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里,数战大捷,踏破春去秋往,抽刀断水斩刃光,此去不曾收缰。
诚如魏五所想,魏律两国的合约商量得并不顺利,律军想给他们硬拳头尝尝,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两军对垒,纠缠不休,你攻我袭,律军没少威胁突击,魏五没少捉弄反击。
便是这样蹉跎辗转,圐城、埔城、渠城……杲城,到底是一座一座打回来了,最后兵驻悬云关,这是魏、曙、律三国交界处,位置十分关键。
律魏两国皇帝不知道还要僵持多久,魏五没那么多精力揣测皇帝心思,可朝廷的补给来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少,庙堂之高,悬云关的魏五他们好像要被皇帝遗忘了。
一朝兵马不足,而律军临城,关内还有三百百姓,没来得及撤走,也不愿离开,全数仰仗于她们,而她们,只剩最后一千两百零三名将士。
若关破,以律军秉性,关内所有人性命堪忧。
请求朝廷支援的诏书送去已有五日,快马加鞭,第六日也该收到回复了。
魏五一直在等皇帝的诏书,这是现如今唯一的出路。
哪怕援兵不能及时赶来,有了诏书鼓舞士气,或许悬云关能再多撑些日子,只要等援军赶到,只要援军赶到……
守城的第六日,派去求援的小兵终于伤痕累累回来了,他马不停蹄冲进房间,滑跪在地,两人匆匆过来扶住他,所有人都竖起耳朵,期待他带来好消息。
魏五从座位站起来,快步走到小兵面前:“如何?援军几时到,陛下怎么说?”
“怎么样?你快说!快说!”统领也冲过来。
小兵咽下口口水,气还没喘匀:“陛下的诏书下来了。”
“哪!在哪?”统领抓住他的肩,急不可耐问。
魏五拍拍吴统领,托住小兵的背:“你缓口气。”
过了几秒,他说:“陛下身边的刘总管亲自送诏书,要,要将军退关取旨。”
统领一愣,继续问:“陛下派多少援兵,粮草有没有启程?”
小兵摇摇头,说他不知道。
统领的肩膀垮下来,喃喃:“到底要搞什么把戏。”
他扭头看向魏五,表情泄露了他的不安:“陛下为什么不直接将旨意送到关内?”
所有人注视着她,等待她的回答。
魏五沉思片刻,问:“退关取旨要多久?”
“往南二十里外亭舍,骑快马来回不到一个时辰。”
“去!”角落里的副尉出声,激动得一掌拍在扶手上,臂上的伤口霎时又裂开,冒出的血染湿白布。
他深吸一口气,道:“陛下自有他的安排,将军你去就是了。”
“律军来势汹汹,我们不知道还能挺几日,早些接旨,众将士都安心,总得让我们有盼头吧!”
有人应和:“是,一个时辰而已,将军你早去早回!陛下到底派多少援军,什么时候能到!”
“势不容缓,即刻出发啊将军!”
“在天黑之前回来,我怕律军夜袭,你一定要带圣旨回来啊将军!”
大家将魏五团团围住,期盼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就等魏五一个点头。
“将军?”
魏五不容多想,起身推门:“即刻出发。”
统领追上来:“需要带人一同去吗?我挑几个伶俐的?”
魏五边走边回:“不要,这里不能离人,我一个人去,快去快回。”
统领跟着她,思量道:“我听说接旨需要送礼的,那个什么刘总管,我们要不要送他啥?”
说完,又扭眉呲牙烦躁接着说:“老子军营呆几十年,最不会应付这些麻烦事,秦丫头,你能行吗?”
魏五点点头:“送礼倒不必,我只怕这圣旨不如大家的意。”
统领啊一声:“没听懂。哎我心里急,急你知道吗。”
没得到回应,统领大概意识到了自己话太多,终于闭了嘴,一路跟在魏五旁边,直到帮她把马牵出来。
魏五一脚踩在上马镫,腰起劲,利落上马。
统领还是惴惴不安,他把缰绳放魏五手里,突然抓住她的手。
“将军,我老了,这心一直跳,你要早些回来才好。”
身后副尉几人赶了过来,大家将十二万分的希望都挂在魏五身上,巴不得捏出双翅膀插魏五背后。
“吴统领糊涂了,心不跳还能在这和我讲话吗,别担心。”魏五绽出笑容,对他打趣道。
统领焦躁的脸色稍稍缓和,一行人送她去南口出关。
一路四处可见伤员,伤营根本已经住不下那么多人,除了将士,还有关内百姓,烧伤,箭伤,断骨,残肢,纱布不够,伤口就用衣服撕成的布条止血。
这些伤员或坐或躺,或麻木或苦脸。
不肯结痂的腐烂伤口,虬曲凹凸无法消除的丑疤,萎缩红肿痛痒的皮肤,在他们的命运里撕扯躏辱出永远无法磨灭的狰狞的回忆。
魏五经过的时候,他们的眼珠都不约而同跟着魏五的身影移动。
得知皇帝的诏书就要送来后,他们死寂的瞳孔里裂出光芒,看着魏五,就好像看见了即将到来的胜利。
将军不会让他们失望的吧,陛下会派来援兵的吧,悬云关一定可以守住的吧,他们的死亡与伤痛都是值得的吧,他们马上就会胜利的吧。
魏五在大家的目送中出关。
“小心路上律军埋伏。”副尉下意识抬起右手,后知后觉这手已经不能再用力了,抬起了左手,朝魏五挥了挥。
吴统领拍拍马腹:“我们这些老老小小的家伙,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将军。”
“等我回来!”
……
魏五骑马出关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身后有人策马追了上来。
听马蹄声只有一个人,她没有搭理。
身后人匆匆跟来,叫道:“秦琢玉!”
是曲柾。
见魏五减速了,他与她并肩而骑:“将军,我和你一起去。”
魏五脸都没偏,看着前方,问:“你来干嘛,不是在伤营吗,也容得你分身来追我?”
曲柾没有正面回答,说:“我得知消息,律国的新君拟了份新的合盟合约,已经送到陛下面前了。”
“所以呢?”魏五冷冷道:“你不用提醒我你是皇帝的人。”
曲柾知道魏五犟的时候,谁说话都不会听。
“我和你一起去。”他撂下这句话,也不管魏五有什么意见,在她后面不远不近跟着。
……
一路顺利,将靠近亭舍,魏五长“吁”一声,黄沙飞扬,她急急下马往里奔。
“唰!”两柄长剑交叉顿在她面前。
“来者何人?”
“魏将秦琢玉。”
守门两人觑她好几眼,木脸问:“凭证令牌呢?”
魏五后挪一步,在身上拍拍摸摸,想起自己走得急,根本没有捎上这些玩意。
“无令牌不得接见。”
魏五皱眉:“秦琢玉前来领旨,刘总管知晓的,他认得我的脸。”
魏五还要说,两人已经不耐烦赶人了。
“本来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就烦,谁陪你玩啊,我们只认令牌。”他们别过脸,显然已经不想再和魏五多说一个字。
魏五看着他们的白眼,心里不爽,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这俩人的态度如此,里面刘总管的态度又当如何。
魏五就是再迟钝,也知道刘总管是来杀她锐气的。
正要再说话,旁边伸出一只手,指尖捏着一枚黑铁令牌。
右边的守卫斜眼一瞥,瞅清了牌子,骤然跳出一张笑脸,摸过令牌双手递回曲柾手里。
“都尉请。”
曲柾轻轻点头。
魏五简直要气笑了,没心思再计较,跟在曲柾后面就要进门。
又被拦住了。
这两人挑起眉毛偏头瞪她,两只眼睛里,一只写“令”,一只写“牌”。
“再拦我,我就把你们的眼珠子抠出来镶进令牌里。”
魏五话音刚落,门户朝里大开。
刘总管人未到声先至,温温柔柔的:“秦小姐火气不要那么大。”
一只靴子踏过门槛,而后露出一身显眼蓝色蟒纹的花衣,魏五挪去视线,正对总管眯笑的眼,他的唇缝弯出流畅的弧,手腕一转,拂尘尾扫过魏五下巴。
阴柔的嗓音:“请随杂家过来吧。”
魏五心下微沉,挪步跟上,身后还有个曲柾。
“总管千里迢迢而来,着实辛苦。”魏五走进亭子里,先为他倾了杯水。
总管挂着笑,手指擦过杯子,却没拿起来。
“瞧我,在边关待久了,竟然给总管倒白水。”魏五状似自嘲,算是递上一个台阶。
她给自己倾了杯,拢五指朝石墩对总管道:“请坐。”
倒像个主子。
“若不是没机会,悬云关的将士们定夹道相迎总管,也就不用辛苦总管在这破亭舍等了。”
总管的唇缝里漏出一声哼,拂尘往后一扫,却没坐。
“秦小姐越来越乖巧有礼了,想必陛下也会十分宽心。”
两人各说各的,各自心知肚明,互相试探着把戏。
他突然一惊,道:“瞧我这张嘴,说错了。”
魏五不跟着他一惊一乍,微笑着抿了口水。
总管说:“该叫您郡主了,秦郡主。”
见魏五脸上毫无波澜,不过两句话的功夫,连面上功夫都不想做了,他抽出明黄的圣旨。
“奴才先道一声恭喜。”
魏五盯着这道圣旨,朝南一跪:“大人请宣旨。”
按规矩,魏五应朝他跪才是,总管双手捧着圣旨,踱步走到魏五跟前。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秦恪卿之女秦琢玉,勤勉柔顺,雍和温良……特封为郡主,封号文月。”
勤勉柔顺,雍和温良,文月……
每个字都如此陌生,魏五低头沉默听着,心似枯泊。
“然!”总管拉高声音,“待嫁闺中,二十又二,朕体恤怜抚,赐尔良缘……”
接下来的话魏五早无心再听。
“文月郡主,福缘不浅呀,快些接旨吧,杂家好早回去复命。”
魏五喉咙发涩,心里翻浪,卷起她的惶恐又狠狠拍岸。
“刘总管,然后呢?”她听见自己这样问,语气平稳。
刘总管的笑容浮在脸上,他小心卷起圣旨,居高临下道:“什么然后,郡主莫不是高兴傻了?”
魏五挺起腰,追问:“悬云关怎么办呢?陛下的援兵何时到,律军临城,陛下欲何为!”
“总管,派遣援兵的圣旨呢?”
她揣着答案,一字一句说红了眼。
视线一点点往上挪,这张黄帛高高在上,对着她的那面,云纹鹤印银龙翻舞,华贵庄严,仿佛在说,皇恩浩荡……
总管还挂着笑,拂尘随手一扫,侧身避开她,像在嘲讽她的天真。
“郡主,快谢主隆恩罢。”
不言而喻,陛下没有想要增援。
魏五的陡然背脊垮下去,咬住舌尖抑制愤怒,咬出一嘴的血。
你看啊秦琢玉,这就是你追随的陛下,这就是悬云关内一千五百零一个魏国臣民期盼的希望。
她不死心:“陛下,要放弃悬云关了吗?”
“不。”总管微微低身,笑意更深了,“是给你做嫁妆了,文月郡主。”
一瞬间,脑子好像被人灌铅,魏五钉在原地,耳鸣阵阵。
他所谓的嫁妆,魏五当然不会认为是真的嫁妆,无非是不做挣扎拱手把悬云关送律国攻打罢了。
“郡主。”
“文月郡主。”
一连叫了五六声。
魏五的脖子生了锈,视线磕磕绊绊,终于落在刘总管脸上,她猛然起身,头晕目眩,一把夺过圣旨,颤抖的手展开锦帛……
皇帝将她赐给了律国新帝,做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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