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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公道

明月楼紧急报了官,大理寺的仵作还没来,但出了人命,诗会无论如何都办不下去了。

汇聚了整个盛京目光的诗会最终潦草收场,打扮的人模人样的才子们脚步匆匆地从明月楼里离开,伙计担着白巾站在门口,每走一个人都要深深鞠个躬,再恭敬地递上一根艾草。

沈怀昭也被递了一根,那伙计说这是明月楼的一点心意,可以除除晦气。

伙计说这话时表情跟吃了黄连似的,真心实意的这样认为,沈怀昭抬眼瞧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随意地接了过来攥在手里。

沈府的马车已经到了,祝祁安也与她一道回去,先一步上了马车。

登上马车时,沈怀昭回头望了一眼。

方才还人头攒动的明月楼门口人影寂寥,白来一场的宾客满脸晦气,不约而同地绕开了明月楼大门口。

那里仍躺着孙文祥的尸身,尸身旁还有一团人影,只能是权维康。

权维康孤零零地跪在孙文祥的尸身旁,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明月楼里的光落不到他身上,沈怀昭只能看见一团漆黑的轮廓。

任凭周围人来人往,权维康都只低垂着头,像是一块无名的碑。

“走吧。”

站在马车上冲她弯下腰,沈怀昭瞧着一双手伸到她面前,是夜色也掩不去的莹白,她安静地看了两眼,缓缓搭上手。

拉力从手上传来,祝祁安一把将丢了魂似的沈怀昭拽上马车。

一根不起眼的艾草从空中轻飘飘地落在地上,被车轮无情地碾过,转眼间变得七零八落。

第二次来沈怀昭的小院,祝祁安熟练了不少。

在屋里转了一晚上圈的莹珠收到沈怀昭回府的消息,连通报都没听完就迫不及待地迎出去,差点在门口撞上祝祁安。

祝祁安眼疾手快的侧身避过,嘴里冷静地吐出一句:“当心。”

莹珠才不管他是谁,她现在又急又怕,抓着人就问:“怎么是你,我家姑娘呢?!”

“这儿呢。”

悠扬的女声在夜风中响起,坠在后面的沈怀昭听见莹珠找她,快走几步掠过祝祁安,站到莹珠面前,露出一个轻飘飘的笑容。

莹珠屏着呼吸,认真打量着沈怀昭。

夜色模糊,她看的缓慢,却从发丝到裙摆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

确认沈怀昭完好无损,莹珠微微红了眼眶,忍不住高兴道:“姑娘累了吧,浴桶已经备好,水一直温着,就等姑娘您回来。”

“不着急。”

沈怀昭听罢摆了摆手,往旁边看了一眼,莹珠顺着看过去,才想起跟着姑娘一道回来的祝祁安。

一声不吭地待在旁边,她还以为他走了呢。

沈怀昭抿了抿唇,表情有些不自然:“我还有些事情要和世子殿下说,先不着急洗漱,屋里也不必留人。”

“这......”

莹珠有些挣扎地拧紧了眉。

上回留沈怀昭一个人的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种几乎摧心剖肝的悔恨她这辈子忘不了,一听屋里不必留人,莹珠下意识觉得不妥。

但是说这话的人是沈怀昭,莹珠看了眼她的表情,还是略带不甘地应下,自己留在院门外守着。

沈怀昭指了下屋里:“进去说话?”

祝祁安担忧地看了眼她:“好。”

外间光晕温暖,宁心静神的檀香味在空气中漂浮,沈怀昭踏进屋里,眼角眉梢都放松下来,透出些如鱼得水的滋味。

动了动紧绷了一天的肩膀,她在榻上坐下。

祝祁安进屋后就盯着博古架上的花瓶,一言不发。

榻上摆着新换上的花枝,赤红若朝霞的石榴花插在白瓷细颈花瓶中,花瓣上还带着水意,沈怀昭一眼扫过去,轻轻拨弄了下花瓣,面无表情地开口:

“孙文祥临死前指认太子,世子怎么想。”

祝祁安想也不想地否认:“一派胡言。”

授业恩师,有重于山,沈相有太子太傅这个身份在,沈家名声越好,太子作为沈相一手教育出来的弟子,声望亦会水涨船高。

当众污蔑沈家女,还被当场戳穿。

除非太子脑子进水。

沈怀昭笑了笑,面上有些嘲讽:“陛下真是疯了。”

祝祁安闻言将目光从花瓶上挪开,眼神难得严肃地告诫她:“不可妄言陛下。”

管不住嘴巴的人,真的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思绪飘远,祝祁安下意识想到今日早朝。

近来春闱屡生波折,陛下心情简直坏到了极点,早朝的气氛就像盛满易燃物的炸药桶,稍不留神就会将人炸个粉身碎骨。

满朝寂静,无关痛痒的消息溢满朝堂,一位没有眼色的御史台官员却上谏,请陛下再加派人手,主持春闱。

结局可想而知。

陛下当场爆炸,手持天子佩剑不管不顾地走下高台,在朝中诸大臣惊恐的目光中大喝一声,将那毫无防备的老臣捅了个对穿。

锋锐的剑尖从人背后穿出,祝祁安站在最前方回头,只能看见陛下枯瘦的后背,和仿佛源源不断一般的鲜血,蜿蜒没有尽头。

她其实没说错什么。

龙椅上这位就是个老疯子。

沈怀昭知道他对陛下的忌惮,放在往日她会谨言慎行,但现在不行,她自己也不清楚心里涌动的是什么情绪,沸腾的像奔腾的岩浆一样,下一刻就要喷薄而出。

她怔怔地摸上胸口,心脏仍然在规律地跳动,仿佛没有什么异样。

但下一秒,她冷不丁想起孙文祥最后那个眼神。

凄怆的,绝望的,深带歉意的,他知道沈怀昭是真心想救他,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会对她说“对不住”。

这三个字甚至都没能发出声音,孙文祥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振聋发聩的指认,满腔悲愤,俱是血泪。

暗探已经查明,短短两日,孙文祥京中所有家眷全都死于非命,包括他母亲与不满十岁的弟妹,连看家护院的黄狗都没逃过去。

而他本人则经历了惨绝人寰的鞭刑,羽衣卫以他家乡兄长的性命做威胁,逼迫他污蔑沈怀昭,再指认太子。

诗会的主角不是沈怀昭。

他们身在局中时瞧不明白,但眼下一切尘埃落定,才发现陛下选中她只是因为她名声够响亮,又恰好是沈家女,如果沈家与太子离心,恰好和了他心意。

陛下是冲着太子去的。

今日之后,太子在文臣之中再无口碑可言,一个没有兵权又没有声望的太子,不会对他的统治造成任何威胁。

他可以安心的在龙椅上安享百年,以期长生。

瓷瓶里花枝脆弱,方才碰了一下便有花瓣零落,稀稀拉拉落了一桌,沈怀昭望着花瓣,苦涩地摇了摇头:

“我确实不该说这些。”

祝祁安眉心深深拧成了一个川字,他来回斟酌着沈怀昭的脸色,直觉告诉他沈怀昭在想的事十分重要,他决不能不明不白地放过。

过于锋锐的剑不一定能成绝世神兵,亦有可能过刚易折,伤人伤己。

祝祁安眼神慢慢柔和下来,脸上的凝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缓人心的安宁,他缓缓走到沈怀昭面前,毫不犹豫地蹲了下来。

青年近乎完美的脸在灯下盈盈地发着光,沈怀昭愣愣地看着他蹲在自己下首,能够笼罩她的高大身躯可怜巴巴地蜷缩起来,满脸真挚的青年轻轻歪头,眼里只装得下她一人。

祝祁安礼貌地与她的裙摆保持了一拳距离,一点儿没有碰到,虽然如此,沈怀昭回望他眼睛时,恍惚间还是觉得身体泡在了温水中了起来:

沈怀昭略微不自然地偏过头去,故意不看他:“这是在做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不能告诉我?”

祝祁安这时显得格外有探索精神,他眼睛里盛满了探究,一眨不眨地不肯错过她任何表情,沈怀昭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又被他的委屈勾了回来。

秀逸到不似凡人的青年失落地垂下眼,雪白的长袖随着动作下落,在地上自然而然地散开,沈怀昭侧着脸打量他,觉得他这时候到不像只孤高的鹤了。

像只装可怜讨食的白狐狸。

沈怀昭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认命叹气:

“我又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感觉到她的态度软化,祝祁安眉眼舒展开,温和地安抚她的情绪:“那就慢慢说,我就在这里听你说。”

沈怀昭似乎真的有被安慰到,她安静地捏紧一片花瓣,想了片刻:

“你说,如果我们没有插手这件事,孙文祥家人是不是就不会死。”

话说出口,沈怀昭自己都愣住了。

一团乱麻的线团倏而散开,她从满心纷扰中理出最重要的那一根头绪,顺着这条线往下摸索,才知道自己为何而愤怒,又为何不敢见孙文祥的尸身。

如果按照他与陛下的交易,他会死,但同时会得到一大笔钱,这笔钱会用来治好他母亲,再把家乡的兄长接到盛京,余下的部分供孩子上学。

陛下并不打算彻底毁了她名声,既然如此,孙文祥的证据肯定会被推翻,从而让他有机会指认太子。

如果不是她横插一杠。

那不是一具尸身,上面搭着孙家数口人的性命,因她而亡。

沈怀昭望着祝祁安,自嘲地笑了笑:“我怎么那么蠢,居然没有看出来。”

祝祁安依旧蹲在地上,望着他面前那个姑娘,她强行勾起的笑脸实在是难看的登峰造极,连他都没办法昧着良心夸出口。

她好像不太清楚,羽衣卫所到之处,从不留活口。

祝祁安斩钉截铁地止住她的胡思乱想:“在我们还没见到孙文祥之前,羽衣卫已经找到了他兄长家,我到的时候他们正打算放火焚屋。”

孙文祥打从一开始走的就是条死路。

祝祁安站了起来,在沈怀昭惊愕瞪大的眼神中张开手臂,紧紧拥抱住她。

顾不得什么唐突冒犯,他现在只想这么做,沈怀昭猝不及防之下被他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推他胸膛,手伸到一半,她却顿住了。

祝祁安头颓然地埋在她肩膀上,声音沉闷地响了起来:“我和你一样蠢,如果你有错,那我就是共犯。”

他听起来似乎也很难过,沈怀昭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背,权当对共犯的安慰。

祝祁安抱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青年修长的身躯与女儿家的玲珑身段紧密相连,严丝合缝地扣在一处,灯光映出他们的剪影,在光洁的地面上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沈怀昭忍不住呼吸重了些许,她胸口不知为何有些发闷,只有大口呼吸才能喘得过来气。

大脑渐渐混沌起来,她听见祝祁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生怕她不相信一般,郑重其事地与她保证道:

“会有公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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