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顾长意正在教郁春琅念诗。
郁春琅只在年幼时读过两年书,之后便帮着爹娘操持家务,许多字她都不记得怎么念了。
门外,白忱手臂举起又放下,犹豫了半天,却只将一双绣鞋轻轻放在门边,不准备敲门了。
恰在此时,顾长意嚷着吃坏了肚子要去方便,木门突然打开,她捂着肚子冲出房门,灯笼穗子扫过白忱肩头。
郁春琅举着烛台追出来,暖黄的光晕里,蹲在阴影中的白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白大哥?”,见到白忱,她又惊又喜,还以为他是来找自己的,可低头看见那双绣鞋的瞬间,喉间泛起酸涩。
顾长意匆忙地问了声好,提上灯笼就往茅房去了。
“意儿,灯笼可得拿稳了!”
郁春琅不放心地提醒她。
“白大哥,你是来找初禾的吧?她还在侯爷的书房没回来,要不你先进屋等等?”
“不了不了,这双靴子是侯爷让我送来的,你帮我转交给她就好。”
说罢,他转身欲走时,袖口却被微凉的手指勾住。
郁春琅仰头望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夜风卷起她鬓边碎发,“上次的药,你便说是侯爷送的,今日这鞋,你也说是侯爷送的…白大哥,你喜欢初禾,何必这般藏着掖着?”
白忱身形一僵,满脸惊诧,随即坚定地摇头:“不是,这鞋真是侯爷让送的…”
郁春琅紧追不舍,语气中带着几分执着:“真的吗?你几次三番出手搭救,知道了她的女子身份也不拆穿,为她保密,为她解困,你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白忱沉默良久,苦笑着开口,声音里满是无奈与酸涩,“我喜不喜欢她有什么用?她满眼里都是侯爷,我甚至连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
“况且,我的命是侯爷的父亲救的,他们一家都有恩于我…”
闻言,郁春琅气得眼眶发红,指尖攥着白忱的衣袖微微发颤:“你就是个懦夫!就算侯爷也倾心于她,你也不该就这么不战而降,连一句真心话都不敢说出口!难道,你在战场上也这样吗?”
白忱垂眸望着地上歪斜的双影,喉结艰难滚动:“你不懂…”
“我懂,我当然懂!”,郁春琅松开攥皱的衣袖,后退半步与他拉开距离,“白大哥,难道你就一点都没察觉到吗?我喜欢你,从你帮我安葬父亲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喜欢你…”
她的声音逐渐平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哪怕你会拒绝,可至少我有这个勇气告诉你!”
说罢,房门在白忱面前轰然阖上,他独自站在长廊下错愕,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郁春琅一直对自己芳心暗许…
这时,顾初禾从东院回来,远远地就看见他在房门外徘徊。
她缓步走近,还未开口,白忱却突然眼神躲闪,跑开了…
她推门进房间,看见郁春琅趴在桌上抽泣。
“春琅…你还好吗?”
见她回来,郁春琅直接扑进她的怀里,抱着她痛哭不止。
她们身形差不多,个头一般高,顾初禾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在她耳畔安慰道:“有我在,有我在,别伤心了…”
“初禾,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我们走吧。”
郁春琅见她迟疑,蹙眉问道:“你怎么了?你不想走了是不是?”
“我…”
“是你自己说的,侯爷生辰宴要是等不到净尘回来,我们就离开侯府的,现在你又出尔反尔了?”,郁春琅刚从白忱那儿受了挫,一时气恼,说话也有些不知轻重起来。
“你,你喜欢侯爷,想留在这陪他?哪怕被长公主刁难,哪怕会受到伤害,你都要留下吗?”
顾初禾想为自己辩解,却开不了口,毕竟相处多年,自己的心事压根瞒不过郁春琅。
恰在这时,顾长意如厕完回来了。
“姐姐,你们在吵什么呀?”
顾初禾越是犹疑,郁春琅就越是生气,她一把拉起小长意的手腕,连包袱都不想收拾,直接就要出府回家去。
“好,既然你不想走,那我和长意走,你什么时候想回家再自己回去吧。”
外头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她们房里传出吵嚷,顾初禾怕惊动旁人,赶忙拽住她们,耐心解释道:“春琅,你冷静一点,咱们住在哪里,陆砚舟知道得一清二楚,要是就这么不告而别,难保他不会怪罪,到时候找到家里去,岂不是自找麻烦?”
“陛下不日便要搬去行宫小住,你再容我一些时日,让我在行宫的时候向陆砚舟辞去差事,到时候干干净净地走,也好过这样不清不楚的。”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不要因为白大哥产生嫌隙…”
顾初禾语气中含着哭腔,她素日里是个有主意且稳当的人,除了哀悼父母时,从未掉过眼泪。
泪珠滚落的瞬间,仿佛也浇醒了陷入执念的郁春琅。
“对不起初禾,我一时急躁没有顾虑太多,刚才是我话说重了。可我不只是因为白忱才要走的,更多的还是担心你的安危。”
愧疚如潮水般涌来,郁春琅再也撑不住,肩膀微微发颤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顾初禾没有说话,只是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好友,所有的误会与担忧,都在这一刻化作无声的理解。
她轻轻拍着郁春琅的背,冷静道:“行宫你们去不得,侯爷一走,万一你们在府里又受了欺负,也没人撑腰。这样说来,还是回去的好。”
“嗯,那明日我和长意先回家去,你陪着侯爷去行宫,找机会辞去差事,我们在家等你。”
“好。”
次日,天刚蒙蒙亮。
顾长意扒在东院院门外探头探脑,直到看见陆砚舟从屋里出来。
她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靠近,学着大人的模样朝陆砚舟屈膝。
“给侯爷请安。”
“真是不容易啊,入府这么多天了,还是头一次见你给我行礼。”,陆砚舟见状倒有些不习惯,调侃道:“说吧,是不是又想从我这里骗去什么稀奇的玩意儿?”
“才不是,我是要走了,所以来谢谢您的,这是我亲手做的毽子,送给您。”,说着,她从袖口里掏出一支杂色羽毛毽子。
陆砚舟蹙了蹙眉,接过毽子时问道:“你要回去了?怎么你兄长没告诉我呢?”
“嗯,昨晚他和姐姐因为白忱大哥吵架,姐姐生气了,就说要带我回家。”
“吵架?吵什么?”
“我偷偷告诉您,您可不能告诉别人啊…”,顾长意左顾右盼,像是怕被谁听到。
“小机灵鬼儿。”,陆砚舟看着她谨慎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说吧。”
“我姐姐喜欢白忱大哥呢,但是我哥哥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所以起了争执,还…还有了什么来着?”
她小脑瓜子滴溜一转,口中蹦出个词儿,“哦,嫌隙!”
这小人精不曾将始末理清,稀里糊涂地三言两语随便乱说,弄得陆砚舟云里雾里。
“你哥哥…不同意他们在一起?这又是为什么?”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好像,好像是和一个叫净尘的人有关。”,顾长意两眼一翻似乎是在思考,食指在耳畔轻挠。
“哦,好像是我哥哥在找一个叫净尘的人,大约是想让我姐姐嫁给那个净尘吧。”
“……嫁给他?”
陆砚舟的疑惑写满了整张脸,那净尘是个出家人,嫁给他干什么?
正说着,顾初禾来了。
“意儿,你怎么在这儿?”
看见他们对话,顾初禾瞬间睁大了双眼,警觉了起来,生怕顾长意说错什么,赶忙跑过去将妹妹护在身后。
“侯爷,童言无忌,意儿要是有什么话得罪了您,您可千万别怪罪啊。”
还不等陆砚舟开口,她对着顾长意使了个眼色。
“还不快回去找姐姐。”
“哦…”
顾长意依依不舍地撅了撅嘴,还是听话地走了。
待顾长意走远后,陆砚舟将毽子抛向空中又接住,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她们要走?”
“是,小人即将陪侯爷去行宫了,春琅她们既不是侯府当差的,也不是客人,还留在侯府不太像样,就决定先回家去了。”
听她这么说,陆砚舟接话道:“我瞧着长意活泼聪慧,又对武学感兴趣,不然就让她跟着我…”
他话还没说完,顾初禾立刻打断道:“侯爷日理万机,已十分辛苦,哪里还有精力教一个毛丫头练武。再说,她也就是嘴皮子硬,真让她蹲两回马步就叫苦连天了,学不长的,还是别耽误您功夫了。”
“你就这么不愿让身边的人接触我?非要分得这么清楚?”,陆砚舟三步逼近,面露不悦。
顾初禾抬眸,眼底蒙着层薄雾般的茫然,“我是下人,自己的身份地位,当然要分清楚。”
她的声音轻得像飘在风里的柳絮,却字字清晰。
“你是因为长公主的事在闹别扭?”,陆砚舟眉峰皱得更紧了。
“我哪有,只是说出实情而已嘛。”
陆砚舟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扫过她耳畔:“以后不要再说你是下人,我可从来没在外人面前说过你是下人,你们兄妹三人的吃穿用,哪一点像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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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浩浩荡荡驶往行宫
随侍的仅皇后及四位得宠的妃嫔,笪粤亦在其列。
连卿因先前在景义候府无故刑罚下人之事,被皇帝斥责思过,此次行宫之行,她未能跟随。
陆砚舟奉召同去。
马车上,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憋得住。
“白忱的斗笠,是你送的?”
话音落下时,顾初禾正将窗幔挽起,指尖顿在缠枝纹银钩上。她回头望向斜倚软垫的男人,眉间那抹不悦竟有几分有些孩子气。
“是…怎么了?”
陆砚舟忽的坐直身子,“为什么只送他?我的呢?”
“侯爷这话问得可真蹊跷,我又不是专做斗笠的,想送谁便送谁了呗。您想要,吩咐曾管事去买个十顶八顶的便是,不比我做的精致?”,顾初禾心想自己又不是什么绣娘匠人,他这么问,倒显得自个儿有心得罪他似的,也便自恼起来。
“没良心,亏我想着昨日也是你的生辰,还特意从奎州给你带回一双锦靴…”,他别过脸去,声音闷得像浸了水的棉絮。
顾初禾闻言,猛地抓住车辕上的雕花, “什么?你,你送的?”
陆砚舟喉结滚动,突然掀开衣摆,露出的墨色靴面上,金线绣就的迎春花,与她靴面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这靴子,竟然真的是他送的…
顾初禾低头望着交叠的衣摆,藏在裙裾下的锦靴传来暖意,“多谢侯爷,只是…您怎么知道我生辰的?”
陆砚舟被追问,显然慌了,剧烈咳嗽起来。
“是,是长意说的。”
“哦…”
她垂眸绞着裙角,语气和软地解释道:“那,我也不知道您会送我礼物啊,我这不就也没准备回礼嘛。”
“你当时并不知道白忱会送你礼物,你不是也提前送了他斗笠?”
陆砚舟骤然逼近,他盯着她躲闪的目光,眼底翻涌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你知不知道奎州的太阳有多大?他倒是有斗笠遮阳,我呢?”
她仰头望着男人微蹙的眉峰,喉头发紧:“这…斗笠又不值钱,您要是想用,随时去集市买不就得了?”
话音未落,就被陆砚舟冷笑打断。
“那能一样吗?”
顾初禾抿了抿唇,诚实道:“好好好,您别动怒,我实话告诉您吧。那斗笠也不是我做的,是春琅,春琅做好了,让我转赠的…”
陆砚舟盯着她眨动的睫毛,眯起的眼尾漾开微光,喉结滚了滚:“真的?”
“这还能有假?”,她撇撇嘴,自嘲道:“你就看我有这手艺吗?我连碗馄饨都做不好…”
“谁说你馄饨做的不好了?做的不好我还每次都吃完,那我成什么了?”
陆砚舟指节蹭过鼻尖掩饰微窘。
顾初禾抬眸望进他盛满笑意的眼底,心跳忽然漏了半拍,“那就是说,您喜欢吃我做的馄饨呀?”
“嗯?”
车厢内,空气突然变得粘稠。
陆砚舟避开视线,喉结滚动着,半晌才从鼻腔里逸出个模糊的声音:“嗯…”
顾初禾闻言,垂眸掩住唇角翘起的弧度,却被陆砚舟捕捉到眼底转瞬即逝的狡黠。
她突然敛了笑意,指尖无意识地揪着衣缝上的线头:“侯爷,如果以后我再也不能做馄饨给您吃了,您会不会,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想我啊?”
陆砚舟眯了眯眼,故意将下颌扬起三分,挑眉反问道:“你觉得呢?”
“当然不会了,跃金楼的佳肴,旁人闻闻味儿都得排队,侯爷您勾勾手指就能端上桌了,我那一碗馄饨算什么。”,顾初禾自嘲地笑了笑,将脸别向一旁。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泛起酸涩,仿佛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溜走了。
“你就那么爱下厨?”,陆砚舟看着她倔强的侧脸,鬼使神差地接了一句,“那不如在府里单独给你支个灶台。”
顾初禾在心里直跺脚,暗恼这人真是油盐不进。
谁稀罕什么灶台…
千言万语和滚烫的心意,终究还是化作一声叹息,消散在马车晃晃悠悠的声响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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