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混杂着潮湿的泥土和远方炮火的硝烟味。她在离德军前线指挥部几百米外的森林边缘,像一尊融入阴影的雕像。亚马逊的训练让她能与环境融为一体,她的呼吸平稳,心跳沉缓,感官却延伸到极致。
她的目标,是那个被灯火照亮的、最大的营帐。两名卫兵如铁塔般守在门口,但她知道,真正的力量在帐篷之内。不需要靠近,她的听力能捕捉到帐篷里最细微的声音——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炭笔在地图上划过的轻响,还有一声极轻的、不耐烦的咋舌。那声音很年轻,清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然后,她看到了你。
一名传令兵掀开帐篷的门帘进去报告,那短暂的缝隙,足以让她将你的身影烙印在眼中。你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军事地图上,煤油灯的光从侧面勾勒出你专注的侧脸。金色的头发在灯光下像融化的蜜,鼻梁高挺,下颌的线条坚毅得如同刀刻。你没有穿戴任何勋章,只是一身简洁笔挺的上尉制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而优美的手臂线条。
你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张描绘着山川、河流与战线的地图上。你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在地图上移动着,时而轻点,时而划过一条弧线。那不是在研究,而像是在……抚摸。仿佛那片土地是有生命的,而你正在倾听它的脉搏,感受它的恐惧。传令兵在你身边立正,声音紧张地报告着什么。你没有抬头,只是微微偏了下头,表示你在听。报告结束,你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炭笔在地图上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点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让第三装甲连在凌晨四点前推进到这里,”你的声音传来,冷静,不带一丝情感,“告诉他们,不要理会左翼的佯攻,真正的突破口在这里。”
传令兵愣了一下,似乎想提出疑问,但迎上你从地图上抬起的目光,他瞬间噤声,只剩下一声响亮的“遵命!”,然后迅速退了出去。
就在你抬眼的那一刻,她感到了一阵熟悉的、让她血液为之冰冷的悸动。那不是凡人的眼睛。它们是清澈的蓝色,但在那片蓝色的深处,燃烧着一簇金色的火焰。那火焰里没有仁慈,没有犹豫,只有对胜利最纯粹、最原始的渴望。她看到你眼中的世界,不是由生命和情感构成的,而是由力量、弱点、时机和流向构成的战局。
她闭上眼睛,一种无形的能量场以你的营帐为中心,弥漫在整个军营。她能“感觉”到它。那是一种狂热与纪律的矛盾结合体,是战争本身的呼吸。它让士兵们无畏,让枪炮渴望咆哮,让死亡变得像一个荣耀的桂冠。
这是阿瑞斯的气息。不……不完全是。阿瑞斯的气息是纯粹的神之狂怒,是高高在上的操纵。而你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不纯粹、却更加猛烈的存在。它混合了人类的野心和神祇的本能,像一把被凡间烈火淬炼过的神剑,危险得令人战栗。
她确认了自己的猜测。你不是被蛊惑,也不是简单的继承者。你就是他的延伸,是他留在这世上最致命的遗产。那神性已经与你的血肉灵魂融为一体。
她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二十年前,她以为她斩断了战争的根源。现在她才明白,她只是砍倒了一棵大树,却让它的种子,在更肥沃的仇恨土壤里,长成了更完美的战争兵器。她看着你,艾利亚斯,看到的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件必须被敲碎的武器,一个必须被修正的悲剧。
你完成了最后的部署。地图上的炭笔痕迹构成了一张精密而致命的网。你直起身,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脆响。那一瞬间,那股压迫性的“战神”气场似乎松懈了一丝,露出了属于二十岁年轻人的疲惫。
你走到帐篷一角的行军床边,动作利落地脱下了那件笔挺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里面的白色衬衫因为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而有些褶皱,紧贴着你年轻而结实的身体轮廓。
你没有立即躺下,只是和衣在床边坐下,手肘撑在膝盖上,头埋进了手掌里。这个姿态,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你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战神”,只是一个在短暂的喘息间隙里,独自承担着战争重量的年轻人。帐篷外的喧嚣仿佛被隔绝了,这一刻,只剩下你和你的寂静。
她站在黑暗中,静静地观察着。之前,她感受到的是一股外放的、充满侵略性的神力气息,那是阿瑞斯的能量,清晰、狂暴、不容错辨。它像一件斗篷,笼罩着她,也笼罩着整个军营。但现在,随着你的放松,随着你精神的内敛,她感觉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那股属于阿瑞斯的神力,并没有消失。它不是外衣,而是……你的骨血。她能感觉到,它在你的血管里与你的心跳同步搏动。但同时,她清晰地感知到了另一种能量——那是属于人类的,坚韧、脆弱、充满了矛盾的生命力。
这两种截然不同、本该相互排斥的能量,在你的体内,并非简单的共存,而是像两条不同颜色的金属被熔铸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全新的、她从未见过的合金。它们彼此纠缠,密不可分,构成了你的灵魂本身。
她猛地一震。她太熟悉这种感觉了。神性与人性的结合体……这是“半神”的标志。她自己的身体里,就流淌着宙斯与希波吕忒的血脉。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与生俱来的、内在的撕裂与融合感。
你,艾利亚斯,是一个半神。而你身上那股神性的源头,毫无疑问,是阿瑞斯。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一个拥有阿瑞斯血脉的半神。他的年龄,根据情报,是二十岁。而阿瑞斯,死在她的手中,恰恰是二十年前。时间线严丝合缝地对上了。
一个让她遍体生寒的、唯一可能的解释浮现在脑海中。要在二十年后长成一个二十岁的半神,就意味着……在阿瑞斯死去的那一刻,你必须已经存在了。一个婴儿。一个流淌着他的血脉,也流淌着某个凡人女子血脉的混血婴儿。
她回忆起二十年前伦敦机场的那一幕。冲天的火光,神力的爆炸,阿瑞斯化为灰烬,战争的狂热随之消散。世界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她一直以为那是她胜利后的平静。现在她才惊恐地意识到,那片宁静之下,或许掩盖了最关键的声音。一个婴儿的哭声,一个被神力爆炸的冲击波、被凡人的欢呼、被她自己的悲痛所掩盖的哭声。
她没有看见你。她没有听见你。她沉浸在失去史蒂夫的痛苦和终结战争的虚假成就感中,对一个新生的、刚刚失去父亲的生命,一无所知。
她,戴安娜,天堂岛的公主,自诩为人类的守护者……她亲手杀死了一个父亲,然后对他的孩子视而不见,任由你在她无法想象的环境中,长成了今日正义的敌人。
她看着你,艾利亚斯,看着你疲惫地躺倒在行军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睁着眼睛,盯着昏暗的帐篷顶。你随时准备着应对下一次警报,下一次进攻。你从不真正休息,因为战争就是你的摇篮曲,是你唯一熟悉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是她给你的。
她感到一阵眩晕。她手中的剑,本是为斩杀邪恶而铸。可如果眼前的“邪恶”,其根源恰恰是她曾经的“正义”所造成的后果呢?猎杀你的决心,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取而代之的,是山崩海啸般的负罪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她该如何面对你?一个她本该去保护的孤儿,一个她今日必须去阻止的敌人。你们的命运,从二十年前的那一刻起,就以她最不愿看到的方式,纠缠在了一起。
你在行军床上躺了不到一个小时。战争从不给人真正的安宁。
帐篷的门帘被猛地掀开,一名通讯兵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急切与兴奋。“上尉!西维尔斯克防线的俄国人……他们崩溃了!比我们预期的早了整整三个小时!您的战术……它奏效了!简直是神迹!”
你几乎是在他开口的瞬间就坐了起来。不是被惊醒,而是像一根被瞬间拉满的弓弦,身体的反应甚至快于意识。疲惫的痕迹在你脸上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冰冷的清醒。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对信息的快速处理和分析。
你没有理会士兵的恭维,只是迅速站起身,重新穿上那件象征着权威的外套,动作流畅而精准,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伤亡报告。”你的声音干脆利落,像子弹上膛。
“我方伤亡极小!敌人……敌人溃不成军!”
你只是微微颔首,这已经是你所能给予的最高肯定。你抓起桌上的地图,大步走出帐篷。
她看到外面的士兵们,在听到消息后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他们簇拥着你,高喊着你的名字——“艾利亚斯!艾利亚斯!”,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崇拜。你站在他们中间,年轻的脸庞被摇曳的火把照亮,像一尊被唤醒的古老神像。你没有笑,甚至没有一丝表情。你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向前的手势。那一个简单的动作,冷酷而充满力量,却比任何激昂的演讲都更具煽动性。士兵们的欢呼变成了统一的、充满杀意的战吼,汇聚成一股钢铁洪流,准备吞噬下一个目标。
她站在远处的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她的心,沉了下去。
她没有看到叹息,没有看到犹豫,没有看到任何属于凡人的脆弱。她只看到了一个完美的战争机器。你就像一个为战场而生的存在,高效、精准、冷酷。你在军营里,在你最有价值、也最危险的地方,你将自己的人性部分完全隐藏了起来,或者说……它已经被那股神性完全压制了。
这让她更加确定了她的推断,也让她更加……恐惧——一个不懂得疲惫,不懂得怀疑,只懂得胜利的指挥官,对敌人来说是终极的噩梦。你不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你就是这个角色。军营就是你的神殿,战争就是你的信仰。在这里,你不会暴露任何秘密,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关于战争的秘密。
她看着你在人群簇拥下,走向下一个杀戮的黎明。她看到的,是一个被神性完全吞噬的灵魂。
那份负罪感依旧沉重,但此刻,更强烈的,是一种紧迫感。她不能寄望于从你的行为中找到人性的裂缝。在这里,你是无懈可击的。她之前的想法——跟随你、观察你、寻找你作为“艾利亚斯”的时刻——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因为在军营里,在战争中,你只有“战神”这一个身份。
那么,破局的关键在哪里?如果无法从内部找到你的弱点,那么,就必须从外部创造一个让你无法再用“战神”身份去应对的局面。一个能强行剥离你这身盔甲,让你不得不以“人”的身份去面对的局面。
她悄无声息地后退,重新融入森林的阴影。
她的计划必须再次改变。她不会再被动地跟随。她要主动出击,但目标不是你的生命。
她的目标,是你赖以存在的这个“完美”环境。她要切断你的补给线,让你体验匮乏;她要在你预测之外的地方制造混乱,让你完美的计划出现瑕疵;她要拯救那些本该在你计算中死去的敌人,让你神一般的预判失灵。
她要做的,不是在战场上击败你,而是要一点一点地,瓦解你周围那个由“胜利”和“崇拜”构筑起来的世界。她要让你尝到挫败,体会到无力,感受到战争中那最真实的、无法被计算的混乱和荒谬。只有当你的神性失灵时,你的人性才有可能被迫浮出水面。
她看着你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身后是追随你奔赴战场的士兵洪流,对她的存在毫无知觉。你不知道,一个比你更古老的神,已经决定要亲自下场,陪你玩这场战争的游戏。但她的目的不是胜利,而是要让你输。
只有让你输,她才有可能……赢回你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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