐跑得很勤。
尽管洛阳城的局势变得越来越紧张，也没能影响两个人。
后面渐渐变成许四小姐出门的时候也带着方静姝一起了，连带着还有户部尚书厉家的小公子厉无咎。三个人结伴而行，到过许多地方。
一晃眼三人到了成婚的年纪。
厉小公子一直和许四小姐是有婚约的，两家人也在商量。但是厉家的家主被皇上安排到杞梁郡修筑未央楼来祭奠先祖了。
另一边，许四小姐对于比她还弱的厉小公子是看不过眼的。她喜欢的是从拍卖台上抢下来的方静姝。那个小姑娘娇娇软软，背在背上的时候轻飘飘的，瘦得让人心疼，疼进了心里，也住进了心里。
就厉小公子那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哪有娇娇软软的方静姝好。她又不需要人保护，当然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人。
就在厉家和许家开始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时，许嘉远悄悄找到了方静姝，打算带着方静姝远走高飞。
八
方静姝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晚上，许嘉远悄悄溜到了她的房间。
“静姝，我不想和厉无咎成婚，你愿意跟我走吗？”
答案其实根本不用问，就算许嘉远要她的心，她都能心甘情愿剖出来给她。
于是，两人约好在迎夏节宫宴，趁着守卫薄弱的时候悄悄出城。
方静姝就开始满心等待那天。
结果还没等到，顾家的人便已经耐不住性子，挟持了方静姝，要方国公就范，甚至给方小姐下药，破了她的身子，让她不得不就范。甚至没来得及告诉许嘉远一声，就被八抬大轿抬进了顾家。
方静姝记得大婚当日，所有人都在前厅，许嘉远以好友的名义来喜房看她，扯下了她的喜帕。旁边的喜婆被她呵退，她看着许嘉远双眼通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为什么？”
方静姝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告诉她顾家的下作手段？以许嘉远的性子，一定会大闹顾府。可是她不能这样，如果许嘉远这么做了，许家也就全完了。
像噩梦般的夜晚，顾胤趴在她身上，对她说着最残忍的话：“我知道你们方家和许家关系很好，如果不想你的好友许嘉远出事，就好好听我的话。不然顾家有的是办法将他们拉下水，只是麻烦了点，许老将军那一家子都是疯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又怎么忍心让她的嘉远为难。
“只是幡然醒悟，觉得两个女子在一起很恶心，有悖伦常。”
方静姝甚至不敢去看许嘉远，闭上了双眼。
她以为许嘉远会生气地挥鞭，就像对待那些招惹她的人那般。但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她睁开眼，看见的是许嘉远受伤的眼神，她知道她不愿信。
“其实我已经是顾胤的人了，所以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许嘉远什么都没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离开了喜房。
她若无其事地重新将喜帕盖上，眼中眼泪无声地落下来，她都已经麻木了。
九
没过多久，迎夏节到了。
参加宫宴的人被扣留，她没去，留在了顾家，她知道这一切都该有一个了结了。
军队包围了顾家，她悄悄给了顾家的地图。结果被顾胤发现，扯着她逃到了护城河边，军队追过来，顾胤看着她目露凶光，喂了她毒药，将她推下了护城河。
下坠的那一刻，她感受到喉咙的绞痛，黑漆漆的天空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要将她吞没，眼角流下泪，或许她也就这样了。只是好想再见许嘉远一面啊，告诉她自己也是心悦她的，不是那样的。
再次醒来，她躺在延幸村的茅草房内。
旁边陌生的妇人看着她满含关切，她想开口，却发现说不出话来。
“姑娘，你终于醒了。你还记得你家在哪吗？这里是延幸村，你先安心住下。还有就是，姑娘你已经有身孕月余了。”
方静姝闻言，面色一变。
难怪顾胤要将她推下护城河，原来是因为她有身孕了。
十
延幸村来了位怀着身孕的哑巴，但乡邻并没有给人眼色，反而是对她多有照顾。
十月怀胎，方静姝生下孩子的时候几乎去了半条命。
但精疲力尽前，她看见躺在她身边皱巴巴的孩子。伸出手逗弄的时候，被小小软软的手掌拉住了一根手指那一刻，心都化了。突然就很想许嘉远，想她骑着马怀里抱着她外出游玩。
想她拉着她的手走在夜色里，周围都是植被的清香，她却满心满眼只看得见那个牵着她的人。
合眼之前决定为孩子起名如许，希望她可以像她放在心尖尖上的那个人活得肆意张扬，无论她在不在她身边，她都希望许嘉远永远是那个许四小姐。
如许渐渐长大，性格也确实很像如许，她甚至都怀疑这个孩子会不会是她和许嘉远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她知道，她的悲痛不该加注在孩子的身上。
只是在方如许还小的时候坚持每日摘回最新鲜的花，直到如许长大了，也开始这般。
直到有一天，如许带了个姑娘回来，她看见那个姑娘的第一眼，便知道那是嘉远的孩子。原本遗忘在角落的记忆回溯，她又想起那个许四小姐来。
突然好想嘉远，即使远远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十一
许嘉远的孩子叫做厉景玟。
看来还是和厉小公子成婚了。真好，许嘉远有人照顾了，她也没有遗憾了。
不过见那姑娘虽然在自己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女儿面前开开心心，一个人的时候满面愁容。仿佛就看见曾经的自己，抽了空也同厉景玟聊了许多。
知道京师要出大事，厉景玟回去之后要举办喜宴；知道她来武陵郡是许嘉远暗示的，没想到真的找到了她。
她不想两个孩子重蹈覆辙，在厉景玟离开之后将自己的女儿也骗了出去。拜帖是厉景玟临行前留下来了，说是娘亲希望可以再见她一面。
但她的嘉远怎么这么傻，两人孩子都这么大了，又怎么回去？
她写给嘉远的信其实只有两句话。
一句是：“我心悦你。”
还有一句是：“忘了我吧。”
十二
方如许是在初秋被她赶出家门的。
她独自一个人在延幸村过了秋季和冬季，地里的东西是乡邻帮她收割回家的。以往不会做的那些事情在女儿走后好像变得没那么难，她现在也已经可以制作咸菜，酸菜，腊肉，制备年货了。
春节那天，她坐在院中。
武陵郡没有落雪，上次见雪花还是在洛阳城。
那时候她被许嘉远拉着在洛阳城的大街上游玩，世界五彩斑斓也好，还是苍茫一片也好，她那时候心里眼里都只看得见一个人。
房屋外有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以为是乡邻送来饭菜，抬起头却呆住了。
眼前的人穿着骑马服腰间别着鞭子，一如许多年前的许四小姐那边。她张了张嘴，忘了自己发不出声。身上的衣服是方如许临行前制备的，看起来不算太过寒酸。
“没关系，我都知道。对不起，我来晚了，静姝。”
方静姝眨眨眼，觉得很不真实，像是在问：“厉无咎呢？”
“我和他成婚以前就说好的，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他不可以拦我。虽然这样很无耻，但许四小姐一直都不是善男信女，不是吗？”
方静姝无声地笑了。是啊，这才是她的许四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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