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锭在砚台里一圈圈旋转,发出沙沙的轻响,成了禁阁里唯一规律的韵律。
昏黄的灯影下,奚刃心执笔的手腕悬停片刻,笔尖饱蘸浓墨,忽然落纸。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
他写的并非《生灵经》那规整刻板的经文,而是笔锋恣意潇洒的一行字:
“鱼汤鲜美,禁阁清寒,唯君在侧,心暖如春。”
字迹矫若游龙,力透纸背,带着一种与这沉闷环境格格不入的洒脱气韵。
叶瑜被这突如其来的“作品”惊得一愣。
“如何?”
奚刃心侧过脸,昏暗中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期待。
“……好。”叶瑜由衷赞叹,这字确实比经书上那些印刷体灵动百倍,
“可你……不怕再被舅舅发现?”
“嘘——”
他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狡黠地眨眨眼,“山人自有妙计。抄经嘛,贵在心诚,字迹略……活泼些,无伤大雅。”
他飞快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宽大的袖袋深处,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禁阁的日子仿佛凝固的墨汁,粘稠而缓慢。
抄写《生灵经》的枯燥如同钝刀子割肉,好在叶瑜自小受皇家训练,早已习以为常。
这时一本封面颜色花哨得与周围厚重典籍格格不入的小册子,被奚刃心悄悄推到了矮几边缘。
叶瑜疑惑地拿起。
封面上画着些憨态可掬的小兽,书名赫然是——《异兽食珍录》。
“噗……”叶瑜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抖动。
这本“邪书”夹在一堆板着脸的经史子集里,简直像一只误入佛堂的烤鸡,滑稽得让人忍俊不禁。
奚刃心压低声音,一本正经:“此乃禁阁秘藏,专治抄经眼晕、心绪不宁之症。你看这‘清蒸寒潭白玉卿’,步骤详尽,火候精妙……”他指着其中一页,说得煞有介事。
叶瑜忍不住翻看起来。
里面图文并茂地介绍各种奇珍异兽的“风味”和“烹饪建议”,笔调诙谐,插画生动。
虽知是玩笑,但这“**”带来的片刻轻松,如同沉闷牢狱里透进的一缕新鲜空气。
几日相处,叶瑜渐渐发现,奚刃心对这座阴森禁阁的了解,远非初次受罚者可比。
他知道哪盏长明灯的光线最柔和不易伤眼,知道哪个书架角落的灰尘最少可以偷偷靠着小憩,甚至知道角落里某个不起眼的暗格里,藏着一小罐前任受罚者留下的“宝物”。
更让叶瑜诧异的是,在某个抄得头昏眼花、腰背僵直的傍晚,他忽然合上经书,对叶瑜神秘地招招手:
“跟我来。”
他带着叶瑜,在迷宫般高耸的书架间七拐八绕,熟稔得像在自家后院散步。
最终停在一处被巨大书架阴影完全遮蔽的死角。
他用力推开一扇伪装成书架的、沉重而布满灰尘的木门——竟然是一道暗门!
门外,豁然开朗。
竟是一方小小的、废弃的露天平台!平台边缘被高大的藏书楼墙体环绕,抬头只能望见一片被切割得方方正正的墨色夜空。
空气清冷干净,带着草木夜露的气息,瞬间涤荡了肺腑里积压的霉味和墨臭。
几颗寒星在方寸天幕上闪烁,清冷的光芒洒落下来。
“呼……”叶瑜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空气涌入胸腔,连日来的压抑感一扫而空。
叶瑜转头,惊讶地看着奚刃心:
“这……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这种地方?还有那道暗门?”
月光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他靠在粗糙的石栏上,仰头望着那方狭窄却自由的天空,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没什么好奇怪的,”他的声音很轻,混在夜风里,“我小时候……也被罚到禁阁待过。”
叶瑜愣住了。
“比这次久多了。”
他转过头,那双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看向我,带着点坦诚,又有点促狭,
“那时候年纪小,更坐不住。这禁阁的犄角旮旯,哪块砖头下面藏着蚂蚁窝,哪根梁柱上刻着前辈的‘到此一游’,哪里的月光在子时最亮……都是那时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原来如此!那些游刃有余,那些隐秘的“妙计”,那份在压抑中寻找喘息之道的本事……并非天生,而是用同样孤寂难熬的时光,一点一滴磨出来的。
“天天来?”叶瑜下意识地问,想象着一个更小、更顽劣的奚刃心,在这座巨大而空旷的禁阁里,是如何度过那些漫长日夜的。
这次反而是奚刃心一顿,语气平淡,却莫名让人心头一软,
“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月光落在他金色的眼中,像碎银在艳阳池里荡漾。
他顿了顿,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一丝温柔,补充道:
“所以,别怕闷。这地方,我熟得很。有我带着你,十天而已,眨眨眼就过去了。”
晚风拂过平台,吹动他额前的碎发,在这囚笼般的禁阁深处,由他过去的“受难”换来的秘密天地,此刻竟成了最珍贵的慰藉。
叶瑜望着他月光下清俊的侧脸,鼻尖似乎又闻到了那碗鱼汤的鲜香,混合着此刻清冽的风。
这个比他小了两年岁的少年,比他通透。
禁阁的日子依旧在昏黄灯影与沙沙笔尖下流淌,指尖被笔杆磨出薄茧,脊背因长久伏案而僵硬酸痛。
每当倦怠如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人淹没时,那本藏在《生灵经》厚重封皮下、封面花哨俗艳的《异兽食珍录》,就成了暂时的浮木,带来片刻不合时宜的欢愉。
“你看这‘炭烤烈焰豪猪脊’,需引地火三寸,佐以冷雾草中和燥热……”
奚刃心凑过来,指尖点着书页上那只被画得圆滚滚、冒着火焰的豪猪,压低的嗓音里满是煞有介事的“学术探讨”。
叶瑜忍不住笑,又怕笑声惊扰了阁楼,只能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
某日,当叶瑜正与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交手时,奚刃心那边又传来窸窸窣窣的翻找声。
他似乎对某个书架最底层、积灰最厚的角落情有独钟。不一会儿,一本比《异兽食珍录》更薄、封面颜色却意外素雅的书册被递了过来。
书页泛黄卷边,触手有种干燥的脆弱感。
封面没有花哨的图案,只有三个朴拙的墨字——《糕点集》。
翻开,里面是工整的小楷,详细记录着各式糕点的做法:绿豆酥、莲蓉饼、枣泥糕……图文并茂,步骤清晰,甚至还标注了时令和所需心境。
与那些高高在上的修炼典籍或《异兽食珍录》的戏谑不同,这本册子透着一种家常的、温润的烟火气。
“这又是什么‘禁阁秘藏’?”叶瑜挑眉看他,指尖拂过书页上描绘精致的“桂花糕”图案,仿佛能闻到那清甜的香气。
奚刃心盘腿坐着,一手支着下巴,烛光在他眼底跳跃。
“这个嘛,”
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得意,“大概是哪代被罚进来的馋嘴前辈,实在熬不住清苦,偷偷记录下人间至味,聊以慰藉?”
他指了指那页桂花糕,“这个,我做得最好。”
他的目光落在“桂花糕”三个字上,似乎被那无形的香气牵引,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亮起促狭的光,转头看向叶瑜:“想不想尝尝?”
禁阁里只有墨臭和灰尘,哪来的桂花糕?叶瑜下意识摇头。
“不是现在,”
他笑了,那笑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温暖,带着一种承诺,
“等我们出去。就做这个。”他修长的手指在那图文上轻轻一点,“我教你。”
“教我?”叶瑜有些意外。他向来多以修炼为要,鲜少会花心思在这种凡尘琐事上。
“嗯。”
他点头,回答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七月桂花,快开了吧?那香气……隔着几重山门都能飘进来。”他微微眯起眼,似乎在想象那满树金黄、馥郁甜香的情景。
“采最新鲜的,香气最浓的,滤出金灿灿的桂花蜜。糯米粉要细细筛过,蒸出来的糕体才够细腻绵软,透亮得像明珠……最后点上蜜渍的桂花,一口下去,软糯清甜,那股香气能钻进人的梦里呢!”
他的描述细致而生动,带着一丝向往。那清甜软糯的滋味,那暖融心窝的香气,似乎清晰地铺展开来,带着阳光和桂花的温度,强烈地冲击着被经文麻痹的感官。
原来,在这看似无望的十日囚禁尽头,还有这样一份具体而微、带着清甜香气的期待。
“好啊。”
叶瑜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上“桂花糕”的图案。
“一言为定。”奚刃心伸出手指,指尖在灯下晃了晃,像个幼稚的约定手势。
就在这时,阁楼深处传来极轻微的“吱呀”一声,像是老旧木头发出的呻吟。
奚刃心神色一凛,动作快如闪电!
《糕点集》瞬间消失在他宽大的袖袋里,那本厚重的《生灵经》被“哗啦”一声翻到他们抄写的进度,他抓起笔,腰背挺得笔直,眼神专注地盯着面前空白的纸页,仿佛刚才那个谈论桂花糕、笑容温暖的人从未存在过。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熟练得让人心疼。
叶瑜也立刻低头,执笔蘸墨,在纸上落下工整的一笔。
心,却还停留在那本被藏起的《糕点集》上,停留在那句“出去后,我教你”的承诺里。
空气重新沉静下来,只有笔尖摩擦纸面的沙沙声,单调地重复着。
然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墨臭和灰尘依旧,抄经的枯燥依旧,十日的期限依旧一眼望不到头。
但禁阁的夜似乎不再那么漫长了。
因为尽头有光,有花香,还有一块约定好的、带着阳光温度的桂花糕。
奚刃心低着头,笔尖移动,专注得仿佛心无旁骛,只有嘴角那抹极力压平却依旧泄露一丝弧度的笑意,在摇曳的灯影下,随心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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