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风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那片山。
那小妖站在倒塌的石洞里，又吐了一口血。
昭风感到阵阵的刺痛钻入心底，这是第三次了，回溯之法，已经被小妖用了三次。
他跟随小妖的视角望去，浓雾从上方喷涌而来，“仙人”已如箭矢冲出去：“孽障，哪里跑！”稚嫩的童音发出万千感慨：“他、他们居然在飞！”
小妖眼角划下一滴泪。
来不及了！
小妖咬牙咽下疼痛，催发内丹，原本还不到小孩儿小腿高的小妖，瞬间膨胀变大，低头叼住还在发呆的大柱和二丫，从地洞一跃而出，夺命般朝山下飞扑。
“啊啊啊啊——”率先反应过来的大柱尖叫起来，“妖怪，妖怪啊！”衣领子被这只硕大的黄鼠狼叼着，大柱拼命挣扎起来，“救命、救命！妖怪要吃人了！”
他已经看见自己被黄鼠狼嚼碎了吞进肚子里的未来，开始抱着旁边的妹妹大哭：“二丫，二丫，早知道让爹打断腿也不来了呜哇~”
二丫却神思恍惚，被叼着衣领的这一幕如此熟悉，飞速前进的空气将脸颊割得生疼。
她恍然大悟：“是恩人！”
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她一把扯着大柱的肩膀大力摇晃，“是恩人！大柱！他是落崖时救我一命的恩人！”
“啊？”被大力妹妹掐得生疼的大柱摸不着头脑，“恩、恩人不是那个、那个穿白衣服的哥哥吗？”
“就是他！我不会记错的。”跌入悬崖的失重感、极速下坠带来的空气割力，还有被捞住的感觉，不会错的！“是恩人!”
可是恩人根本没有留意他们，只是拼命的往前跑，呼哧的喘息声鼓胀了小崽子们的耳膜，将那种恐惧无声传递。
这是怎么了、难道、难道……一个转弯的空档，山顶的烈焰便闯入他们眼中。
“着火了！”大柱惊叫一声，快跑！他下意识瞪起双腿，才发现自己已悬在半空。
是大妖在带他们逃命！
果然是、果然是恩人！
是恩人救了他们！
大柱还没来得及欢呼，便听二丫喃喃道：“如果不是恩人带我们走……”
如果恩人没带他们走……
火焰如潮水从山顶奔腾而下，所过之处皆化为灰烬。
迟来的惧意让两个孩子彻底沉默下来。
只是，前方有什么东西飞出残影，卷起尘烟？孩子俩揉揉眼睛，可惜那东西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
大柱突然摸摸头顶，难道是下雨了？还是大妖怪在流口水？
鼻腔本能湿润起来，小妖忽感一簇杀气朝他们袭来，小妖本能刹步，便见前方的飞影真的被打飞了，正正掉落在他们跟前。
又是那只怪鸡。
可惜，只一眼，小妖便看出，它已经断气！
小妖全身紧绷，警惕盯着上方靠近的众人。
“原来是你们这些妖怪勾起的山火，难道不知道烧下山后要连累多少无辜村民吗？”
一男子带着满腔怒气而来，剑指小妖：“黄鼠狼妖？不对，是梦妖……梦妖不是绝种了么？”
又看到他嘴上吊的两个小孩，脸上露出不屑之意，“邪魔妖道，居然还想吃小孩，拿命来！”
说罢剑光直逼眼前，小妖极速一避，“呜——”
一阵剧痛，剑光还是擦破了小妖的后背。也许男子还顾及她叼着的孩子，还没使出全力。
一剑便叫她知道再涨十倍道行也对付不了此人，更何况他们还是一群人！看穿着应是人族的修道者，小孩交给他们足够安全。
小妖低下脑袋，准备放下孩子。
“等等！他是我们的恩人，不要杀他！”
大柱嗓门很大，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剑光二度袭来，小妖再努力躲避还是被伤了一只前爪。
血滴答滴答浸湿逐渐滚烫的土地。小妖匍匐在地，呜呜叫唤。
“不准你们伤害它！”
二丫拦身抱住受伤的大妖，可惜她的身板太小，怎么也挡不住大妖的全部，大柱便跑到那凶煞的剑前，挡住，“不准你们伤害它！”
众修面面相觑，不知拿他们怎么办，便齐齐望着为首的修者：“常师兄……”
被称为师兄的修者抿了抿薄唇，盯着匍匐的大妖，眼中竟渐渐聚起了浓稠的恨意：“不论它如今怎样，留下妖怪，日后终究是个祸害。”
眼中的恨意成型，最后的判决即将落下——
“杀……”这一句还未出口，又是一阵地动山摇，地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了。
“是魔气！”一女修忽然道。
“有人打开了此山的封印，怎么会？”
“守山前辈出事了？”
“难怪会燃起这样诡谲的火，神魔大战后，各地能者封印了诸多妖邪魔兽，一旦封印遭破除，便会和此地封印之物同归于尽！”
“也就是说，至少方圆百里内的生物，都会在这场大火中烧为灰烬！”
“可这火，好熟悉，像在哪里见过。”
“不知这地下究竟封印的是何物?”
“不管发生了什么，必须立刻上去镇压此物！”
“事不宜迟，所有人听令！”师叔在这片混乱中首先做出决断，“结集所有力量，封印魔气！”
“可是……”刚才说话的女修迟疑道，“不用留下一部分人拦住火势，那些村民……”
“季师妹，事要分轻重缓急。”常修士抬起了手做制止状，“封印之物不可小觑，这场火起的本就诡谲，若力量不足，让此物逃出去，才是大祸！”他当即立断，“结集所有力量，封印魔气才是重任。”
说罢率领众人往山上御剑而去。
留在最后的女修回首，那两个孩子围着已经昏迷的大妖。在他们身后，诡火已至半腰，顷刻便要烧至跟前。
她咬咬牙，转身跟上大队。
空中一簇微弱的灵力飘落，刚好落在大妖受伤的前爪上，倏忽不见，伤口便止了血，开始缓缓愈合。
“恩人、恩人！大妖怪！你快醒醒！”
“快醒醒，火要烧过来了！”
“恩人！”
朦胧间，小妖仿佛听到有人在喊她。
恩人是谁？大妖怪又是谁？她只有一个名字，叫星泠呀！
记忆回笼。
她骇然睁眼，火已烧至三丈之外，低头叼起小孩就是逃命！
“左走左走！”
“右边，跨过那条河！对！”
“快点快点，火又靠近了！”
“转弯转弯，前面是沼泽走不了！”
“火远了没事！还有时间！”
“恩人再坚持一下！”
小妖一瘸一拐奔逃，大柱二丫就负责指路，伤口拖慢了她的速度，剧烈的跑动让原本快要愈合的伤口又血流不止，滴了一路。
终于见到熟悉的村口。
村民已被奔腾而下的火浪惊起，奔走逃命。一众一众拖家带口，驼着背的老头子背着咿呀学语的小孙子，妇人一耳刮子拍向丈夫“人没了还要那点铜板作甚！”拖着人便跑。
“跨过那条大河就好了！”
“水能救火，快走，快走！”
众人的希望都在那条河。
小妖超过好多人，大柱二丫一路大喊“火来了，快跑快跑！”万一他们爹娘就在其中呢？就算看到熟悉的乡人，他们也不敢叫恩人停下。恩人受伤救下他们到此已是竭力。小孩对此心知肚明。
大河很宽，河对面是人烟聚集的小街，大河天然形成一道屏障。
可惜桥只有一条，桥挤不下，便跳水游过去。人群下饺子一样入了水，村人临河，多识水性，入水后便欢呼雀跃，自以为逃过一劫。
小妖却不敢停歇，穿过了河，才转头，却见火焰浪潮般升高，又扑来，眨眼便将河水吞没，滚滚又朝前吞噬。
她忽然想起昏迷前那群人族修士所说——这场火，将会吞噬至少方圆百里的一切生物。
可看样子，这火却比他们所言还要厉害。
小妖气喘如牛，就是跑到死，血也要流尽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个村子，她饿的厉害，可又怕极了人，在村外徘徊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化作了个少年郎，伴作个小道士，眼巴巴盯着炊饼摊上的热气。
那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和她的祖宗一样慈祥，笑了她沾湿的前襟，却捏了块饼给他：“小郎，可是和家人走散了？呐，前面有个茶馆，里头有个万事通，去找他。以后可别乱跑，也不要随便盯着别人的铺子流口水啦！”
见那陌生的小郎只顾狼吞虎咽，流口水的样子似乎不太聪明，老婆婆便将手往衣裙上擦了擦，抓过它细稚的手腕，“可别是哪家的外地少爷丢了。走吧，婆婆带你找家人。”
后来，那茶馆便成了她临时落脚地，不必风餐露宿。后来的后来，她在万事通那里，打听到了那迷雾山上有仙人。
短短一周的村落时光涌现眼前，如此和睦的村子，转眼间竟成了人间炼狱。
星泠看到无数张和老婆婆一样惊慌失措的脸，这些脸和她祖宗生命尽头的神态重叠在一起，叫她不知今夕何夕。
“阿泠，快跑，你必须活下去！我们用尽所有力量都会让你活下去！”
大火中，法术最高的祖宗变换成巨兽，以一己之力顶了半数火焰，直到金红的内丹化为灰烬。
“祖宗！”星泠撕心裂肺的喊着，嘴角涌出一缕鲜血，睁开眼，又是火焰从天而降的场景，又是只有她一人活着，再吐血，睁眼，还是那场火焰，仿佛无穷无尽轮回的噩梦。
为什么只要她活着？为什么……只能她活着？
星泠撕心裂肺地干呕着，如果，她的时辰转换之术再强点就好了，再强一点，她就能回到最初，回到火焰来临之前，将族人全部带走……”
再呕血，睁眼，居然真的回到灾难之前。
她拼命张嘴，快走！火焰就要来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可所有人都听不到她说的话，娘在一旁抹着泪，祖宗神色凝重地对她施法：
“泠儿逆转了时空，很多、很多次……”祖宗一阵叹息。
“那怎么办?难道叫泠儿丹裂而亡？”
“不会，泠儿不会死。泠儿会好好活着。”
星泠脸色灰败，拼命想说什么，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娘却抱着他的脑袋，“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阿泠记着，不要再用那个法术，哪怕是丢掉我们的命。”
一语成谶。
亲人们合力献出所有修为，退化成了一只只手无缚鸡之力的梦兽。
小妖从阎王爷手里夺回一条命，却终究无法阻止亲人的死亡。被火焰吞噬前，她爆发所有的力量，竟将时间永远定格在那一刹那。
*
小妖吐出内丹。
原本叫亲人修复如初的半颗金丹，竟又裂痕斑斑，脆得一碰就要碎去。
“大妖怪，大妖怪！你想干什么？”小孩的声声呼唤回荡钻入他的耳畔。
仿佛又回到了洞府，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吱吱喳喳声，叫她安心。
上天给了她掌控时辰的能力。所有妖怪都说，这是世间少有，超越一切的**术，阿泠以后，一定能成为响当当的大妖怪。
可她救不了她的亲人，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那上天给他这份力量，究竟有何用？
为什么命该她活下来？
为什么怎么也改变不了过去？
她不信。
这一次，她要把一切都搭进去，就算此后丹毁妖亡，她也要试一试，究竟能不能改变这一切。
“大妖怪，你怎么又吐血了！”
有小手在她嘴边胡乱擦着，她还记得大柱二丫在修士面前保护她的背影，那些孩子，那么小，却那样坚定。
如果有机会，他们一定能活下去，好好长大。连同她家人失去的未来一起。
火焰翻涌在小镇上方，不过几瞬，便能将这里吞噬殆尽。
半颗金丹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光芒从缝隙里透出，就要膨胀碎裂。
小妖已无血再呕，却不曾停下，用尽全身力气，他要和这场火焰斗，和时间斗，和那琢磨不透的命运斗。
可那火海之下，将是人间炼狱。
金丹终究不堪再一次的时辰轮转，即将爆裂而亡。
急促晃动之后，却有一缕清流从小妖身后缓缓注入，给了小妖最后施法的苟延残喘之机。
小妖已无力再睁眼，只听见大柱乱喊：“天天天天天天呐！那个老爷爷变成了一棵树！”
一颗苍天大树，从地表拔地而起。
往上直冲云霄，枝叶如蝗蚁四散，转瞬结成一张密实的网，铺天盖地。
火海朝绿网扑去，发出滋滋啦啦的炸响，天地间便弥漫着青草被太阳晒过的气味。
由绿变金，又变通红，最后化作灰烬。
一层散去，又是一层新的绿网，一层又一层，前仆后继挡住火海的攻势。将大地笼罩得红绿一片。
众人抬眼，临死之前，居然能见这样壮观的一幕。死而无憾了。
而在众人不可见的地方——
往下，树脚根系直插地底，不断深入，汲取底下的水、养分，不断为上方枯死的绿藤再续生命力。
其中一条根藤，从地表破出，缠绕过即将昏死的小妖，继续往上，又绕过他的手臂，直指浮于天际的金丹。
半颗金丹。
世间修炼者，内丹即主人的命，没见过生来半条命的人，更没见过生来只有半颗的丹。
那绿藤只犹豫了一瞬间，便蜿蜒而上，缠成一张绿色的网，将摇摇欲碎的金丹再加一层保障。
绿网结成的那刹那，藤蔓主人的神魂便踏入了金丹内部。
大柱：下雨了。
大妖：是你被我衔在嘴里后流下的哈喇子。嘶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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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神木倒魂飞魄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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