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出院子的一瞬间，宁泽川在街角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希尔？”他叫住了那个背着包裹，在墙角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影僵住，回过身来，是方才那个在市集卖麦子、与大汉起了争执的青年。
费柯眉尾微挑，跟了过去。
“你在这里做什么？”宁泽川问。
“我……我……”希尔的眼珠子转了转，尴尬地道，“在逛……街呀。”
“哦？”宁泽川看他犹豫的神色，敏锐地察觉到异常，挑了挑眉，反而兴致勃勃地追问，“可是，你怎么看起来鬼鬼祟祟的？”
费柯瞥了他一眼，眼里染上一点笑意。
“哪……哪有……”希尔挺直身板，不安地说，“我只是要向黑暗神做个例行的祷告。嘘，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哥哥。”
宁泽川想起来，在那个大汉的言辞之中，透露出希尔似乎有个哥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出现。
“为什么要瞒着你哥哥，难道他是光明神的信徒吗？你们……信仰不同？”他好奇地问。
他曾听说，在有的国度，许多人因信仰不同，甚至可能会与自己的家人反目成仇。
希尔身躯一僵，摇了摇头：“不是。”
此后，他便缄口不语，神色黯然。
宁泽川见状，也不再多问，只是笑笑：
“回到这里那么久，我还未拜会过这两位声名远播的‘神明’呢。费柯，我们一起去教堂看看，如何？”
他早在初到黑死镇的时候，便曾听那里的镇民说过光明神、黑暗神两位伪神的名号，却一直没有见到它们的真身，如今，去教堂看看也不错。
毕竟，如今丰收女神的线索渺茫。也许去了黑暗大教堂，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也不一定。
费柯淡淡点头。
于是，宁泽川、费柯和希尔一起绕过围墙，从一个不起眼的侧门，进入了黑暗大教堂。
教堂内部落下了深色的布帘，显得昏暗而静谧，只有最中央的天花板，漏下一道清晰的天光，照亮了底下的雕塑。
那是一个黑色的六芒星型架子，上面用整块黑曜石雕刻着一个上身赤.裸，下身围着长裙的长卷发青年。青年体态匀称，双目紧闭，神态祥和，一手持六芒星，一手握弯月。
“真美，”宁泽川望着那雕像，发自内心地感叹，“这名雕塑家，一定有着细腻而虔诚的心灵。”
“你……身为神明，没有这样的雕像吗？”费柯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向宁泽川。
不过，宁泽川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费柯的话，让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景象。
“有呀，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是有的，”宁泽川眼中笑意温暖，良久，眸色微微黯淡，“只是，自从我离开大陆，大概都被后来的人们摧毁了吧。”
费柯握剑的手，某一瞬间，捏得极紧。
此时，早市尚未结束，正是其他地方人烟稀少的时候。整个教堂之中，只有希尔一个信徒在祷告。
希尔神色惴惴，走到雕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闭目低首，看起来心事重重。
宁泽川见状，唤出一只星萤，落在希尔身上，倾听他的心声。
希尔说：
“尊敬的黑暗神，您是万物安然栖息之所，终将抵达之地。您已庇佑希尔数年，让希尔的土地一直能够收获粮食，我却一直欺骗着您……希尔有罪，请您原谅我。”
欺骗？什么欺骗？
宁泽川好奇极了，灵光一闪，装作黑暗神，直接从星萤之中唤他的名：
“希尔，你欺骗了我什么？”
希尔正闭目专心祷告，忽然听见一道清冽遥远的声音从脑海之中传出。他猛地睁开眼，左右张望。
教堂里没有其他人在说话。
——是、是他所信奉的神明，黑暗神？
黑暗神，眷顾了他！
希尔欣喜若狂地抬眼，充满爱意地凝视着闭目的黑曜石雕像，真诚道：
“吾神，我一直是您忠实的信徒，除去哥哥的事情之外，我不敢对您有任何隐瞒。现在，我想得到您亲口的原谅。我要如实告诉您，我的哥哥莱斯利，是一名返祖人。”
返祖人？返了什么祖？
这和黑暗神又有什么关系？
宁泽川按捺住心中的迷惑，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教会倾尽人力物力，四处搜罗返祖者，而我却因为担心哥哥此后的遭遇，一直和他一起隐瞒着这个真相，逃避教会的搜查……我有罪。”希尔自责地说。
金发碧眼的花叶境人，大多认为他们的先祖是迷雾之森中的绿精灵，并认为绿精灵是光明神的后裔。千百年来，时不时会诞生出现返祖现象的人，他们的后背会生出一双透明的精灵翅膀，有的甚至会在头顶生出两道柔软的触须。
其实，在遥远的过去，泽川之神的时代，拥有这种返祖器官的人，会成为令人尊敬的神媒，受到众人爱戴；然而，到了光明神与黑暗神崛起的近代，返祖者却被教会的人四处搜罗抓起，运送到别处。
虽然未曾有人言明返祖人的去向，众人却知道，他们将会被卖到外地，成为权贵的玩物。
希尔的哥哥，就是一名有着完整翅膀的绿精灵返祖者，希尔却是一名忠实的黑暗神信徒，所以每天都会来祈祷，只因自己为了哥哥，欺骗了虔诚信奉的神明。
只是没想到，有一日，神回应了他。
宁泽川从他的神识之中探到这一番过往，勾了勾唇，催动星萤，在他耳边说：
“我很欣赏你的诚实。但也要如实告诉你，希尔，我并不是黑暗神。黑暗神未曾于混沌之中苏醒任何神识。我是从古至今唯一的主神，名为泽川。”
他没有必要隐瞒，也懒得撒谎，一下便把真相告知了希尔。
希尔本来满面都是兴奋的潮红，此时听闻这一番话，整个人直接石化了，一下愣在原地。
宁泽川早就料到这个结果——
数年如一日的虔诚信徒，终有一日，迎来了神的回应，那神明却告诉自己，自己往日的信仰，全部都是虚假的，错误的，他多年来一直信奉的黑暗神，竟是欺世盗名的伪神。
这相当于忽然推翻了希尔的整个精神世界。他必定需要时间来反应。
“怎么会……”希尔愣愣地说，“可是，只有我，只有我……家里能够种出粮食……您一直眷顾着我呀，伟大的黑暗神。”
欧文曾说过，花叶境只产花，不产粮，希尔家却能够种出粮食？
难怪他在市集上，会成为被抢夺的对象。
而这，是否会与失踪的禾薇丝有关？
“黑暗神不存在，又怎么可能眷顾你呢？你家能种出粮食，与它并无关系。”宁泽川叹息着摇了摇头，片刻后，轻声问，“你可知道丰收女神的.名号？”
“不、不知道，我从未听闻过这个名号。”希尔愣愣地说。
宁泽川微微蹙眉。
希尔竟不知道丰收女神？
那么，他家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若不是丰收女神的眷顾，那便是某种异术。
难道，是希尔口中的哥哥？
“那么，你的哥哥，是否曾……”宁泽川思索着措辞，“师从某位魔法师？”
“哥哥……家里一直能种出粮食来，难道竟与哥哥有关吗？可是，我早在刚才，就向教会的人坦白了一切……”希尔不安地挪动着身子，雀斑零星的脸上，露出一抹痛苦之色。
宁泽川正要追问，见到之前他们进来的那扇侧门重新打开，外边走进来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他浑身散着酒气，脸上冒着醉后的红光，身后还拽着一个体格矮小的身影，头部被黑色的麻袋蒙了个结结实实。
像是约好了似的，与此同时，教堂内部的另一扇门也打开了。
里面走出一个身穿黑袍的年长神媒。他带着两个同样着装的教徒，略过希尔，走向了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见到神媒，露齿一笑，把手中拽着的身影一把推上前来，拽下他头顶的麻袋。
只见一个金发碧眼的男孩，一脸惊恐地瞪着眼前的场面。他似乎没有办法说话，张口欲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想要后退逃跑，却被中年男人按住，动弹不得。
神媒说：“返祖者？”
中年男人嘿嘿一笑，扯下男孩披着的深棕色外衣，只见他衣服的背部，被剪了一个洞，里面探出一只残缺的金色透明翅膀。
“残缺的单翼，可以。”神媒说着，挥手示意身后的教徒上前。
“哎？”中年男人拦在他们身前，伸出一只手，“我寻觅了很久，才在南部的废弃庄园找到这一个返祖人，你们这些无能的教徒，就想这么白白领走，独自去拍领主的马屁？”
“哼。”神媒不屑，“我们从不在意你们领主的好恶。说吧，你想要多少？”
中年男人伸出右手，他的大拇指连根被截断，其他四个完整的手指头，正一下下地弯曲蠕动。
“四十个银币？可以。”神媒点点头，就要掏钱。
“不。”中年男人收回手，嘿嘿笑，“四十个，金币。”
神媒冷笑：“漫天要价？”
中年男人不为所动：“我知道你们已经很久没有找到一个返祖人了，哪怕是残缺的单翼。你们怎么向上面交差？”
神媒说：“你走吧。卑微的游猎者，我们今天刚发现了一位完美无缺的返祖者，他来自上古时代，有着最接近绿精灵先祖的血统。”
“你骗我？”中年男人一愣：“想压价？不可能，现在不可能有完美无缺的返祖人，好几百年前，我们就已经将他们抓光了。”
“你走吧。”神媒只是冷冷地重复。
“喂！”中年男人骂骂咧咧，神媒却是带着信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教堂大厅。
“他们口中所抓到的那个人，该不会就是你的哥哥吧？”宁泽川问。
希尔一愣，看向他，也许是他的声音和方才与他对话的神明太过相似，他很快和盘托出：“是的，我的哥哥莱斯利，就是现在绝无仅有的，拥有绿精灵血脉的返祖人。我们并不是亲兄弟，是他收养……了我。”
“或许，绿精灵，就是当年丰收女神所眷顾的种族……”宁泽川说，“糟了，现在莱斯利被抓走了，他没准知道禾薇丝的去向……我们必须得找到他。费柯，你认识银甲骑，他们能找到他的下落吗？”
“你想要我动用银甲骑。”费柯低沉地说。
“是的。”宁泽川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在那之前，我需要确认，”费柯右手轻轻摩挲着剑身，“当七神重聚，你打算做些什么？”
“诶？”宁泽川愣了一下。
七神重聚后，他打算做什么？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星图之中的那些提示——
【当神力值满，整个诺斯特大陆将为您闪耀。】
【您也将实现自己的愿望。】
宁泽川的愿望，当然是带着健康的身躯，回到现代了。
但是，他却不能就这么对着费柯说出口。
费柯身处游戏之中，已经活了大半辈子，如果突然得知自己所处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游戏，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如果他的世界观就此崩塌，从今以后无法像正常人一样生活，只能郁郁而终，那么宁泽川，会内疚一辈子。
他想了想，于是，谨慎地，说出了自己的另一个愿望：
“当七神重聚，我的力量恢复，我会修改当初设下的几条创世之律，让这里的人们，哪怕不需要寄望于总是掉线的神明，也能坦然而自由地活着。”
他的话语之中，模糊了好几处地方，譬如，没有说清楚要修改哪一条创始之律，也很小心地隐瞒住，整个诺斯特大陆，都是一个虚构游戏的事实。
费柯眯了眯眼，研判地看着他，暗蓝眼眸中，有什么阴影一般的情绪在卷动。
宁泽川无畏地与他对视。莹白双目，澄澈而勇敢。
哪怕，他其实，撒了一点小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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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返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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