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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明幸村的路上，有处半年未完工的半封闭施工点。
早前下的那场小雨雪，虽没有造成深积水，但也让来路成了泥泞小道。
而此时，停靠在新丰路40号，咖啡厅旁的一台黑色SUV毫无意外地沾上了泥巴。
顾良跟姜姨告别后，才留意到车身的污渍，心里有些不痛快。车子过年前才拿去清洗，现在还没到一个月。
他轻叹了一声，打开后备箱，正准备搬行李，身后却传来了姜姨与他人的交谈声。
顾良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过去。
似乎是刚才站在巷口张望的人。
姜姨或许是注意到他不加掩饰的目光，牵着那人的手，就往这边走。
借着昏黄的路灯，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白皙的皮肤上，一双冻红了眼尾的杏眼，是显眼。
“小善，就是这孩子住你楼上，叫顾良。”
“你们年轻人说说话，认识认识一下。”
姜姨落下两句话，便匆匆离去，只剩下两人大眼看小眼。
沈善没想评价什么，但姜姨说的话不假，她的邻居是好看的。
他并非传统的浓颜相，但五官清秀，很有少年感，而且身高腿长的，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确实是现在小女生喜欢的类型。只是那双眼，看人的时候冷冰冰的，容易让人心生退意。
于是此时，或许因为这静谧的夜色，也或许因为眼前这人，沈善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我是刚搬过来的，叫沈善，就住你楼下。”
“我叫顾良。”顾良开口，嗓音低沉。
“我前段时间接手了这家咖啡厅，以后想喝咖啡可以下楼找我......虽然不是很专业。”
顾良颔首，嘴角甚至有一丝弧度：“我有空会过来的。”
听到对方的回话，沈善不安的心终于落地。都怪姜姨早前的话，顾良在她心里都成为洪水猛兽了。
沈善觉得这样就很恰当了。
没有过分的热情，也没有显露的冷漠，规规矩矩的交谈就很好。
如此这般，结束时就不会有负担。
而此时，吹起了阵阵晚风，时机恰好。
沈善抬手将脸颊边的碎发别至耳后，开口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慢慢收拾。”
“先等一下。”
顾良说完，便转过身子，在后备箱的行李里仔细翻找。
沈善一脸茫然，只能停住将要离去的脚步。
等待的时间里，周遭的声音似乎变得越来越具体。风声，海浪声，街灯的电流声，物品的翻动声......还她的心跳声。
“这个，你拿去吧。”
又一道声音落下，无意中搅乱了方才的世界。
顾良拿起两盒金棕色包装的巧克力，递到沈善面前，“这是榛仁牛奶味的，你应该喜欢。”
沈善睁大了双眼，很是惊讶。
不仅因为顾良的行为，还因为那巧克力是她喜欢吃的一个小众牌子的巧克力，她以前上班时也总会在包里放上一两颗。
她光看着，就想象到那香浓醇厚、入口即融的感觉。
但沈善推托着，没敢拿。
“就当是新年礼物，我刚刚也给了姜姨。”
“可我没什么能给你的。”
“我不是为了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才给你的，”顾良的手还没有放下，“只是巧克力而已，不要有负担。”
沈善想再次拒绝，却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
她伸手接过他手里的巧克力，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道谢。
“谢谢......”
即使是晚冬，暖气仍然犹如盛夏的冰激凌，是美好的存在。
走进咖啡厅没多久，沈善就觉得有股热气从身体深处向外扩散，她那冻得发麻的指尖逐渐回暖，白皙的脸也开始有了血色。
她坐在收银台，放下手里的巧克力，双眼忍不住飘向外面。
刚才，她还想帮顾良拿些行李上楼，但被拒绝了。
——“天冷，你就先回去吧，反正我东西也不多。”
沈善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与墙体的间隙，直到看到一个背着大包小包的身影出现，而后靠近、最后远离，才懂得收敛，将视线收回。
两盒刚收的年礼就这样安静地待在木桌上，突兀又自然。
放在上面的一盒似乎在路途中，又或许在路途之前，就受到了挤压，纸盒的左下尖角处往里凹了几公厘，折出好几条白痕。
沈善伸手，试图抚平，发现只是徒劳。
其实一开始，喜欢吃榛子巧克力是沈善的母亲。
沈善的母亲早前并不喜欢吃甜食，对零食也是鄙夷的态度，但在四十岁出头确诊糖尿病后，她开始了解个中滋味。
沈善是在母亲得病后，才知道糖尿病病人更容易出现低血糖症状。她已经忘记见过多少次，母亲留着冷汗，颤抖着双手，狼狈吞食糖果巧克力的模样了。一个需要严格控糖的人，需要用糖来救命。她想，或许人都是活在矛盾中，不论□□上，还是精神上。
起初，母亲无所适从。她常常忘记在三餐前后吃药，使用血糖仪时也手忙脚乱。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总之等沈善留意到时，母亲已经能自己熟练地分药，轻车熟路地往血糖仪安装采血针，若无其事地往无名指上扎洞。一次不行，就扎第二次、第三次，直至能捏出第二滴足够鲜红的血，给机器上的试纸贪婪吮吸。
有几次，沈善一声不吭地站在旁边，看着整个过程。然后，不自觉地攥紧拳头，试图掩藏指腹生出的酥麻感。
后来，她忍不住问出口。
“妈，会疼吗？”
“当然痛，只不过我忍住了。”
沈善忘了，疼痛就算习惯了，也还是疼痛。
当时，她羞愧不已。不仅因为自己的愚蠢问题，还因为母亲回话时，就像个小孩在抱怨，笑着在抱怨。
她想，或许母亲一直在等待，等待她，或者哪个人，能放下旁观者的身份，走向她，肩并肩，看她眼里的风景。
......
一个人的夜，似乎更容易回忆起往事，然后产生错觉。
沈善回过神来，手也不自觉地拿起眼前那盒被压凹了一角的巧克力。
她记得里面的巧克力不多，母亲每次打开盒子，都会跟她埋怨资本家的过度包装，然后就催她下单买多几盒备用。
沈善修得平整的指甲撕不开比纸还薄的透明膜，她只能从桌面拿起一支丢了盖的黑笔，对着薄膜粘合的位置，小心地起开一个口子，然后撕扯。
瞬间，巧克力散发出的浓郁香气，穿透纸盒，向她涌来。
沈善打开盖子，拿走保护纸，里面棋盘似的交错摆放着十四颗巧克力。
巧克力的包装是双端扭结式的，跟小时候吃的糖果一样。她从角落里拿出一颗，捏着指尖旋开糖纸，一口吞下。
稍硬的外层巧克力在舌尖逐渐融化，细腻顺滑的内陷藏着香酥的榛子碎再次冲击味蕾。
这滋味，她再熟悉不过了。
“You came to me when I was bleeding
You came to me when I was torn
You came to me when I was strung out
......”
满是咖啡香的空间里，忧郁的音乐诗人正慵懒地诉说着他的温柔。
她靠着椅背，闭上双眼，跟着轻声哼唱。
歌声缱绻，回荡不止，仿佛在叩问未知的路。
旅游淡季，明幸村大部分的店铺往往天黑就熄灯关闸，只有一两间小士多能坚持到晚上九点。
而沈善的咖啡厅显然不是小士多的行列。
她享受完短暂的甜腻时光，便开始清洁打扫咖啡店。然后，她会关掉店里一个又一个电源开关。
沈善刚踏入社会时，被前辈提醒过职场的人情世故，第一条就是下班的艺术——最好等领导走了才离开。于是那些年，她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最后一个关灯的人。
所以，沈善总有一种错觉。
她仍然是那位被困在四面白墙之内的“优秀员工”，她并没有站在大海的边缘。
楼道里，通往二楼的感应灯这两天不大好使，通常闪几下就熄灭了。
沈善本想今天跟姜姨提一下的，但她把这事给忘了。
她懒得开手机灯，便借着窗外夜色，一步一步往上挪，就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童。直到挪到房门，才稍稍松一口气。
——吱呀——哐当！
不在预期的响声几乎凝固了流动的空气。
沈善心脏砰砰狂跳，手也使不上劲，原本在锁眼处徘徊的钥匙串掉落在地。
稀碎的金属碰撞声犹如雨后涟漪，延续着回响。
待四周再度归于寂静，上方也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沈善才真正地意识到这小楼里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了。她心有余悸地捂着胸口，蹲下身子，寻着掉落的钥匙。
顾良拿着手机下楼，屏幕里发出的微光隐约描绘出沈善的身影。
“钥匙掉了？”
两个小时不到，就见到顾良第二面，沈善只有尴尬。
“找到了，”她蹲在地上，晃了晃手里的钥匙，“楼里有点暗，手也没拿稳。”
而顾良顺势抓住沈善的手臂，扶她起身。
“应该是灯泡坏了，我明天找姜姨拿一个来换。”
打破亲密距离的界限，沈善能嗅到顾良身上清冷的雪松香，其中带着些烟草味，令人沉醉也难耐。
“楼里暗，门也不好开，”顾良松开沈善的手，往后退了一步，打开手机照明灯，“我来照着吧。”
沈善发愣，却没忘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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