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怀亭犹豫了。
他的母亲翠微出自苍鸾一族，在楼逾还只是青龙族一名普通子弟时，阴差阳错嫁给他为侧室。后来楼逾位及天君，侧室一跃成为侧妃。
这本是无上尊荣，可苍鸾一族在羽族中不算势重，在众多仙族中自然更不值一提，楼逾并无过多偏爱，加之青雀和彤鹤历来打压，天后霓裳虽为羽族之主，却也乐见其成，处境可想而知。后来，天宫生变，为保沈怀亭平安，翠微自囚于寝宫，这一囚便是数百年。
为着储君一事，各族都在暗暗角力。人界这句胜者为王败者寇的俗语，依然适用于天界。
沈怀亭早已厌倦了这些明争暗斗，可他身在其中，就不得不争，不得不斗。他可以放弃所有这一切，可他不能放弃为他蒙冤受屈，不得不自囚的母亲。
见他动摇，雪鸣慢慢起身，安慰道：“公子，您不必太过担心，扶华仙君既然已经赶到，势必不会袖手旁观，小公子和林公子不会有事。”
沈怀亭哀凄的望向高台，他无法想象谢无涯见到这副场景时的情形。
萧莲舟从城主府过来，萧珏问他：“如何？”
萧莲舟面有难色。
青赋追问：“他不同意放人？”
萧莲舟说：“长意病重，尚未苏醒。如今城中一切事务由帝后做主。”
帝后便是赵琛的母亲，当朝国师之女。
青赋感到棘手，任何人都不会质疑一位母亲的爱子之心。
萧珏问：“那她的态度……”
萧莲舟沉默，答案不言而喻。但当他的视线划过高台时，他的沉默却只有他自己明了。
铜锣开道，随着一声唱诵，广场上的人群自动跪到两侧，让开一条直达高台的通途。
身穿甲胄的将士右手执旗、左手压刀护卫着一抬凤辇走进众人视线当中。
百姓俯首帖地，无人敢与之直视。
浩浩荡荡的队伍经行，最终在高台下停住。
凤辇上的人华服贵冠，头顶的锦帐遮去帝后的雍容华贵，也遮去了帝后的威严。全副武装的将士将广场围得密不透风，整个广场噤若寒蝉。
萧珏上前，被甲兵挡在外围。
凤辇旁边走出来一架步辇，那人头发花白，形容枯槁，斜斜倚在步辇上，拨着一串陈旧的念珠。
谢爻认出他，当即说道：“就是他，就是他设了高台上的阵法。”
萧珏和青赋都看过去，那人其貌不扬，也感觉不到他周身的灵力波动。面容的衰老程度明晃晃向人昭示，他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身侧的护卫说了句什么，那人缓缓转头看过来。那是怎样空洞寂灭的眼神，宛若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他抬了下手，萧珏面前的护卫随即让开。
萧珏扶剑走过来，对凤辇上的人展臂一拜：“衍天宗萧珏有事相求，望帝后容禀。”
青赋蹙眉，纵观整个修真界，也无人能受他如此大礼。
帝后隐于重重幕帘之后，清冷肃然的声音传出来：“衍天宗的道长若是为降妖除魔而来，本宫欢迎之至。若是为着旁的，那便免开尊口。”
“烦请帝后听萧珏一言。此二人乃我衍天宗弟子，并非妖邪，还请帝后高抬贵手，放他二人一条生路。”
幕帘之后传出一声冷嗤：“本宫听说，这衍天宗乃是当世第一修仙大宗，何时竟成了妖邪聚集之地？”
“他二人并非妖邪，只是……”
“事实摆在眼前，道长还要狡辩？此二妖邪害我儿性命，道长身为修仙之人，不为我儿主持公道，斩杀邪魔，反道替妖邪说话，本宫今日当真是长见识。”
谢爻上前一步道：“赵琛之死还有待查证，怎可胡乱攀咬？你身为赵琛母亲，难道不想查出杀害他的真凶？”
“放肆！”帘幕后传来怒喝，广场上每个人都感到心惊肉跳，“轮得到你教本宫做事？本宫还没找你衍天宗算账，你们反道咄咄逼人。当日你衍天宗向主上承诺能解决陵渚水患，君上爱重百姓，鼎力支持，更是遣了我儿亲往，助你们一臂之力。可你们却没护好他，让我儿堂堂一国储君命丧黄泉，如今，竟还要替凶手求情。”
萧珏道：“他们绝不是杀害赵琛的凶手……”
“衍天宗人在本宫这里已无信誉可言。”
“……”
“帝后，”这时，旁侧步辇上那人幽幽开口，“不妨听听他们怎么说。”
幕帘后没有反对的声音，那人一手撑着额头，淡看着眼前的人，一手不紧不慢拨着念珠：“衍天宗我道有所耳闻，听闻宗主乃是有着云中君子，泽被天下之称的云泽仙君，听说也姓萧，可是这位道长？”
萧莲舟走过来道：“萧某乃衍天宗宗主，还请帝后明察此事。”
那人打量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萧宗主果真有明月之姿、风采卓然呐。”
萧莲舟客气的说：“阁下谬赞。”
“萧宗主，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解惑。”
“请说。”
那人换了只手撑住额头：“衍天宗既以降妖除魔为己任，为何此番会替两个妖邪求情？”
那人又道：“方才这位萧道长说，这两个妖邪是衍天宗弟子，恕在下孤陋寡闻，莫非这是什么降妖除魔的新手段？”
萧莲舟一时语塞，萧珏接过话道：“他二人并非妖邪。”
那人揉了揉太阳穴：“那就请道长解释一下他二人如今这副尊容。”
“……”萧珏哑然，萧莲舟却若有所思。
青赋面色沉凝，眉头越皱越紧。
那人不紧不慢的说：“既然连两位都无法解释，又怎能声称他们并非妖邪？既然妖邪一事无可辩驳，两位仙君何故干涉帝后的处置？”
“我能解释。”谢爻站出来，萧莲舟莫名朝他看了一眼。
“哦？”那人看向他，“阁下是？”
“谢爻。”
那人眼神微眯，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谢爻……阁下也是衍天宗弟子？”
谢爻看了一眼萧珏，顺着他的话说：“没错。”
那人却不急着问他妖邪的事，反道问起别的：“谢公子一表人才、气度不凡，想必定是萧宗主高徒。”
谢爻说：“这跟阁下关心的事有关系吗？”
“没什么关系，”那人淡淡道，“就是随口问问。既然谢仙君说能解释，那我们洗耳恭听。”
谢爻说：“他二人本为魅灵，扶华仙君感念上苍有好生之德，不忍取其性命，以灵木为其重铸身躯，得以存活于世。因此才有现在这副场景。”
萧莲舟面无表情，眼神一点点沉寂。
那人捏着太阳穴思索了一下：“魅灵？这又是何物？”
谢爻说：“通俗来讲，就是人死前一点执念。”
“死前一点执念？”
谢爻说：“魅灵没有生前记忆，他们就如同一张白纸，存活于世，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威胁。”
“谢仙君如此了解，看来与他们交情匪浅。我倒是好奇，这二人生前是何来历？”
谢爻说：“既然他们没有生前记忆，自然我们也很难探究他们的过去。”
“谢仙君的意思是，对他们的前世一无所知？既然如此，那我道想问问，这位扶华仙君为何要为一只魅灵铸造一副与我大业国主九分相似的面容？难不成衍天宗于俗世之外，还想沾染世俗权柄？”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青赋也算明白过来，为何要大张旗鼓在城中广场上诛杀他二人。感情是因为林长思那张面孔，让他们怀疑这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
“这……”谢爻哑然，因为他并不知道其中缘由，只能看向萧珏，希望他给出解释。
但事实上，这也是萧珏疑惑的地方。
当初他并未有心塑造过林长思的容貌，所以，当他第一次见到林长思时，也甚感惊讶。他也曾怀疑过林长思跟大业皇室的关系，但一直以来他并没将这点疑惑放在心上。因为这是谢无涯珍视的人，无论是何身份，他都会保他。
他以为谢无涯清楚其间缘由，可看到谢爻对此一脸茫然，他猜测，或许他也不知道这只魅灵的前世今生。
“人有相似，物有相同。容貌能说明什么？”
不知何时，沈怀亭已经走过来，将话接了过去。步辇上的人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态度：“若是诸位有心为之，那我们自然可以合理怀疑诸位与叛臣林玄毅部勾结，意图染指我大业江山。”
沈怀亭说：“你这是欲加之罪。”
那人并不与他辩驳：“既然诸位无力自证，那这两只妖邪非诛杀不可。”
谢爻道：“你敢动他们，休怪我们不客气。”
那人轻笑，眼底的蔑视一览无余：“诸位虽说都是修真界的能人，神通广大，降妖除魔易如反掌。可我大业有数十万忠君护主的将士，你们若要插手尘世之事、染指帝位，我们也不介意倾家国之力，踏平你衍天宗。”
“你……”
萧珏道：“我等无意插手任何事，只想请帝后查明真相，放他二人一条生路。”
那人语气淡淡：“道长，你这话简直毫无说服力啊。林长思乃叛臣林玄毅之子，我大业储君也正是出城与他相见之时遇刺，如今他现形化为邪祟，这一切不是显而易见了吗？道长嘴上说不插手任何事，却又纠集一干人等干涉我们处置妖邪，你叫我如何相信你们？”
青赋道：“他二人虽以灵木铸就躯体，却与妖邪不同，如何会轻易现形？”
那人道：“这种事难不成还需要我替你们解答？诸位应该最清楚才是。”
闻言，萧珏猛然看向高台。
“我也不愿揣测各位仙君，只是自古以来正邪不两立，衍天宗不仅将妖邪收入宗内，如今还为两只妖孽如此兴师动众，萧宗主，”那人看向萧莲舟，平静的眼底都是漠然，“若是此事传出去，不知旁人该如何想？”
萧莲舟沉默。
那人继续道：“衍天宗与大业渊源深厚，我当然愿意相信萧宗主，收留这样两只妖邪是出于慈悯之心，收为弟子是为了方便教化，今日来此也是出于缘分一场，但无论如何，还请萧宗主念在昔日情份上，顾惜我大业国主丧子之心。”
萧莲舟有些动摇，想了想，他对萧珏说道：“叔父，今日之事……”
萧珏道：“今日之事与你无关，与衍天宗无关，你先行离去。”
萧莲舟道：“叔父既在此处，怎会与衍天宗、与莲舟无关？只是此事干系重大，衍天宗不便贸然插手。”
萧珏道：“他们与赵琛被害一事无关，岂能袖手旁观？”
“叔父如何能肯定他们与此事无关？”
“我相信长思。纪惟生是你的弟子，难道你认为他会是无恶不作的妖邪？”
萧莲舟望向高台，半晌才将视线收回来：“他的确是我的弟子，但此刻，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叔父可否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萧珏避开他探究的视线：“无论他是谁，他都是衍天宗弟子。”
萧莲舟感叹了一句：“叔父当真用心良苦。”
萧珏不再应他，转而对步辇上那人说道：“赵琛遇刺一事疑点颇多，若此事当真与林玄毅部有关，林长思此番又如何会自投罗网？请阁下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一定会查出真凶，替赵琛讨回公道，也还林长思一个清白。”
那人笑，满脸的笑，眼睛却冷的出奇：“道长为了一个小弟子连衍天宗的清誉都不顾了？”
萧珏道：“毁誉由人，是非在心。他二人是人也好，妖邪也罢，要取他们性命，总归有定论。难不成但凡妖者，无论善恶，一律诛杀？我衍天宗从无此规矩。”
那人脸上的笑慢慢散了：“衍天宗有衍天宗的规矩，大业有大业的规矩。大业的规矩就是——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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