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一切的开端,是母亲秦臻的一通电话。
母亲对祁途很好,从未如此直接请求过他任何事,直到这一次。祁途记得清楚,电话那头的秦臻甚至在沉默了片刻后,才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求求你找到他,祁途。”
祁途并非父亲祁渊的亲生儿子,也非母亲的亲生儿子,而这一次,他要找的人,同样也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
这背后隐匿的是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探究其中的种种并不难,可祁途不想去追溯那些与自己无关的过往。
他,一个与他们无任何血缘牵连的旁人,被如此善待后,肯定不能去揭开长辈们那早已尘封的恩怨。
祁途感恩自己被领养,童年无忧,温暖而平静。血缘的纠葛从未扰乱过他,也从未感受到那种无血缘关系的脆弱与撕裂。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内心的感激似乎根深蒂固,转化成了一种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带着母亲的期许,让他无法拒绝,也无法回避。
所以他必须完成这个任务,好在派去调查的人也带回了线索,搜索的范围逐渐逼近这片区域。
只不过几年前,这里曾是战火的焚烧地。曾经的辉煌与安宁,被战乱的硝烟撕裂,留下了支离破碎的痕迹与无法愈合的伤口。人们的命运在这片断裂的土地上纠缠交错——有的是战前的旧居民,有的是四面八方流散而来的无根之人,也有的早已消失在风尘中,身份无从查证。
许多人死于非命,许多人失踪,更多的人在这片土地上过着错乱的生活,背负着不同的身份,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与不安。每一条街巷,都藏匿着过往的秘密,空荡的街道,永远埋着也许无法启封的往事。
遇见虞檬的那天晚上,祁途站在街头,第一阶段的调查任务已经完成,毫无成果。
目光落在那片破败的景象上,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迷茫。楼房斑驳,街角颓废,似乎每走一步,脚下的地面就更加不稳。
他从未亲历过战火与纷争,无法想象父亲的孩子是如何在那样的困顿与压迫中度过的。但幸运的是,这份不安的情绪,转瞬即逝,因为被一场意外的邂逅所打破——虞檬出现在他眼前。
在那狭窄的走廊中,虞檬突然从拐角处跃出,恍若精灵般撞进了他的怀里,又在一刹那间轻巧地溜走了。
可对于祁途来说,虞檬撞上来的那一刻,周遭灰暗的背景一下子变得五彩斑斓,就好像是虞檬打翻了祁途手里的色彩盘,颜料齐刷刷地染花了周遭,心情一下子变得像看见彩虹般舒畅。
祁途的理性让他能够冷静处理事务,但感性让他想要放纵自己去看虞檬。
于是就这么一眼,再也无法挪开。
-
酒馆的后巷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褶皱,隐在夜色的裙摆里,沉默而幽深。光线在这里变得怯懦,刚探进来一点,就被黑暗吞没了,只剩下一盏老旧的街灯,在远处喘息似的闪烁。
虞檬刚结束表演,长时间的聚光灯让他有些恍惚。更衣室里挤满了早已换下戏服的姐姐们,空气里浮动着香粉与汗水混合的气味,还有说笑声,热烈而世故。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敢进去。
其实无论妆容如何,褪下舞台的光环后,他只希望自己变得透明,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于是拖着长长的裙摆走到后院,站在洗漱台前,镜子里的人,眼尾的妆被汗水冲淡了一点,像山水画里的残余笔墨晕染开来。
因为今晚的设定是清纯懵懂的少女,因而本来就不厚的一层粉底,此刻完全露出了底色。他向来不喜欢花掉的妆,刺眼得让人想立刻抹去。水流冲刷着他的脸,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空落。
伪装被剥去,徒留疲惫的皮肤贴在夜色里。
就在这时,后巷的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却似是压抑着的恐惧,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挣扎。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拧干毛巾,朝门口走去。推开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裹挟着隐约的湿气。
昏黄的灯光下,一个小女孩低着头,裹着一件过大的破旧外衫,步子有些虚浮。她每走几步,便下意识地往后瞥一眼,眼神惊惶而匆忙。或许是察觉到,几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尾随着她。
虞檬皱起眉,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渍。他没有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女孩移动。
她应该刚刚成年,脸上还残留着少女的稚气,眼神透着局促不安。手里的包裹被她抱得很紧,像是握着最后一点能给她安全感的东西,生怕一松手,世界就要塌了。
身后,几个男人的影子逐渐逼近。他们高大,步子悠闲,眼里含着轻佻的笑意,交头接耳间带着猎人耐心的算计,目光直直锁在她身上。
“嘿,小姑娘。”其中一个人懒洋洋地开口,嘴角挑着一丝恶意,“走这么急做什么?不如陪哥哥们聊聊天?”
女孩的脚步倏然顿住,像被扼住喉咙的鸟,睫毛轻颤如同扑扇的翅膀。
虞檬的心猛地一缩,熟悉的窒息感迎面袭来。他讨厌这种感觉,双手开始发凉,但还是不愿继续冷眼旁观。
“别靠近她。”虞檬终于站出来,声音有些紧绷,连自己都听得出颤抖。
不是害怕,更多的是烦躁。被迫卷入别人的事,跟陌生人对峙——这些都让他不安。可他知道,再不出声,那种令人作呕的场景就会发生。
男人们停了片刻,目光移向虞檬。起初他们误以为他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害羞的女人。因为在他们的注视下,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不敢直视,低着头,脸色冷硬。
然而,空气中的凝滞只是短暂的,他们并不打算因为他的冷漠而却步,反而生出一丝恶趣味的兴奋。几个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泛起讥诮的笑,慢慢地向他围拢过去。
原本被调戏的女孩早已躲到了虞檬身后,指尖蜷紧,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和她的嘴唇一个颜色。
虞檬知道她在害怕,他也怕,可是怕又能如何?他只能硬着头皮,压住嗓子,冷声喝道:“滚,滚远点!别……别过来!”
他的声音落地,如冰面骤裂,四周瞬间死寂了一瞬。几个男人脸上的笑意僵住了——是个男声?
接着,有人猛地一怔,旋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恶狠狠地盯住他。
“啊!是他!那个变态!穿女装骗老子的那个死娘娘腔!”
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声音有点熟悉,虞檬的神经猛地绷紧——是之前那闹事的客人。
真是冤家路窄。
话音刚落,那男人已猛地冲上前来,一把拽住虞檬的肩膀。空气中掠过衣料撕扯的窸窣声,随之而来的,是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一掌落下,猝不及防的钝痛炸开在脸侧,虞檬的头被扇得猛然偏向一边,耳畔嗡嗡作响。
躲在虞檬身后的姑娘惊声尖叫,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炸开。而虞檬,是彻底被激怒了。
他反手抬肘,狠狠砸向对方的脑袋,动作干脆,像劈断一根脆弱的树枝。对方闷哼一声,身形一晃,眼底的狠戾一寸寸被惊惧取代。
几个男人见势不妙,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拳脚交错间,巷子里的阴影翻滚起来。
让人意外的是,虞檬竟丝毫不落下风,拳风过处,哀嚎声此起彼伏,那些人像被扔进火里的蚂蚁,嗷嗷乱蹦。
原先被砸得头昏眼花的男人,咬着牙,目光猝然一转,落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姑娘身上。他心里一动,计上心头,猛地上前,扣住她的脖子,嘴角泛起得意的笑:“你这死变态,给我住手,看看我手里的这个人……”
虞檬正打得酣畅,一时间竟没听见。直到一声哭喊,他的手才僵住,拳头松开了一半。
“你——你给我放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
“哼,算你识相。”男人冷笑,手上的力道又收紧几分,“站好,别动,不许还手,让我弟兄们伺候你一顿——啊啊啊!”
话未说完,他忽然发出一连串惨叫,因为胳膊被人扭住,痛得五官都皱成一团,指缝松开,姑娘趁机跌跌撞撞地逃了出来。
巷子太暗,虞檬没看清是谁出手帮助。而姑娘已是泪眼朦胧地跑到他面前,嘴里不停念着“对不起”,声音当然抖个不停。
“对不起,都怪我……你的衣服……还有你身上的伤,怎么办?”姑娘声音微颤,手指无措地绞在一起。她瞥了眼地上蜷缩哀嚎的男人们,嫌恶地皱起眉,可下一刻,心里竟冒出一个荒唐又有趣的念头——她想从这些人身上扯下一件像样的衣裳,给虞檬穿上。
因为虞檬的衣裳已成了零落的布条,在风里瑟缩地颤动,竟添了几分易碎的美感。可再美,也挡不住寒意啊。姑娘咬了咬唇,正要俯身去做那件她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事,忽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踩碎了夜色。
地上原本哀嚎的男人们见到来者是谁后,愣了一瞬,目光交汇,犹豫、惶然,然后是惊恐。他们立马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逃开了。
来人是祁途,站在黑白交接的光影里,西装笔挺,步履从容。月光勾勒出他冷峻的眉眼,他的目光落在虞檬身上,静静的,深沉的。然后,他微微蹙眉,干脆利落地扭开自己外套的扣子。
“别着凉。”他的声音低沉,克制,却温柔得无法忽视。
外套轻柔地覆上虞檬的肩,布料带着尚存的体温,隔开了夜风的凌厉。
虞檬心头一缩,猛地低下头,手掌覆上脸,脚步也不自觉地往后撤了一步。
方才那群闹事的人,是听到他的声音后才反应过来他是男的。虞檬确信,祁途还没有察觉他的真身——只要不露出那张卸了妆的脸,就还能维持这场微妙的假象。
祁途看着虞檬迅速后退,便也停下了脚步,没有再逼近。一时间,巷道重归沉寂。
那女孩怯生生地抬头,眼底浮着一点迷茫,还有未褪的惊惧。她望向虞檬,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迟疑地咬住唇。虞檬的脸色冷得像结了一层霜,从始至终未曾施舍她一个眼神,微微侧过脸,眉峰紧蹙,透着几分隐隐的不耐。
沉默里,女孩终于鼓起勇气,转头先朝祁途道谢:“谢谢你,大哥。”
这声“大哥”落下,祁途倒是不在意,而虞檬心里却莫名泛起一丝膈应。他斜睨着祁途,怎么看,都不至于落得个“大哥”的称号,怎么着也该是“大哥哥”才对。
但……或许是方才祁途的举动太像混道上的人,才让她这么叫他?这么一想,虞檬的心绪忽然微妙起来。因为他自己,也看着不算清白吧?
可下一秒,那女孩却带着小心翼翼的哭腔:“小姐姐,你还好吗?”
虞檬回过神来,连忙安抚她:“我没事,你呢?伤到哪里没有?”声音换成戏腔,几乎是下意识的。
但他此刻没留意到,那姑娘分明听见了他先前低沉的男声,却还是唤他“小姐姐”。他未深究,因为此刻他只关心两件事——姑娘是否安然无恙,以及,祁途为什么会在这里。
“呜呜呜,我没事,幸好有你。”女孩吸了吸鼻子,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你是这家酒馆里的人吗?我能带你进去不?”
虞檬也正有此意,但垂着眼,手掌微微收紧,指腹蹭过西装外套的丝滑,仿佛在权衡着什么,最后低低地开口,话是对祁途说的:“谢谢你出手相助,祁爷。”
虞檬终究没法装作不认识他。
祁途是这里的常客,舞台上或许可以装聋作哑,此刻却不行。
祁途似笑非笑,目光幽深,半晌才低声道:“让我陪你们进去。”说话间,眼神一挑,朝那姑娘示意前行。
于是,在这奇怪的三人组相伴的情况下,女孩左顾右盼,目光在酒馆后院流连后,轻快地自我介绍:“小姐姐,你叫什么?我叫陈素,就住在两条巷子后面的小屋里。”
“陈素你好,叫我虞檬就好。”虞檬心想着两条巷子外的房屋是哪里,随后意识到可不就是贫民窟。
“好的,檬姐姐,叫我素素就行。”素素笑嘻嘻地应着,又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今晚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会被人跟踪……我本来不走这条路的,今天是有事才……”她语速快,絮絮叨叨,是个自来熟的姑娘。
虞檬听着,温声安抚,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身侧的祁途。院里的冷清、素素的叨叨,和祁途的从容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气氛——有些微妙,有些失真,有些不可思议。
虞檬原本想专心听素素说话,可越是喧闹,祁途的寂静就越显眼,终于忍不住,在更衣室门口顿住脚步,微微侧首:“祁爷,到这里就可以了。” 他不知道祁途还要跟着他们多久。
祁途看着眼前的人,肩膀微微耷拉着,脑袋垂得低低的。他失笑,却还是照顾这人的感受,于是温声道:“嗯,换完衣服后,先冷敷,再去洗澡。”声音顿了一下,似是留了个空隙,好让对方不那么紧绷,随后才补上一句,“好好休息,晚安。”
说完,他微微颔首,径自走了。
素素一直在旁看着,嘴角噙着笑,倒也不插话。
虞檬被她的目光看得发热,正要移开看向祁途背影的眼神,就被素素轻轻一拽,拉回了神思:“檬姐姐,人都走远了,还不进去?”
语调里透着调侃,虞檬耳根子一热,猛然想起什么,低声问她:“素素,你……你知道我是男人吧?”
素素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一本正经地点头:“是的,檬姐姐。”
很奇怪的是,虞檬虽然说话还是有些磕绊,但面对素素却不那么局促。也许是因为这人像三岁孩童一般,让人不自觉放松警惕。
“那你怎么还一直叫我姐姐?”
“因为你希望我这么叫呀。”素素偏了偏头,眼里带着一点天真的揣测,“不过如果我弄错了,我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虞檬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笑了。虽是孩子气的语气,可话却透着一股玲珑剔透的体贴。他忽然觉得,这般懂事而又不过分聪明的人,实在难得。
只是,想到“体贴”这个词,他的心思又被拉回到那个男人身上。
祁途替他披上外套的那一瞬,动作轻柔得无声无息,只是指尖掠过他的长发和耳畔时,才让虞檬察觉到他的存在。
然而下一秒,外套被收紧,那双手收拢得太过有力,力道透过厚实的布料传递过来,像是直接扣住了他的肩膀,甚至让他恍惚间生出一种错觉——祁途是不是要将他抱进怀里?
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西装外套,料子昂贵,祁途的体温依旧存留。然而,比起这点残留的余温,更让虞檬不安的是那道目光,自始至终落在他身上,不动声色,却极具存在感,黏黏乎乎的。
虞檬对旁人的注视一向敏感,尤其是这样直白、专注的凝视。明明一直低着头,不去看祁途,可身体的直觉比理智更快地察觉到——那个人一直在看着他,认真地、仔细地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像受惊的鸟般轻微地耸了下肩,随即又强作镇定。他有些担忧,被那双眼睛看得太久,会不会露出什么破绽?毕竟,他是个男子。
尽管每次演出前,他都会细致地修整全身的体毛,哪怕是衣物遮挡的地方也不例外;尽管他身上洒了些许香水,可卸了妆后,裸露在外的皮肤,还有散去的脂粉味道,靠得这么近,会不会有什么不小心泄露出的、难以掩饰的男性特征,早已落入那个人的眼里?
可纠结这些问题终究无济于事,何况为什么要这样想呢?虞檬咬着唇,眼神悄然飘远,气馁的情绪在心底悄悄蔓延,随即转开话题问向素素:“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吧?不如我陪你去找虞老板,让她给你安排个房间,今晚就在这儿待着,等天亮了再走?”
素素的眼睛亮了一瞬,话音中掩不住的喜悦:“啊,可以吗?太好了,谢谢檬姐姐!”
倒是不跟他客气,但这也是小事一桩。
只不过虞檬的心思细腻而敏感,下意识地开始怀疑素素是早有意愿想要留下来的,那这个意愿,究竟是在今晚的意外发生之后才生出的,还是说更早之前……虞檬无法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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