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两百多只眼睛都看清了，那灯罩里头，凭空而现出无数飞舞的黑色小点。密密麻麻、挣扎乱飞，一次次撞在纤薄的红色灯罩拦。
薄纱灯罩，好比皮影戏的幕布，将一切光影下的东西，不论大的、小的，活的、死的，都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一张帷幕下，直观得无可挑剔。
太后心思如电，眼神一斜，向大宫女梧桐抛出一道眼神示意，大宫女不动声色地向外走。
桃七大声道：“请尚食局众人！尤其是，检蔬司司正入殿问话！”
“放肆，大胆刁奴，金銮殿上哪有你大放厥词的资格？”崔太后豁然起身，出言宛如惊雷，指向殿中女婢，“来人，把她给我……”
这一道命令突兀地被打断。
“常言道，打狗还得看主人。太后要动本王的人，是不是得问问本王的意思？”
好整以暇了一整晚的宋无忌终于站起，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御前正中，停在距离太后不足一丈远的数级台阶下。
众人也因崔太后突然的态度转变而大惑不解。太后死死盯了一眼宋无忌，胸膛起伏两下，头顶华丽金步摇晃动不休，方意识到这般反应已是反常，勉强安抚了激动的情绪，缓声道：“哀家前头因陛下的龙体慌了阵脚，才不顾礼法宫规，教这低贱的婢子在大殿之上、百官之前兴风作浪。她巧言令色，先忽悠我等以为她有何妙计能擒获真凶，却做出这般有辱斯文的不雅之举。”
桃七自陛下毒发以来说的话、做的事，尤其是在一些小细节上的确难登大雅之堂，但那样的情况下，谁也不会过多去追究什么，反而是她挺身而出，冒着被当做刺客的风险为小皇帝催吐，后以一柄蜡烛、一盏宫灯揭露了诡异之处，不少大臣还对她生出了几分佩服。太后居然在这时候要治她的罪……
迎着太后锋利的目光，宋无忌正要开口。郭子乾道：“可这姑娘的确即将要勘破真相，太后若要追究她殿前失仪，不如等她说完再处置。”
崔太后冷冷看他一眼：“区区五品之身，这里没有你置喙的地方。”
这一句，居然是连货真价实的刑部属官的嘴也给堵了。
“这……”郭子乾往日被排挤惯了，却也没人如这般直接地以他品级低来说事，今日就遇到了，偏偏压他的还是当朝太后，大岐的国母。郭子乾不禁大受打击，脸蛋紫涨，虽心中愤愤不平，可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
说话间，大门打开，一帮御厨、宫人们都进来了，宫中仆役的蓝、白色混入殿内一片朱紫之中，乌泱泱地站满了太极宫。他们被催得急，都还来不及换下御厨师傅的服制。
崔太后勃然怒斥：“哀家还没放话，你们怎敢擅闯！”
“是本王命人进来的。”宋无忌意有所指道，“半个时辰前，还是太后着人去将他们提来问话的，难不成您忘了吗？”
实话实说，宋无忌此人相貌极好，如果再年轻几岁，必是个惊心动魄的青年郎君，而立之后，可称得上风华绝代四个字。可惜身上四溢的杀气却让人忽视了他的绝佳相貌。眼下桃七勘破迷局，宋无忌下毒的嫌疑也暴露出问题，太后已失去主动，接下来再面对宋无忌，确实难以再缨其锋。
太后强忍怒意，望向西侧的两个席位，那里坐着宁太妃与丽太嫔，只不过有纱帘遮挡，不知她望的是谁。
“难不成，太后娘娘不想让真凶显出原形？”宋无忌浅笑道。
再如此咄咄逼人下去，满座文武都会以为太后有意阻挠断案，目的是包庇真凶。崔太后何尝不懂这一点，她轻咳一声，没有台阶也硬下了，咬牙道：“罢了，就依摄政王的吧。”
宋无忌回头，终于看向桃七，微微一笑，那笑容堪称蛊惑人心。让人惊叹权力与美貌合在一起，实在是绝佳的毒药。
可桃七是个百毒不侵的滚刀肉，只觉得他笑得邪性，并不敢多瞧他。未免再生变故，她没有第一时间理会进来的尚事局宫人。而是继续指着那灯笼，大声道：“诸位大人、太医，你们何人知晓里头的是什么虫？”
秦太医凑近灯盏，轻轻提起一点，让它下方露出一道缝隙，自下方向里望去，希望直接用双目看到那些小虫，而不是透过灯笼的薄纱去看。双目凑到了很近的地方，才能勉强看出一点点的虫影，细细小小的，比之尘埃也大不了多少。他眯着眼睛用力观察片刻，放下灯笼道：“深秋时节，蚊蝇早已蛰伏，且这飞虫极为细小，以至于人眼近乎看不到，人外肤触之不觉。想必是草蛉虫！”
“不错，我也早猜是草蛉虫。只是于虫豸一道学术不精，之前不敢妄加断言。”桃七为自己卖了那么久的关子找了个借口，“听秦太医也这么说，便印证了我的猜测。”
郭子乾是个藏不住疑问的：“太极殿内出现大量那什么草虫，是否正常？”
秦太医道：“草蛉虫虽多出没于春秋时节，可即便是最适宜繁殖的时日，也是聚集在草丛与土壤之中，而不会大量出现在屋内。他们漫天飞舞，却因为体型过小而被视若无物，聚集在陛下身边，难道是……”
太医言尽于此，断案不是太医的指责，他再多言语，怕给自己招来麻烦。
“草丛与土壤……”郭子乾听出了里头大有文章，看了看御座四周，道：“会不会是因为这些天竺葵的盆栽？”
“天竺葵的气息的确会吸引草蛉虫，可大殿内也是人群聚集地，按理说草蛉虫极其惧怕人气的……”秦太医说得语焉不详，只点播一二句，剩下的全凭在场诸位自己想象。
郭子乾还是不太相信，自己动手观察以事实说话，他撸了两下袖子，学着桃七蹬蹬蹬又揭下了一只灯笼，先拿到天竺葵旁边照了两下，果然有许多虫影聚集过来，没多久灯笼罩子里头便飞舞进了许许多多。
桃七道：“不如再试试殿内其他地方。”
郭子乾举着那灯笼，这里照照，那里晃晃，结果发现，距离御座越近的地方，草蛉虫越多。离开御座一丈之外的席面四周却几乎是一只也没有的。
也就是说，草蛉虫聚集之地，也就是小皇帝的御座，以及最近的摄政王席位，再就是后头太后、太妃们坐的地方了，而内宫妇人们面前皆有两片帘子遮挡。
为什么？
为何如此？
这比蚊蚋还要小的虫子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是什么让它们聚集在小皇帝附近。文武百官都将揭晓答案的希望寄托在摄政王的小小侍女身上。希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压力更是大，桃七深吸了两口气，语气凝定：“草蛉虫是会聚集在泥土和绿植四周，可秦太医记不记得，它们还会被什么吸引？”
秦太医思考了片刻，眼前一亮：“光线！”
“不错！此虫春生秋死，一年繁殖两三代。秋季入夜时分，正是草蛉虫出来活跃的时候，大多是在泥土和草地中。但，利用此虫在陛下的御膳中成功下毒，此人的确狠狠下了几番功夫，设有好几重保障。”
“什么保障？还好几重？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快说来。”郭子乾道。
真是个急性子案痴，桃七暗骂道。
“这第一重，便是光。”桃七指了下明亮的宫灯，“下毒者知晓草蛉虫会被光线吸引。宴席开始之前，便在陛下的座位四周，安了上百支蜡烛同时点燃，映照得惶惶如同白昼。且光线也会刺激草蛉虫产卵。而宫室内上百盆栽中早早就被人投入了千万只草蛉虫，加以光线吸引，这就将他们汇聚在陛下身侧。等开宴席后撤去蜡烛，草蛉虫仍旧在御案四周混乱飞舞。”
大殿安安静静，落针可闻，再没有人打断女子的判断。
“第二重，便是附近的天竺葵。其茎叶含有挥发油，可以用来提取香味，本是不可缺少的香料原材料，也是草蛉虫最喜欢的一种气息。在煌煌烛火撤去时，持续地将飞虫禁锢在陛下附近。烛火与天竺葵，便是虫群在御案四周聚集不散的两重保障。”
“第三重，便是这御膳。”桃七背着手，施施然绕至几十道毒膳前，“陛下自小被教导严苛宫规，食不过三箸，前面的菜仅吃一点点，下毒人算到了这一点，靠草蛉虫在每道菜表面落下的微量毒素必然不能得逞。所以他想到了虫卵。只要自小培育，母虫卵中可积累大量毒素。母虫产卵时会选择平静的湖面，而陛下最后饮下的那盏汤水，便是最佳产卵地。陛下饿了一日，午膳也没怎么用，方才又被管束着不能多下筷，轮到饮用那汤盅时，会尽量多喝，一解久不被满足的食欲。”桃七看向小皇帝，弯了弯清明的眼睛，“陛下，奴婢说得可对。”
她还兼分析了小皇帝的心中所思所想，小皇帝听了她长长的一席话，觉得这姐姐真是理解自己。这回他第一时间并不求助旁人，而是自己拿了主意，坚定地点了下头。
“你的意思是，那毒，是通过草蛉虫产卵下进去的？”郭子乾打个激灵，全身毛孔都似绽开了。
“正是！”桃七斩钉截铁，“秦太医，你再瞧瞧看，那些虫是否全为母虫？”
秦太医为更好地查出致病因素，曾潜心研习过人居附近生存的花鸟鱼虫这方面的学问，他早已发现了殿中草蛉虫几乎只有母虫，很快便道：“是。”
至此，桃七所有推测皆得到了印证！
秦太医又道：“草蛉虫每日可产卵上千粒，如此多的母虫在大殿肆意飞舞，怕是汤水里已经浸满了虫卵。”说完，他拿了个细柄勺子，在盅汤里仔细捞几下，草蛉虫小，那卵就更小了。他又拿出了能够将事物放大的突镜，几乎将勺子凑到了眼球上，凝神细看，果然见到一勺汤水之中，至少含有百余个小小的卵，每一个尾部都连接着一条长长的丝柄。比蛛丝、蚕丝还要细上一千倍！
众臣看不到虫卵，但一听说宴席的御膳之中果真有，皆感到毛骨悚然，只觉得自己也吃下了无数恶心的虫卵一般。后知后觉的小皇帝更是捂着胸口，剧烈地干呕了起来。刘勍忙让人端来清水继续给陛下漱口。
惶惶不安的气氛蔓延至所有人。而宋无忌是离御座最近的一人，也是除了小皇帝之外，最容易被那草蛉虫卵污染食物之人。
可他自始至终不动如山，对下毒之事兴致寥寥，甚至连自己被构陷了也没有过多反应。而他没吃过宫宴上的任何东西，怎么看，他都像是提前知晓了今日会闹出下毒案一般。
桃七接着道：“番木鳖之毒对草蛉虫无害，下毒者将草蛉虫用毒喂养大，其卵中积淀大量毒素。再让母虫聚集在大殿北面的御座附近，等御膳上来之后，在汤盅里产卵。这便是为何，这便是满宫中人唯有陛下一人中毒的缘由。”
众人面面相顾，这一连串抛出的线索让他们惊疑不定，不少人还没厘清来龙去脉，脑子堵着浆糊一般，几乎说不出话来。却还是熬堃跳了出来：“汤盅里有虫卵是事实，但虫子聚集于大殿之上也许是偶然现象。下毒之人利用天竺葵气息与强光来引虫这几样都是你的揣测，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可不能胡乱揣度。”
大岐朝堂上的官员，大多趋利避害，这种场合下三棍子打不出几个屁来，郭子乾是个异类，有想法就好出头说两句，而熬堃却是仗着官位高，专挑宋无忌和他手下人的错处。
桃七自信一笑，恍若早就做好了准备应付：“只消问一问布置太极宫殿的内监宫女们，是否有人吩咐了点烛火、以及特意交代过天竺葵摆放的位置。这两个人又是否是同一个人，便可知这两处是否暗藏杀机。”
熬堃的确存着与宋无忌作对的心，可桃七应对的话也十分有道理，他没办法反驳，讪讪不语，只能默认。
众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崔太后，太后是后宫之主，上千名宫人都在她的管辖之下。她在此，没人敢擅自发号施令去召来宫女和太监。太后看了桃七几眼，当即下令，唤布置太极宫的宫人们都进大殿。
足足又进来了五六十人，将东西长八丈六尺，南北宽六丈的宫殿挤得水泄不通。问题简单，一问便可得知，布置烛火和安置天竺葵的行为确系一人安排。乃是一位五品内侍监主管，姓房，也是这日在太极殿内当值的。他假传太后旨意，对宫人们说天竺葵贵重，要放在御座边，且要用盛光驱赶邪气，才点燃如此多的蜡烛。借口听起来倒是有理有据，故而宫人们都照做。
崔太后听有人假传懿旨，侵犯自己的权威，怒不可遏：“传哀家旨意，唤那姓房的奴才进来问话！”
两名小宦当即小跑出去唤人，半盏茶不到，又匆匆折返，吓得两腿筛糠似的抖：“房公公已经在房梁上吊死了！尸体还热着。”
满场大哗！想来那房太监亦是受人指使，眼下败局已定，他怕押入昭狱严刑拷问下吐出主谋，只能自尽以避祸，亦或者是背后的主使让他自尽了。
熬堃哼了一声，对这结论颇为不服气。也是出于自己为了与宋无忌斗，妄加出言，被落了面子的怒意。
“这两处果真被你说中了有古怪。”郭子乾道，“可眼下人已死，线索已断，这可如何是好？”
桃七促狭地笑：“还有最后的人证。”
“人呢，快叫来，不然又死了。”
“安心，死不了，此人正在大殿之内。”桃七望向角落中战战兢兢跪了大半场的一伙宫人，“便是奴婢费尽心思请来的尚食局的大厨。”
熬堃又急着唱反调：“他们根本未参与下毒。难不成你还是想找个替死鬼吗？”
桃七叹气：“熬大人，请听完，不然还要打脸。”
熬堃气得快要发抖，眯起一双豹目瞪视桃七。什么时候连宋无忌府里的一个婢子都能与自己呛声了？他这个堂堂大理寺长官为何如此窝囊？
“凶手是靠草蛉虫产下有毒的虫卵来毒害陛下，而虫卵本无毒，而且还甚为滋补。有毒是因有人将其放在毒素中从小豢养。既然要养，就得准备食物，我记得草蛉虫最为喜食蚜虫。秦太医？”
秦太医得她一道眼神，答道：“不错。”
“草蛉虫四个月繁殖一代，只要查查近四个月来，哪宫里的人持续去尚食局要了生的大麦、小麦、蔬菜叶等喂养蚜虫的食材，便可揭露幕后真凶。而这，也是我唤来尚食局中人的真正缘由。”
嗯，有点扯……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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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卵化毒何以遁其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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