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郁楚将吹落的面纱重新系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来赴宴前,乐织非要抓住他抹上红胭脂,扬言要把他画得比撷花楼伶人更妖娆多姿。
“十**岁的男孩子上了妆雌雄难辨,你这个模样常无盈一眼保准能看上,”乐织笑得花枝乱颤,“既然要混入丹青夜宴,必须得有个身份,不如你就叫乐情,对外就说是我小弟。”
元郁楚:“……”
平白领了身份牌,也行。
此刻,乐织正扮演一名惯见风月的柔弱舞姬,造作地扭着腰,一举一动具是风情。
而元郁楚则扮演弟弟乐情,抱着琴温顺走在后面,走起路有些别扭,像极了宫里的小内监,提着一口气,脚步又轻又慢。
他们跟着常无盈的管家穿过水榭,绕进花园。
与宴席不同,园内清风朗月更加幽静。花圃的后面有一个简单神台,是曾经雍国家家户户都有的样式,供奉的神像如今落满灰尘,无人在意很久了,连园里侍花浇水的杂役都不会多看一眼。
领头的管家解释道:“落蕊湖别院连着后面的社神殿,先前很多人都来此参拜祈愿,可是后来,大雍妖魔横行霸道,大家仗着有神殿庇佑也没当回事,可这倒霉社神到最后都没有显灵,那段时间死了很多人,那叫一个惨呦,哭声震天,满街白纸,所以现在这里呀,没人信神啦。”
乐织疑问:“那么倒霉社神去哪里了?”
“你可问对人了!”
一人修仙,族谱发光,管家露出得意的神色。
“我有个侄子就在璃仙宫修行,据他所说,地分四境,社神也恰有四位分管各国。大雍社神乔灵笙飞升,继任的社神迟迟没有出现,导致妖怪都跑出来啦!”
“不过你们别担心,璃仙宫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到处降妖除魔,现在烨城太平得很。”
世人皆知,掌管大雍的社神乔灵笙乃是一位慈悲的圣贤,他以血肉之身封印疫病之源,挽救十座城池的性命。
五百年间护佑大雍功德圆满,得以飞升。
而传闻中,下一位社神为乔灵笙亲自择选,本该顺利接任,却因身负重伤无法继位。
社神殿香火陡然减少,仙门迎来空前兴盛,连带在人间行走的捉妖行当都生意火爆。
而管家口中的下一位社神,好巧不巧,刚刚在夜宴上为大家吹了一曲唢呐,又好巧不巧,正在他面前听着前任上司的故事。
元郁楚尴尬地别过头去,头疼社神缺席期间的烂摊子,与罪魁祸首留在人间的神像大眼对小眼。
谁能想到那位慈悲的圣贤将他捞回神殿后,马不停蹄飞升,让他两眼一黑躺在社神殿就是二十五年。
今晚夜宴场上两边湖岸打得水花四溅,好不热闹,放眼全城更有妖灵窥伺,如何顺利得到雪瓷扣并回到社神殿,显然不是易事。
乐织见他越走越慢,停下来问:“怎么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舒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这一口闷气:“想到些往事,无碍,我们过去吧。”
“因今夜是封笔之作,老爷正在沐浴焚香,请二位贵客稍候。”管家带他们进了一间屋子,交代完便离去了。
屋内一张硕大的案台放在正中,房内笔墨纸砚随处可见,墙壁挂着常无盈的以往画作,是市面上流通最多的山水、人物、花鸟。
左侧玄关处挂着一幅很大的百戏图,画着许多正在表演杂技小人,这幅画风格迥异,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乐情走上前闻了闻,皱着眉头:“这是墨香,但味道很奇怪。”
元郁楚将乐织往后拉:“别凑太近,画里掺了遂兰郡的妖香,可令人产生幻觉,剂量不大还是谨慎一点。”
“看来常无盈有秘密啊。”乐织悄悄说。
话音刚落,常无盈从偏厅穿过玄关进来。
只见他从案旁竹画篓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幅画绢,平铺在案台上,自顾自对着画中原有的人物思索起来,似乎忘记了有两个伶人在旁边恭候。
元郁楚注意到绢上颜色鲜艳,画面栩栩如生,不知此次设宴究竟意欲何为。
乐织见惯来撷花楼寻欢作乐的客人,又想起宴会上常无盈急不可耐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挡在元郁楚身前,温言提醒道:“小女与弟弟多谢主家垂青,接下来我们……”
酝酿满腹的话还没开口,却被常无盈打断:“你先别说话,我们快些解决。”
常无盈的视线在他二人脸上来回兜了几转,然后指了指她身后的元郁楚,言简意赅,像是在赶时间。
“就他一个,面纱摘下来,衣服脱了,过来。”
乐织震惊,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这种事情直接说出来也太直白了。
元郁楚摘下面纱,学着花楼的小倌……学不太会,敛色屏气,挤出一点浅淡的笑。
这场作画怎么看怎么不正经,画圣竟然真有这种癖好?
淡红的纱衣仿佛缥缈云雾,褪落在地上,袖口内侧淡黄符纸在烛光之下若隐若现。
再然后,元郁楚顿了顿,思忖撷花楼都是怎么开展这项业务的?继续脱下去的话,脱到什么程度为好?楼里的小倌都是怎么做的来着?
他想找乐织求助,抬头却见她眉头蹙得死紧,脸上带着不可置信,又带了点隐秘的期待。
……她果然是在看热闹吧。
算了。
元郁楚忍住心底浮起的诡异心思,正要解开身侧的白色中衣的系带。
手指刚碰上,常无盈却喊停:“好了,就这样,我在角落置了个秋千架看见了吗,去坐好不要乱动。”
元郁楚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乐织,忽然恍然大悟。
见惯风月的姐姐考虑今夜的性质,特意选了个艳俗的颜色,灯下映着脸红成一片,看不清五官轮廓,确实不适宜作画。
……
原来是个真君子,误会大了。
刚入秋,夜已深,落蕊湖旁的水汽裹着凉意,随着风吹向这座别院。
有一行人猫在房顶上冻得发抖,你挤挤我蹭蹭,成功将二师兄宗茗挤出人群。
宗茗挠了挠头问:“大师兄,那个他们三人……在底下干嘛呢?”
衍枫雾独自坐在一边,挑了下眉头:“你真想知道?”
师弟师妹对他挤眉弄眼,一切催促都在眼神里,宗茗求助般看向衍枫雾:“这么多人就属师兄你耳朵最灵,就说说呗。”
衍枫雾啧了一声:“也没什么,不过里面叮叮当当,说着什么‘快点’‘衣服脱掉’‘去秋千架’‘不要乱动’之类的,没什么新意嘛。”
宗茗惊讶:“玩这么花?山下的世界真是叹为观止。”
衍枫雾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芳早诸事没少看啊,满脑子都是些什么废料。”
转头一看,纯情的鸡崽们一听见这本奇书就抖个不停,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养出这群奇葩。
衍枫雾没再搭理他们,忽地听见窗户嘎吱的响声,一条影子快速钻进了常无盈所在的屋子。
“有人来了,都做好准备。”
小鸡崽们眼里闪起期待的光芒,下饺子一样一个接一个从屋顶跳下去。
常无盈十分重视这幅封笔之作,提前两个月完成画中的场景,在人物脸上留了白。今晚画完这场丹青夜宴的最后一张脸,就算大功告成。
他手心冒汗快要捏不住笔,颤抖着将最后一笔落下,画完后喜不自禁地对着它看了又看。
“我终于画出来了,我最好的一幅作品!”
乐织有些好奇,常无盈也任由她走近观赏。画中是一位在荡秋千的温婉女子,巧笑倩兮,神态面容与她捡的便宜弟弟很是相似,仔细看也能看出差异。
“主家为何画的是位女子?”
常无盈激动地说不出话,手指慢慢靠近画中女子洁净的面容,哆嗦嘴唇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他擦掉眼里的泪花,走到画架边摁下机关,从弹出暗格中取出锦盒,又拿出一条秘银制成的细链子,中间穿着一枚莹白如雪的玉扣,一缕流光隐约绕着这枚玉扣流动。
雪瓷扣果然不同凡响。
常无盈倒是个爽快人。
常无盈不舍地摸了摸上面的白玉:“今夜多谢你们,此物是我意外得来,就送给你们当作报偿。”
乐织暗中扯了元郁楚的袖口,示意他快点接下。
元郁楚正要上前,余光中隐约有一片怪异的黑影闪过,来不及细想,他悍然抢下雪瓷扣,拽着乐织向后方疾退。
常无盈正老泪纵横,情绪满溢,手中宝物忽然脱手,正要诘问这位不礼貌的琴师,后脖猝不及防挨了一记手刀,软软地倒下去。
有一只奇怪的影子在他身后逐渐凝聚成人形,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常无盈身上的雪瓷扣。
元郁楚没空管常无盈,拽着乐织向后方疾退。
黑影遍寻不到,没有丝毫犹豫,快步向元郁楚袭来,大声喝道:“拿命来!”
只见面前寒光一闪,元郁楚侧身躲过,瞄准黑影凝形的空档,对准胸口狠狠拍了一掌。
出掌的火候十分精妙,打在穴位之上,只要再加入一丁点内力轻则昏迷,重则毙命。
然而,黑影的昏迷、吐血、晕倒都没有发生。
反而是元郁楚先感到不对劲,仰头倒了下去,一把银黑的匕首将他的心口戳了个对穿。
旁边的乐织见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鲜血从伤口处无止无休的流出,拔下簪子疯了似的往黑影的方向狂刺。
周围安静了很久,实际只有一瞬。
这一瞬元郁楚的脑海里浮现了许多念头,感到有些滑稽。
人遭受这样的重创都会立即死去——但他不会。
这具身体是假的。
早在多年前,他就已经死透了。
是乔灵笙将破碎到只剩一小星的魂魄修补起来,用生息河的碎片做了一个与他当年别无二致的壳子。
他住在壳子里温养魂魄直到如今才醒,再后来,就因缺少继位钥匙,雪瓷扣,被社神殿无情丢到人间一片荒漠中。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也早已随着旧身体一起泯灭在大雪里,化作隆冬冻土的养料。
元郁楚用力拔出匕首,空洞的心口像开了泄洪闸门一样,汩汩冒血,很快在手边聚成了一滩小血泊,而他感觉不到疼痛。
这也是生息河碎片的一种拟态,既不会真的死去,也不会自我治愈。
好在雪瓷扣与制造他身体的材料是同源,都来自小沧林山的社神殿,冰冷寒气帮他凝固了狂流的血液,让他不至于太过狼狈。
乐织学的是用于防身的功夫,重在争取时间逃命,而非一决生死。
此时她与黑影交锋几个回合,眼看即将落败,只剩一腔孤胆,用尖锐的簪尾指向敌人,强撑着挡在元郁楚面前,咬牙道:“你可千万别死啊,我们的事还没有做呢。”
“有什么事一起去地府做吧!”黑影幻化出另一把利刃,杀气腾腾,一步步向她走来
元郁楚袖中的符咒也被血迹洇透,朱砂的符文彻底被破坏,失去了效用。他抬头望着乐织,烛火将她的轮廓勾出一抹虚影,
原本执剑独闯王宫,一口气不喘直接杀去大殿都不在话下,现在已经无能到需要靠女子保护了吗?
他顿时生出一股难言的情绪,狠了狠心用手指在血泊中勾画出一个法阵,低声念着:“严杀弃野,北方列阵——”
随着他的低语,屋内瞬间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法咒还未念完,大门被人无情地一脚踹开,门板撞在墙壁发出“咚”的一声。
一行七八个修仙者喊着什么师门啊、荣辱啊、尊严啊,提着剑就往里冲,靠着人多势众直接摁住了黑影。
“……”
“破”字卡在他的嘴边,念不下去了。
白光霎时消散。
乐织见敌人被制服,转身扑到他身边,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手足无措地擦掉他身上的血。
来者敌友不明,不宜正面冲突。
他果断抹掉手边的法阵,拍了拍乐织,安慰她没事,然后将落在不远处的红衣捞来穿上,遮住了一身触目惊心的血迹。
“呦,这里好热闹啊。”
不知是谁在门口喊了一声,人还没到,声音已至。
元郁楚抬头看去,只见一人摇着折扇慢悠悠走进来,一派霁月风清,就好像门不是他踹的,来的只是个无辜路人。
宗茗携一众师兄弟邀功似的将黑影押送到大师兄面前,重击他的膝盖,让他仰面朝着衍枫雾。
黑影扑通跪下,变成了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
衍枫雾眉眼微扬,才不管他眼神有多不甘心,将扇子一折,抬脚踩在他肩上。
“这位兄台,人家在里面干私事呢,你也想来掺和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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