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神女山派出所会议室内,大圆桌坐满了采访人员。
从市政府、电视台、融媒体抽调的采访人员临时组建的一支宣传组这几天都在神女山镇,对钱钺展开采访报道。
钟迎想起来任浩月也是新闻传播毕业的,把任浩月也喊进了会议室旁听学习。
记者肖珺手指停在电脑键盘上面,沉吟了片刻,问钱钺:“北城文理学院?”
完全没有听过的大学!为什么听起来这么像个野鸡学校!
钱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家乡兰川市的一个学校,位于北城区,所以叫北城文理学院,呃……是一个三本学校,我高考成绩不是很好。”
肖珺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里想着钱钺看起来可不像三本学校的学生,自己又陷入刻板印象的陷阱了吗?
她尴尬地咳了一下,一本正经地继续打字:“没事没事,英雌不问出处,而且三本考公上岸也很励志!有讨论度。”
钱钺笑得呲出两个大牙,显得非常淳朴。
肖珺继续问:“你选择考警察的契机是什么呢?是不是家中有相关从业的长辈,给了你启蒙?”
钱钺表情复杂,思索了一下:“我父母都是农民,我家没有……当警察的长辈。契机……刚才你也会说了,三本考公不容易,公安相对来说容易进面,我全国巡考就上岸了金月公安。”
肖珺有点头痛,继续循循善诱:“那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跟警察相关的事情?咱们也不能写‘我也不想当警察,谁叫警察分数低’吧,罗政委也跟你讲过这次宣传的目的是什么吧,咱编也得编一个好听点的。”
钱钺面露难色。
一直没有说话的任浩月抬起头来,说:“要不就用我的故事吧。”
钱钺惊讶地看着她,任浩月朝她点了点头:“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过的。”
现场宣传组的人员有男有女,此刻都看着任浩月。
任浩月手指摩挲着桌面:“我高中的时候上学路上被一个男的抱住袭胸,然后报警了,但是做了笔录之后不了了之,我整个高中都在等待警察告诉我坏人被抓的消息,到现在也不知道答案。所以我想做警察,我想帮助像我一样的受害者,我知道她们需要什么,她们在等待什么。”
会议室内陷入沉默,黢黑的摄影机如同沉默的枪口。
“这个可以诶,曾经孤立无援的受害者,在长大以后决定成为一名警察保护曾经的自己,还有和自己处在相同处境的人。很适合钱钺拿起斧头英勇搏斗的形象。”
肖珺朝任浩月竖起一个大拇指:“真棒!”
任浩月尴尬地笑了笑,看向窗外。
肖珺手指翻飞,在电脑上面记录下来要点,宣传稿大致的框架已经出来了,还需要补充一些细节。
肖珺问钱钺:“你对警察这个职业怎么看的?”
钱钺:“就是挺酷的?”
肖珺:“哪里酷?”
钱钺:“行侠仗义,惩凶除恶?”
肖珺一拍手:“对嘛!这就跟你拿斧头跟歹徒搏斗结合在一起了。”
肖珺在电脑上记下:从小就有一个侠客梦想。
钱钺凑过来看,指着电脑屏幕记下的和自己说的不一样的文字:“我没有啊。”
肖珺双手叉腰:“你有。我有。”
她朝任浩月颔了颔首:“她也有。”
肖珺双手张开,以一副拥抱天地的姿态:“我们大家都有!”
钱钺仰头看着突然站起来的肖珺,扯了扯嘴角:“好的,我有了。”
肖珺拍了拍钱钺的肩膀:“这么棒的女孩子,就应该接受鲜花、掌声、所有人赞赏的目光。天呐,多么有勇气,多么有力量!我写了这么多稿子,就属你最痛快。”
对于肖珺来说,遇到钱钺,是她记者生涯的高光时刻。
她有太多想要表达的东西,而这一次她乘上了市政府的东风,那些以钱钺为原点出发的话题:女警,女性安全,职场女性,如何方方面构建适合女性生存的社会空间,法律有哪些欠缺,诸如此类的事件如何解决……
这些话题将会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无限延伸,而这一次获得了官方的背书,她们的声音将成为沉默螺旋里的优势意见。
“走吧,去拍你的表彰现场!”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钱钺接受采访、立功受奖的表彰现场频频出现在电视里,结合政法宣传月活动,各类宣传展板上都出现了这个“提斧救人”女警的身影。
各类报纸、新闻媒体开始循环发出报道钱钺的推文,大量的博主转发。
而钱钺的母校北城文理学院也蹭上了热度,连发了多条钱钺大学时期认真读书、乐于助人的事迹,还引起了一轮关于学历与能力的讨论。
一个三本的女人,竟然可以获得如此多来自官方的表彰。一个前途无量的女人,必须在萌芽的时候就将她掐灭。
于是质疑、嘲讽、不满蜂拥而至,势要把钱钺扒个底朝天,让她再也不敢在公众面前。
但是没过多久,那些试图挖掘北城文理学院和钱钺之间“不可告人”的关系的人都发现自己被限制“发言”。
官方并未下场,他们发现是这个学校太有钱,他们骨子里对金钱权贵有着天然的崇拜和恐惧,便不敢再去惹这个财力雄厚又不容冒犯的学校。
一股无形的力量让舆论的声量悄然发生改变,谁也不知道这股力量是什么,只知道前几天那些满屏的对钱钺的质疑和辱骂悄悄地进入了垃圾桶的角落。
三本大学,应届毕业生,就业,农村女孩,正义化身,高规格的表彰……
钱钺身上的各种特质都契合了当下的热点,舆论逐渐走向了:两个无辜的外市女孩,因为当地民警反应迅速、智勇过人而得救。
人们也开始关注到,从报警电话响起,到民警到达现场处理,中间只有几分钟。事发当晚,三名涉事男子便被控制,随着每日更新的警情通报,很快便被刑拘。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舆论风波里,最后一个事件落幕——在神女山的一条溪流里,发现了主犯王凡腐烂的尸体。
经警方查明,系王凡逃跑过程中意外溺河身亡,无他杀痕迹。
神女山镇政府组织当地居民召开了五次景区改造项目洽谈会,最为激烈的时候王家抬着王凡的尸体在工地静坐。
神女山派出所几乎每天都陷入极度忙碌状态,在工地之间来回往返,钱钺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又是往市里跑配合拍宣传片,又是往山里跑看尸体,在施工场地守秩序。
随着王凡尸体找到,这起广受关注的案件很快进入审判程序。
神女山打人事件的舆论风向扭转,景区改造项目逐渐明朗起来,不仅是钱钺,神女山派出所因为短时间内处理好了这两件事,被评为先进单位。
刘长富去分局开会都神采奕奕起来。
在这样忙碌而又扎实的时间里,有一个人不在状态。
任浩月请了假来医院做心理咨询。
咨询师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戴着一副银框眼镜。
任浩月和咨询师讲述自己的困惑:整个神女山派出所因为钟迎和钱钺的到来,在呈现一种全新、阳光般的轻盈气息,可是她却越来越游离在人群之外,比她们到来之前的状况还要糟糕。
任浩月痛苦地揪着头发,一副要把头发拽下来的架势:“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的太讨厌我自己了,原本我以为大家都是平庸的、怯懦的、自私的普通人,可是她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卑劣。那天我甚至不敢下车,我害怕得手脚都不能动,她们心里一定觉得我很讨厌,看不起我。”
咨询师:“你有没有问过她们呢?”
任浩月:“我不敢,也没有脸问。”
咨询师:“那你愿意听听我对这件事的看法吗?”
任浩月垂着脑袋,盯着桌面。
咨询师:“你一开始对这份工作怀有着巨大的期待,当你发现现实和你的期待相差甚远的时候,你选择从心理上放弃这份工作来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塑造了新的心理状态,达到了表面的平静。”
“但是你的内心其实一直都处于矛盾状态中,直到你说的,这位新同事的出现,这种矛盾就彻底显现出来了。”
“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照镜子的过程,你不能接受没有下车和她们战斗的自己,恰恰说明你太想成为这样的人。”
任浩月:“可是我没有下车,我就是一个卑劣的懦夫,我怎么可能成为那样的人,就算再来一次这样的场景我也只会重复这样的懦弱,我会受不了的。”
咨询师:“你的思维惯性是灾难化现象,这也是你成长过程中形成的心理防御机制。我们就来分析你没有下车和歹徒搏斗这件事,你的领导,那位教导员,常年在刑侦战线工作,亲身接触过很多穷凶极恶之人,所以那天的情况对于她来说在她的预期范围之内。
“你的那位新同事,从她短时间内就对辖区地形熟悉、习惯掌控方向盘、制止领导抽烟各种细节里,能够显示出她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她能下意识冲出去与歹徒搏斗的行为,说明她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行为,当然不一定都是和人搏斗,但她一定面对过很多冲突环境,并且在这些冲突环境中都占据了主导地位,也就是说她有较多的‘冲突——制止冲突’的成功经验,而你,恰恰缺少这种经验,当然这种经验也不是每个人的人生必备。”
“勇气并非天生自带的品质,一定是在样本学习、正反馈接收训练中,逐渐形成的,你之前没有样本可以学习,现在你的身边出现了两个曾经很期待拥有的同行者,你可试试和她们合作,让她们了解你的状态。”
“我相信你有能力成长为一个你想象中的人。”
“当然,这也只是尝试之一,你也可以尝试其他方法去达到你心理上的平衡状态,你们年轻人有句话叫做‘逃避也许可耻,但是有用’,当你选择背向一条道路时,你其实又站在另外一条道路的起点。没有绝对正确的道路,不要这个工作天不会塌,你永远都有决定自己人生方向的机会。”
任浩月叹了一口气:“我还是想辞职。”
咨询师:“那就去做吧。”
一个小时的咨询结束,任浩月去窗口拿了抗抑郁的药,她叹了口气,她终于还是选择服药。
她从心理咨询的大楼里走出来的时候,感觉到胃的一阵灼痛,她还没有吃饭,这擦感觉到一阵饿的虚脱感。
任浩月在路边买了两个包子,就着花园坛坐下。
抬头就看见对面广场的大屏幕上身着警礼服的女孩——
钱钺左手捧着荣誉奖章,右手敬礼,神采飞扬,她的身边是金边大字:十佳政法先进。
多么意气风发的青年,看着就令人向往。
在体制内待了快四年的任浩月已经深刻明白了一些规则,这样的宣传造势,钱钺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同样是毫无根基的外乡人,她做梦都想获得的人脉关系,这个刚参加工作才一个月的妹妹却轻而易举地得到。
说不嫉妒是假的。
可是嫉妒、羡慕又怎样呢?
无法改变,就接受自己只能拥有这样平凡的命运吧。
她捧着包子,怔怔地看着对面广场的巨大屏幕播放完了一整个政法先进人物的宣传视频。
任浩月想到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走在路上莫名地希望有车撞到她,但是又不要撞得太严重,她怕太疼,怕残疾。
或者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砸到自己,这样自己也有没有心理准备,不会太害怕。但是不要砸到头,把手或者脚砸骨折,这些伤能够恢复,还能躺两三个月。
或者是突然检查出自己得了某种突发“恶疾”,那种可以住院休息,但不是癌症、危及生命的病。
她希望自己受伤,但是又不能太严重,不要一直持续很强的疼痛,那样躺在病床上日夜疼痛、失去自由也很难熬。
任浩月越想越难受,嘴里嚼着包子使劲眨眼睛,不让眼泪掉出来。
周围有人来来往往地经过,任浩月想假装平静地吃包子,可是眼泪还是越来越多溢出了眼眶,她只好抬起手臂去擦,越擦眼泪越多,嘴里的包子也嚼不动了,掉在地上。
路过的人都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便匆匆离开。
她拿出卫生纸擦干净脸,好一会,才控制住自己的眼泪。
眼睛很累,嘴巴很累,身体很累。
为什么她活成这种样子?
她刚参加工作时明明是个积极向上的人,每天都很开心,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份很有意义的工作,既有稳定的薪资,又能实现自我价值,没有什么工作比这更完美。
她这一生都会这样闪闪发光又快乐下去吧?
就像她站在省厅的演讲台上,所有的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她也曾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希冀。
可是现实很快就疾风骤雨地拍打下来。
她甚至“沦落”到要去医院治疗自己的心理疾病,否则她整个人会坍塌。可是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所以她很长时间内都只做咨询,不开药吃。
够了够了,她不想再做可怜人了!
任浩月站起身来,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分局奔去。
小任是一个成长型角色,她会变成厉害的大人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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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三个女警(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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