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拥有这世界上最强大的记忆力。
这是旧神赐予的天赋,残忍的,表里不一的,假装慈悲的神明,在降下神力和统治大陆地位的同时,也赠送给新神这份大礼。
让神明,在永世不灭中,牢牢记住他曾经历的所有苦痛悲欢。
因此褚寻鹤至今还记得五百多年前温珣闭门不出的那三天的光景,也至今忘不了那时面容阴沉,如修罗般出现在自己面前旧神。
而如今,一切正在重演。
不同的是,此刻的他,不过是一位旁观者。
这里是回忆。
因此……
褚寻鹤望着面前熟悉的旧屋,不太适应地摩挲刀柄,微微垂下了眼帘。
他此刻,正站在曾经对自己禁闭三日的屋内。
尼奥尔德比他震惊得多,勾了勾手指收回一缕神魂,没忍住冷着脸骂了句脏话。
褚寻鹤斜他一眼:“怎么?心虚了?”
“屁,我心虚个鬼。”
尼奥尔德冷冰冰地怼回去,下一秒就见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乐风那几乎浸-透樱花味的湿润海风涌进来,紧接着,传来刺鼻的铁锈味。
褚寻鹤眼皮一掀,寻着气味望过去。
门口,温珣裹着件染满血的披风踏进来,步履如风,面色阴沉,三两步冲到正中案几前,哐当把祭秋剑拍在桌上。
尼奥尔德紧跟着走了进来,彼时他还没有受伤,乌发碧眼,面容清秀,瞧着不过十六七岁模样,幼嫩极了。
自他重伤之后,褚寻鹤已经很久未曾见过这么乖幼的尼奥尔德,当即挑了下眉,揶揄地瞥了身侧神一眼:“那会真年轻。”
“……”
尼奥尔德面无表情:“你最好有事。”
“当时你刚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你是小孩,天照宠你宠得上天,成天弟弟弟弟的叫。”褚寻鹤笑了笑,“没想到一开战,被你一斧头洞穿敌人的豪迈吓傻了,连弟弟都不敢叫了。”
“……滚!”
怒骂间那清秀的新神已经走到温珣面前,轻轻地覆上拍在桌面上的手:“还好吗?”
“那小崽子呢?”
“放心吧,被塞壬哄去部署军队阵法了。”
“那就好。”温珣捏了捏眉心,在那个邪神纷起,战火纷飞的时候,他一日最多也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精神委顿时,便紧急掐眉心让自己清醒,“把门关紧,别让那小崽子进来。”
尼奥尔德诶了声,转身把门锁上:“怎么了,不舒服吗,需不需要我去熬几副药草……”
“不用。”温珣摆摆手,“没那个时间。”
尼奥尔德察觉到他的烦躁,当即走来握住了他的指尖:“手好凉,刚刚克洛诺斯到底给你看了什么,温珣,能告诉我吗?”
“……”
温珣端起一杯冷茶,无知无觉地喝尽:“未来。”
“什么?”
“尼奥尔德,他告诉了我未来,”温珣说,甚至微微勾起唇露出安抚般的微笑,然而从褚寻鹤的角度却瞬间瞧见他绞着自己衣角的指尖,“一个并不算很好的未来,一个我并没有预料……”
过度的担心让他失了分寸,好在只脱口而出半句就戛然停住,清了清嗓子,生硬道:“总之,不太好的事。”
尼奥尔德看出他的失言,紧紧握住他的手,凑过去替他解下满是邪神血液的披风:“别担心,总会有办法。”
他张张口想说什么,从未来而来的那位已经啧啧啧摇头:“那会还是太天真了,温珣这种人就应该严刑逼供,不留一丝余地,逼到他开口为止。”
褚寻鹤在一旁赞同地点点头:“你说得对。”
两位都曾在此栽过跟头的战败者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
记忆中的温珣并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也有可能知道了也不敢说什么——扯唇生硬笑着,拍了拍尼奥尔德的手臂:“嗯。”
半晌,他又喝了杯冷茶:“把门锁紧了吧,这几日,没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来见我。”
幼年的新神定定注视着他:“温珣,这很危险。”
褚寻鹤瞥了神色微变的新神:“原来早就知道,被蒙在鼓里的只有我一个人。”
尼奥尔德:……
他一时不敢直视褚寻鹤的眼睛,心虚地摸了摸脸颊。
褚寻鹤发出一声冷笑。
过去的两人已经开始动作,尼奥尔德熟练地从角落大箱子里找出铁锁和粗链将大门紧紧捆住,温珣单手撑着太阳穴看他动作,半晌开口道:“再加一条,然后把安魂香点上。”
尼奥尔德动作微顿:“这一次,这么危险吗?”
“倒不是怕别人,”温珣神色不变,“我担心那位会来——若是他闯进来就麻烦了。”
尼奥尔德又加了两层铁锁。
温珣转身走进隔间,当年褚寻鹤和谢无今黏他,总是深更半夜赖在房中不走,有时陪温珣熬着熬着就睡着了,温珣看着心疼,后来就在房中用屏风隔出单间,供他们休息。
褚寻鹤也在这榻上睡了不少次,有时睡着时还趴在案旁,睁眼已经躺在榻上,一扭头就隔着屏风看见温珣端坐着批改案卷,屋内充斥着刺鼻的醒神香。
不用想都知道对方又熬了一整夜,就连袖口衣襟上都沾满了茶香和醒神香,浓郁而扑鼻,熏得营中年幼的孩子抱着温珣一个接一个打喷嚏,又难受又依恋地将下巴抵在绣有暗金龙纹的红袍上,胡乱蹭动。
也不知有意无意,那过去的身影在走进隔间时悄然擦过褚寻鹤肩头,一缕淡雅的茶香似乎也扑入鼻间。
褚寻鹤愣了愣,旋即跟着他踏进隔间,低头却见温珣躬腰翻出柜子里藏得极深的个木匣,解开机关,取出一把寒光流转的匕首。
那匕首尖头还留着暗红血迹,褚寻鹤心头突地泛起不好预感,斜了眼面色同样惊诧的尼奥尔德,施施然道:“你不知道?”
“这个隔间,除了你和谢无今,温珣没有让其他人进去过。”
褚寻鹤眉尖一皱,本能地察觉不对劲。
果然,下一秒,温珣已经散发端坐在榻上,拿起匕首毫不犹豫地划开自己的手腕皮肤。
“!”
褚寻鹤心头一紧,凉意窜起,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两步,被尼奥尔德一把拦下:“冷静!那只是过去!”
……过去。
褚寻鹤双手颤-抖,捏紧了衣摆。
是啊,那是过去,而不是幻觉。
即,这一切都曾真实发生过。
褚寻鹤沉沉呼出一口浊气,眼前一花,彼时尚且完好的尘世时钟就出现在温珣面前。
那时钟平放着,鎏金指针滴滴答答拨动不断,血液也滴滴答答砸在钟面上,被时钟吸收。
温珣静静等了一会,见对方并无反应,当即起刀在原本伤口上加深一点,让泛着金光的神血成股被时钟吸收。
如此反复再三,在匕首划开另外一处腕口皮肤后,半空中浮现文字:“找我什么事?”
温珣抬起头,他的面上没有一丝血色,唇-瓣惨白,金色的眼眸熠熠发光:“大陆的未来会是什么样的?”
“如你所见。”
温珣的唇角划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捏着那把匕首,浑然不顾鲜血已经染湿手柄,滚落到地上,冷斥道:“当年我看见的,可不是这样的未来。”
“你做了不一样的选择,”时钟冷冰冰地说,“结果也自然会不一样。”
温珣定定盯着虚空:“我没有。”
“你有。”文字继续在虚空中浮现,“你的心,已经背叛了你。”
“……”
漂亮的小楷不断跃出:“噎鸣,神明,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当然,神也不行。”
“你的偏爱,将会毁灭一切。”
“那如果我不会和他在一起呢?”温珣打断时钟的话,“未来是否会被改变?”
“否。”
温珣的面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他两只手腕还在淌血,一时半会却已经顾及不上,急急忙忙揩了把血,一抹时钟表面又道:“……我要进时钟。”
“从现在到未来,有几十亿可能,”时钟说,“这对你来说,将会是很大的伤害,何况,短时间内也无法完成,我不同意。”
“那就缩小范围,”时钟泛起金光,光线靠向尚在渗血的伤口,贪-婪地吸食着血液里的神力,温珣眉梢不动,将手腕往钟面一放,“若两神皆活,但再不往来,未来可否改变?”
“否。”
“……”
温珣攥紧匕首:“若空桑死了呢?”
“可。”
平地惊雷。
褚寻鹤只觉得自己仿佛被钉在地板上,脑袋木得发胀,一阵一阵地钝痛,难以思考,揉了揉太阳穴艰难道:“为什么?”
与此同时,榻上目露震惊的温珣同样问出了这个疑问。
时钟罕见地迟疑了一下,虚空中文字卡壳许久,终于徐徐浮现:“他是变数,终将毁灭大陆,造成第二次众神陨落的变数。”
文字缓缓消失更替:“他在战争结束后存活一日,大陆就离末日更进一步,在千亿种可能的推演中,若要大陆太平,他的结局只有两种:被你亲手杀死,或是……被塔尔赫尔杀死。”
温珣猛地瞪大眼睛,一用力指尖握住刀刃,血液登时喷溅出来:“你说什么?!”
“因为在千亿种选择中,我看见了两种可能,”金色文字还在更替,“要么,他将会替代你被嵌进时钟里,成为锻造时钟的主材料;要么……”
文字还没有出现,温珣却突然失控地一挥手,打散了虚空中的金色字符。
他此刻的样子极其狼狈,整张脸冷汗涔涔,几缕发丝黏在额角,金色眼珠不安地颤动,须臾猛地闭了下眼:“我知道。”
“从客观上来讲,你这叫明知不可为而为,”新的文字出现在虚空中,“这大多数时候会造成极为不好的后果。”
温珣咬了下-唇-瓣,突然,把断裂的刀柄丢到地上:“那如果,死的是我呢?”
“可。”
金色文字缓缓浮现,旋即又如雨后浓雾般骤然散开,重新凝练成其他字样:“但这很疼。”
尼奥尔德从没想过那不让自己知晓的三日里温珣居然承载了这些,大脑嗡地一响,旋即一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紧扣住褚寻鹤手腕:“褚寻鹤,冷静。”
“……”,褚寻鹤斜睨他一眼,如果忽略他苍白冰冷的表情,倒还算震惊,甩开他的手淡淡道:“我没事,继续看。”
两人一时无言,旋即转回头。
温珣没在意这句话,相反,他甚至捡起匕首,感受不到痛一般捏着刀刃,往自己手臂上又加了几刀,将鲜血尽数淋在钟面上:“以我去死为选择之一,开始推演,直到未来。”
金色文字浮现在半空:“噎鸣……”
那文字中显然带着劝说的意思,然而温珣毫不领情:“闭嘴,开始推演,我只有三天。”
“而这一次,我答应你,会按照选择做事。”
咔嚓!
水镜这一段回忆到此为止,眼前屏风床榻,乃至当年那还未白发的旧神,都随着声响龟裂,破碎,散落,渐渐消弭在虚无中,时间像是静止了数秒,随后,褚寻鹤只觉得眼睛一痛,猩红火光猛地冲进视线。
他一愣,旋即顶着如有实体的炽热火浪睁开眼,在看见那火焰刹那,一股凉意瞬间窜上脊背!
面前,时间之火在半空翻滚,滚烫的风好似缠绕身侧,火舌下的焚魂之海在不安地怒号,浪头一层高似一层,溅起的水滴砸在岸边,腐蚀出一个个圆形的小坑。
那是尘世时钟缺口内的天地,是所有污浊和尘世间所有罪恶之息聚集之所,焚魂之海无时无刻不在燃烧,吞噬,将那些恶念消融成自己的力量。
无人能够在那生存,就连神明到达此地,也会因为难以忍受冰火交加的痛苦而立刻逃离。
然而在此间记忆中,在那焚魂之海中-央,硕大的黑色缺口之下,有个人影被吊起双手,浸泡在暗蓝色海水之中。
海水翻涌着,烈火焚烧着,那人的皮肤一片一片被大火炙烤脱落,被海水腐蚀萎缩,又一遍一遍再次生长,覆盖,然后继续轮回。
熟读各类书册的褚寻鹤在震惊之下当即想起一段话:“填补神器缺口,需以神魂和躯体祭之,锁于缺口下,承受锻造熔炼之苦,永世不得离开。”
他心头大震,热血翻涌,可是极好的视力依旧让他看清了那一头扎在水中花白的长发。
以及,那最熟悉不过的清润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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