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雪夜,大楚刑部大牢内,腥臭难闻。
刑部侍郎郭用拙拍着案,厉声喝道:“岑语冰,倭寇细作,刺杀海川总督邵定棠,害得盐州城破血洗,将军夏成勋战死沙场,三万百姓尽死于倭寇屠刀之下!”
岑语冰浑身血迹斑斑,冷汗划过苍白的脸颊,咬牙说:“……我不是倭寇细作,邵定棠是我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会杀他?”
“倭女奸滑!”郭用拙怒瞪着阶下囚,“倭寇攻破盐州城时,本该遣将御敌的海川总督却早已被你杀害,那一刀毙命的封喉刃,经仵作验证,正是你这个‘好义女’的佩剑!”
“义父被杀害前我已经被人打晕了……”岑语冰竭力辩驳着,声音因疼痛而极度嘶哑虚弱,风中棉絮一般,和冷硬的锁链撞在一起,“有人请我入瓮,祸水东引,你们为什么不去追查?!”
“放肆!”郭用拙拍案起身,指着跪在地上的囚犯诘责:“一个倭寇孽畜,也敢妄言犯上,质问本官?”
倭寇孽畜。
倭寇在盐州城内烧杀抢掠,□□妇女,屠了大楚三万多黎民百姓,流出来的血能把万里沧海染红,他们的确是该死的孽畜。
大楚人都恨死了倭寇。
岑语冰则是被这帮倭寇搞得家破人亡的孤女,要说恨,没有人比她更恨。
在大楚的疆域之中,东南海川历来受倭寇侵扰严重,各州之中沿海的盐州所受侵袭最甚,已经到了“万户绝,饿殍野”的地步。
直到二十多年前邵定棠出任海川总督,统筹海川军政,一扫前任萎靡不振的治乱风气,主张以雷霆手段抗击倭寇,并且擢用良将夏成勋,硬是把倭寇从海川腹地打退回了海上,让海川百姓,尤其是盐州百姓能够得以休养生息。邵定棠更是在那场尤为惨烈的退倭海战中一战成名,得了个“怒海神舟”的美名。
大楚皇帝还是幼冲之年,却用稚嫩小手提起毛笔,为邵定棠写下了“东南有神舟,怒海斗妖龙”的字帖,赞他智勇无双,冠绝五军大都督,实乃神军也。
可是如今邵定棠却骤然被人杀害,死因成迷,盐州城沦陷,总督府也被灭门,他亲自收养在膝下的女儿岑语冰竟然被人嫁祸,成了倭寇细作,押入神都天牢受审,受尽屈辱,这何其荒谬?
郭用拙抖了抖绯色官袍,要重新坐下,屁股还没沾上太师椅,牢头就伶俐地为他换上了织金鹅毛软垫。
喝了几口酽茶提神,郭用拙闭目揉了揉紧绷的太阳穴,对地上的犯人说:“赶紧招了吧,不然上了大刑,剥皮挖眼的,啧啧,我只怕你这个桃李年华的小女子就要不堪啦。”
“屈打成招是为冤。”岑语冰仰头看着郭用拙冷冷道:“官不辨民冤,何以为官?”
“大胆!”郭用拙摔了茶盏,狱卒们统统从袖中抽出皮鞭,二话不说地往岑语冰身上抽,把她打得顿时皮开肉绽。
这些皮鞭都是在盐水和辣椒水里浸泡了一宿的家伙,抽起人来不仅疼,而且毒。所谓蛇鞭之下无勇夫,何况岑语冰这么个细皮嫩肉的小姑娘?
郭用拙提着袍子,走到被打出血的岑语冰面前,说:“你说我冤枉你,那好,你自己说,你从何而来?生在何处?亲身父母是谁?有什么方法能证明你不是倭寇?”
出身、父母?
岑语冰被冻僵的身体开始微微发抖:“……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义父没告诉过她。
“海川按察使的公文与你在同一天被送入神都,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盐州户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郭用拙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抖开它,上面赫然是臬司衙门的朱红大印。
没有户籍就是没有身份,这就把岑语冰是倭寇细作的罪名给钉死了,再没有分说的余地。
孤女、暗桩、刺杀、兵败!
每一个字都是岑语冰的催命符。
时辰已经很晚了,大牢外面冰棱如犬牙,里面气息浑浊,是数百个囚犯皮肉里沤出来的溃烂腐臭。
“说!你是不是倭寇细作?”
“我不是。”
“嘴这么硬!”
“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哥哥们的拳脚更硬!”
郭用拙拿牢头送来的热帕子擦脸净手,牢头低头为他捧铜盆,一言不发。在这位刑部侍郎背后,三个狱卒齐上阵,对地上的岑语冰又踢又打,油灯在墙上照出了他们巨大的黑影……
直到后半夜,岑语冰被扔进牢里的时候已经打不出声音了。她躺在湿冷的稻草上,神思涣散,外面传来狱卒剥豆子下酒的声音。
“正热着屠苏酒呢,你快来喝一杯,驱寒的。”邵定棠和妻子柳秾之坐在屋子里,招手叫岑语冰进来吃饭。
小丫鬟给岑语冰脱了斗篷,葱白的指尖沾到了斗篷上的雪,“呀”了一声,说:“真冷。”
邵定棠便笑道:“我们冰儿,可不是冷的吗?”
岑语冰慢慢地喝下了一杯屠苏酒,雪团子似的的脸上终于泛出了一点红润的气色,像一尊小雪人的双颊上染了层薄胭脂,身子也暖和起来了。
“义父,义母。”岑语冰放下酒杯,站起身,“先生给我留了功课,我该回书房了。”
“怎么还叫我们义父义母?”柳秾之拉着女儿的手又坐下,手绢覆着手,“冰儿,难道你要一辈子这样叫我们吗?”
“……”岑语冰半晌没有回答。
最后,邵定棠挥了挥手,说:“冰儿还小,来日方长吧。”
刑部大牢污秽不堪,老鼠乱窜,在犯人的身上乱咬乱啃,和吃米吃肉没什么分别。
有什么东西在往脸上盖,很湿很重,让岑语冰越来越无法呼吸……
“……唔!”手脚都被绑在了长凳上,岑语冰成了俎上肉,仰面朝天,有人正在往她脸上贴湿纸!
这种刑罚叫“加官贴”,便是要用七张浸湿的黄纸逐一贴在囚犯的脸上,每一张都必须要和脸严丝合缝,使人最终窒息而死。
两个狱卒一头一尾死死按住在挣扎的岑语冰,狠声说:“黄纸贴脸,进爵加官!下辈子,这七张黄纸就是你的买官金,知足吧!”
刑部要杀人了。
他们要把盐州城破彻底做成死案,岑语冰就是总督府里幸存下来的最后一口气,既然她咬死不松口自己是倭寇细作,那么只能掐断她这口气,做成畏罪自裁!
“去死吧,去死吧!”狱卒喘着粗气,把黄纸死死地摁在岑语冰脸上,摁出的水流到耳朵和脖子上,冰寒刺骨到令人麻木。
“……!”岑语冰被绑住的手脚在麻绳上磨出了血痕,像被人捉住的鹿,极力的挣扎在两个大汉手里显得太无助了。
渐渐地,她蹬腿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缓,幅度也变得越来越小……
几乎是弥留之际,她看见了邵定棠和柳秾之的脸,还有隔着囚车栅栏,盐州城里三万百姓堆积如山的尸体,其中男儿被砍去头颅,女儿被撕去衣服……
几滴眼泪从岑语冰的眼角无声地流出来,只在皮肤上留下一瞬的温热,就立马融进了冰冷的黄纸里。
狱卒心如擂鼓,眼看着人就要没气了,手却还摁在脸上不肯放开。上面吩咐了,一口气都不能给她留。
嘭!
刑部大牢突然被人破门而入,尚未看清是谁,一把飞刀就破风而来,精准地打掉了狱卒摁在犯人脸上的手。
一批锦衣卫闯进来,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两个狱卒给扣下了。他们个个蜂腰猿背,神色冷肃,只是站在那里,便是嗜血索命的绣春刀林,让人闻风丧胆,不敢轻举妄动。
最后走进来的便是锦衣卫指挥使陈紫楼,内廷司礼监的狗,臭名昭著的鹰犬之首。
刑部侍郎乃是文官,素来看不起这帮专门刺探官员私隐的腌臜货色,于是郭用拙在太师椅上坐了半晌才肯慢慢地站起来,说:“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陈指挥使,不知你夜闯我刑部天牢,所为何事啊?”
陈紫楼一身风雪气,进刑部天牢时先摘下斗笠,然后用极为平静冷漠的目光扫过郭用拙和被绑在长凳上犯人,没急着说话,抬了手,便立刻有一个锦衣卫去给犯人松了绑。
锦衣卫麻利地摸了犯人的鼻息和脉搏,抬头对指挥使说:“还有点儿气。”
陈紫楼神色微动,锦衣卫会意,把岑语冰打横抱起走了过来。
见状,郭用拙上前一步问:“陈指挥使,你要带我刑部天牢的犯人去哪?这可是涉嫌刺杀我大楚海川总督的大犯!万不可马虎!”
陈紫楼扶着绣春刀,说:“陛下有旨,命我将此犯人从刑部天牢提出,押进诏狱候审。”
从刑部提到诏狱,那就意味着陛下对这个案子重视起来了。郭用拙还在思考如何应对,陈紫楼便说了话:“郭大人,郭酷刑,你给犯人用加官贴,是想要拿死人给陛下看吗?”
“郭酷刑”这顶帽子扣下来对郭用拙来说无异于血滴子,他连忙说道:“酷刑二字下官实在不敢当,请陈指挥使收回。只因为这个犯人实在狡猾刁钻,对下官虚与委蛇,甚至口出狂言,冒犯天子神威,下官才不得已对她用刑,望她能如实招认。”
话音刚落,郭用拙身边的牢头便立马拿脚去踹那两个狱卒,骂道:“不知轻重的蠢货,大人三番两次嘱咐你们黄纸贴个两三张吓唬吓唬犯人就好,你们却贴了七张,以为是在给自己的坟头贴纸钱吗?啊?”
两个狱卒鼻青脸肿,像两只老鼠一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半句也不敢反驳牢头的话。
陈紫楼带走犯人后,牢头一边帮郭用拙披上大氅,一边替主子忧虑道:“那倭女落到了锦衣卫手里,恐怕对大人不利。”
这确实是郭用拙现在最担心的事情,叫人活着,以后就有无穷变数,是为后患无穷,但这其中又有转机,他颇有意味地问牢头:“你说把犯人从我这里提出来,关进诏狱,到底是陛下的意思呢,还是她司礼监的意思呢?”
牢头心中一颤,片刻后,低声回答主子:“陛下年幼,只怕……”
郭用拙冷笑一声,拢紧大氅,迈出刑部天牢的门去,在严寒雪夜里,往神都荣华大街东边,首辅的宅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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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倭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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