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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五百年前,温珣第一次带回伤痕累累满眼惊恐的谢无今时,褚寻鹤吃醋的紧,板着脸不声不响地闹了几天,最终在小崽子一口一个哥哥,帝君的奉承里勉为其难接手对方教习武艺——自始至终除了帝君本人,无人知晓他曾为此闹过脾气。

后来战争不断,凡人与神明联手作战,谢无今和当时还很是年轻的宋泊舟当任帝君褚寻鹤的左膀右臂,几人并肩作战数十载,待战事告捷四海承平,他在内的几位有功之臣皆封赏进阶,谢无今便和宋泊舟白笙几人跟随褚寻鹤定居阆风。

伐魔战争后,四海虽平,却依然有些许余孽未灭,加之彼时世界时钟损毁严重,附着时空漩涡的魔物危害人间,谢无今自愿请战,率亲信五十余人定期巡视于阆风边界,以求一有祸端可最快解决。

彼时温珣也暂居阆风沉泠阁,嗜酒长醉,饮风拂柳,成天逼着褚寻鹤追在他身后跑。谢无今听闻此事,便隔三岔五跑来他跟前,絮絮叨叨念个不停,直直念到温珣恐惧成习惯,听着这三字拔腿就跑。

于是当时的阆风城民个个都记得谢将军满世界地逮尊者,城中百姓,或是在桥头垂柳下,或是在飞檐雕龙上,总能见到一上一下两个人影相映,一个负手而立侃侃而谈,一个手持酒壶翻身不听。

直到谢无今长篇大论尽数念完,撩起眼皮一瞧头顶,看见个抱着酒壶睡地香甜的温祭秋,无奈又好气地汇报找人的褚寻鹤,让帝君将这不省心的神明或抱或背带回寝殿安睡。

彼时春光尚好,正是冬去春来的季节,万物抽枝发芽,一切百废俱兴,温珣成天到晚地在城内大陆上晃荡,第一怕的是偷偷喝冷酒时碰见的褚寻鹤,第二就是这位威风凛凛,说一不二的谢无今。

无他,骂是骂不得,躲也躲不了,单单听着又沉闷,温祭秋一遇上就条件反射地头疼。

早知此次是永别,那会就应该多闹两次,最好吵的谢无今破防红脸,五百年之后得知谢无今死讯的温珣想。

我还没瞧见过谢无今气红脸的模样。

嗯,醉酒也未曾来得及,分明说好花朝节赏花喝酒不醉不归,可惜自己又失了约,也不知当时的谢无今是不是和白笙一般气的红了眼。

可惜没机会见到了。

“……温祭秋?”稳重的男音将扎进回忆之海中的意识捞出,温珣一个激灵,眼前浮现出谢无今放大的面容,下一秒脸颊一痛,是这位将军尊卑不分地伸出手,捏了捏他腮帮子软肉,“许久不见,怎么感觉尊者瘦了些?”

温珣吃痛躲避,偏偏褚寻鹤还在一旁添油加醋:“并非感觉,而是事实。”

他说完,抬了眼看面前活生生,健壮挺拔的友人,千言万语积聚胸口,喉结上下滚动也只逼出来句:“谢无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就免了,”此时的谢无今应该已经年过三十,依旧颜如渥丹,气宇轩昂,立在温珣面前,岩岩若青石,目光坚毅如常,沉沉落在温珣肩头,“本打算着再过三日便可归都与你饮酒,却不料在此处相逢——可是因他?”

说完面无表情地看着身旁温珣,一字一顿道:“算来有近百年未见了吧,温祭秋?”

那稳重又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实在是过于熟悉,温珣下意识一激灵,几乎是瞬间察觉到这位老友隐藏的怒气,毕竟老伙计平时遵规守纪,除非逮着自己饮酒,否则断然不会直呼神明名讳。

至于像现在这样尊名与名讳混着喊,多半是气的糊涂了。

温珣瞬间察觉脊背生凉,在白笙幸灾乐祸的目光里朝桌角躲了躲,默不作声抢过紫毛团子搂在怀里。

……这小孩睡眠质量也相当不错,颠簸折腾一路,竟然依旧睡的安稳。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顶着谢无今难以忽视的视线朝宋泊舟投去求助的目光——下一秒就被人拎到面前上下左右打量一圈:“问你呢,所为何事?”

说来也奇,幻境不过复刻故地所经历之事,就连里面的人也不过按部就班动作的人偶,只能单薄地体现出在生前一刹所被记忆的习性,可面前这位故友却眉眼生动,活脱脱似是记忆中模样,饶是温珣早已知晓,在转头碰面的刹那还是恍然似重逢,结结实实愣神了片刻。

眨眨眼掩去心下翻滚的情绪,温珣慢吞吞地在谢无今面前拂袖弹灰,漫不经心道:“玩累了,回来见见你再走。”

“嗯,百年逍遥,是去见了如何美景才会连封信件都不懂得寄来?”谢无今屈指叩着下颌骨,眼风一扫望见温珣身后垂眸的白笙,“白笙可是盼了你许久,你走时哄着人家等你买酒吃,她就生生在树下等了你七日,一日都未缺过。”

身后白笙周身微颤,半晌捏着衣角借故走远了几步。

“这百年来行踪寥寥,时而风餐露宿,居无定所,自然不敢和你们写信,”受害者瞧着心头泛苦,罪魁祸首看上去倒平静如常,语气中甚至带了三分调笑,“不过风景甚美,一路上见过海风碧云,夜渚月明,也看了如黛远山,响韵林泉,说来别有一番乐趣。”

他话说的十足十真切,唬的一旁褚寻鹤频频投来目光,瞧着是信以为真了。

想来面前这位“谢无今”也是信了,冷哼一声撒开手,让温珣结结实实落在地上:“倒是逍遥。”

温珣不争不恼地一笑。

“既然回来,短时间内便是不走了吧。”停顿许久,谢无今挠挠后脑勺,甩袍拉过一把木椅坐下,端起冷茶牛饮而尽,“正好前几日家中备了壶上好的梨花白,待事情结束你且与我一饮,正巧也见见小秋。”

小秋便是谢共秋了,温珣不动声色地端详面前人影半晌,明知故问:“小秋?”

“谢共秋,我和苏皖的孩子,很乖,”谈起孩子,谢无今沉静的眼中浮现出浓浓暖意,“前几日,我倒还念着若是能与你重逢,便想请你帮个忙。”

“嗯?”

“小秋今年也快四岁,”谢无今眯了眯眼,“而我不知何年会折损,旅途难测,我想请你将我身上的……传给小秋。”

哐当一声,茶水撒了满地,瓷壶在地上滚过一圈,惨兮兮吐出几口剩余茶叶。

店小二素来知礼,更何况面前这位是国度赫赫有名的将军,无论如何都不敢窃听,早早寻了个借口避到后厨,天色渐暗,暮色沉沉,周围几桌也陆陆续续吃罢归家,厅前登时空荡荡只剩几人,到了角落平息好情绪的白笙也回了座位,闻言半壶茶倒进宋泊舟衣袍里。

烫的宋泊舟哀嚎一声,半个惨叫还未吐出就被白笙拿手摁了回去。

他憋的面颊涨红,偏听力灵敏依旧,听见温珣骤然没了温度的清冽声音:“为何?”

接着是句有些心酸地明知故问:“今日见你,面色尚可,修为卓然,纵是难敌宿命,再活百年并无问题,谢共秋如今不过四岁,此时度给他,太小了些。”

宋泊舟嗯嗯啊啊应和两句,忽而又想起现实中谢无今从未与自己提及此事,若是这位旧友早有陨落之感,依照对方未雨绸缪的性格,就算不与自己所说,也必会告知褚寻鹤以作出应对措施……怎会一字不提,贸然迎战?

此处谢将军一席感慨,到底是幻境中的假象,还是冤魂残留的记忆?

“昨日路遇伏击,迎战之时你赠与我的最后一串菩提毁成齑粉,我便知道,阵法已破。”谢无今叹了口气,抬起手腕给温珣看森白盔甲上一根红绳,那里本该串了一溜泛发光芒的菩提子,此刻却只剩下空落落的绳索,其余不翼而飞,“这是周身最后一处封印,一朝破碎,只怕,劫难将至。”

他说着又撩起另一边袖口,露出臂上残破的封印和腕上猩红锁链疤痕。

“三年前率军征战,途中绝魂阵破碎,妖邪险些入体,所幸并无大碍,”谢无今拿指摁在肌肤阵法上,停顿几秒缓缓下滑至腕上猩红,“同年,附魂锁绷断,我耗尽大半修为,这才勉强压制体内反噬的妖邪之力。”

说完了抬着眼看着对方,就见面前之人无声无息地坐着,若非浓黑的眼睫乱颤如蝶翼,还真读不出心底惊慌。

谢无今笑了下,略带歉意地给呆坐的温珣剥了几个花生子,一瞥身侧沉沉看来的褚寻鹤,愧疚般摇摇头:“帝君赎罪,我并非有意隐瞒。”

说完,他又倒满一杯冷茶,仰头饮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启齿。”

“我身负孽债,能够苟活多年已是拜两位所赐,如今只愿尊者能够帮我将所给之物换给小秋,我便心满意足。”

“……”,决绝的话语终于唤回神明的注意,温珣撩起眼皮谴责般瞪了褚寻鹤一眼,负手扯断棉绳,嘴上依旧硬撑:“谢无今,难道我放你百年鸽子让你如此怒不可遏,竟编造这种谎言来欺骗我,百年前我早就将你身上孽障一概清除,留着这些封印不过做个纪念,魂锁断裂也不过巧合,并无关联。”

“……”谢无今闻言垂了眼看他,这人实在是高的过分,和褚寻鹤一个德行,无言或无奈地注视他时总是微微垂下眼皮,看上去厌倦的紧,又裹挟了钝钝的压迫感。

温珣朝后挪了两步:“当真巧合,我骗你作甚?”

说着,他紧眉,颇有气势地一拍桌板,怒道:“难道你已经不信我了?”

褚寻鹤在一旁凝视谢无今眉宇良久,负手下意识端起桌上茶水欲饮,染湿唇角时才想起先前所见,默默放下茶盏,转而望向七手八脚擦拭衣袍的宋泊舟,默默冲对方使了个眼色。

宋泊舟会意,一瞅温珣垂眼作法呼唤沉眠的迷毂。

两人几次来回争执之间,客栈外虚幻的白日踏入尾声,流光隐没远山,熔金洇入土壤,仓皇如风雨欲来,待褚寻鹤闻见一声嘤咛转身看去的片刻,跃于杯中水上的残光也尽数归于墨色。

一切发生在吐息之间,温珣正皱眉冷脸佯装怒色,以此缓缓平息急剧的震撼,面前谢无今的身躯却突然在他骤然讶异的目光中淡如薄翼,渐渐消弭于门口落日的余烬之中,只徒然留下句:我自然信,自始至终,从未生疑。

只是,我撑不住了……

温珣五指一抖,指头刺进身下木椅之中,鲜血啪嗒碎在地上,慌乱之中想起这不过是虚幻一场。

面前这幻境真真假假,定力强横如他,竟然也有些在刚刚对话之中分不清虚实幻觉。

但很快他便开始回忆起对方臂上破碎的阵法和一路蜿蜒的血色痕迹,半晌垂眸看向手中用灵物一针一线钩织的红绳。

……竟然并未化为齑粉,莫非,方才幻影之言,但真并非虚构?

那是镇压孽债邪祟之法,以守阵者血肉和命格为祭,若是对方性命垂危,阵法之力削薄,妖邪之力凶横,阵法确会寸寸断裂,直至无法压制邪祟,孽障邪魔破体而出,让守阵者沦为最强的孽鬼。

谢无今之命格奇谲古怪,曲折不顺,本该六岁死于灾祸,被温珣在一念之间延续生命,又生生以阵法将血光灾祸压制成孽债缠身,战乱平息后忧心的神明求遍四方,终于从古籍中寻得此法,以恶制恶,生生将谢无今的孽压在对方体内,延了他短缺寿命。

可明明法阵之力能保数百年,为何会仅八十年便崩坏至此?

思索间,男人呢喃余音绕于长柱,须臾中万籁俱寂,百户人家尽数灭灯,白日熙攘的街道再闻不见一句声响。

人声鼎沸的村落,在日暮的刹那化为一座鬼城。

周遭寂静难言,白日赔笑往来的掌柜小二都一并消失,唯有楼伽施施然于睡梦中醒来,背对着从二楼飘下的迷毂茫然问了一句:“咦,天黑了?”

话音刚落便被宋泊舟一把捂住嘴巴,方才余晖散尽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时空波动,虽说不知为何,但眼前安静到滴水可闻的村落显然比白日危险百分。

一股难言的胆寒卷上白笙脊背,她无声张开五指,掌心绿光乍现,长剑现于手中。面前褚寻鹤也扬手唤来九皋,揽住温珣肩头把人拉到自己身后。

凝神间迷毂已飘入几人跟前,透明到几不可见的身躯在黑幕中轻轻颤动,一道浅淡灵力丝丝缕缕落进宋泊舟怀中楼伽眉心。

这样做完,他挥袖行礼,浑浊目光投向门外,一字一顿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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