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多了不少新房,原先土砖的推掉,是红砖的就统一抹上白色墙面,一条街看过去,还算整齐。
东街偏搭了一个白色的小拱门,留在某两户之间,没人反对,搭得挺敷衍,够一人担两桶穿过。
整条街的居民每日左右担着两铝桶,穿过这个拱门,然后是积水的天井,再绕两个弯,去河边洗东西,什么都洗,衣服、拖把、鸡。
拱门的里边,是与外不同的木制结构建筑,半镂的门,抬头看得到随檐椽挑出的大角梁,还有暴露的平梁。
这其实是一座老府宅,像是胡乱被一刀切开,人们习以为常从中间穿过去。
关工是宅子的主人,他倒不在意,毕竟时过境迁,关家早不复荣华,当地征用就征用,管不了,再者府里屋子不少,够他一家住了。
关工祖上是做机关师的,一代代没落,到他这第十三代,积累的财富早所剩无几,连宅子都不是完整属于自己的。
镇上不知道什么机关师,没听说过,无论再高级,说白了就是摆弄木头,这种手艺人他们称“工”,关工也不反驳,就这样“关工关工”地被叫了几十年。
关工家所有能用木头做的东西,通通木制。柜子桌子是小事,自行车开始在镇上流行那年,关工做了辆木行车给女儿上学用,用了不知道什么颜料上色,嘿真别说,又靓又灵活,县里再不能有第二辆更好的。
把手前端,关工还放了只木头鸟,嘴腹线条流畅,羽毛爪子都雕出来了,最厉害的是,车一动,鸟儿便会煽动翅膀,栩栩如生,好似下一秒就要脱爪飞走。
“关工手艺,恙噻啊(方言:厉害)!”镇上大家都这么说。
但是关工不以为然,他说祖上牛人众多,车呀鸟呀算什么,偶都能造出来。
说到偶,关工总是很骄傲。
他自己也会做偶,各式各样的人形,最小的茶杯大,最大有成人半臂高。
“偶不能做大了,得与人有所区别。”他说。
“为什么呢?”有人问。
他背脊一弓,神神秘秘道:“真正的偶,是可以动的,甚至拥有灵魂,如果做大了,万一偶本性恶劣,制偶师就要遭殃。”
本来还听得一脸认真的老乡立马摆手走人:“嘁!说书呢关工。”
见大家不信,他唉唉转身,一副“你们不识货”的样子,无所谓道:“不信拉倒。”
早年时,关工经常把偶拿出来晒太阳。
高高的石门槛上,坐着一排高低错落的偶,头发有长有短,衣服多是古装长袖,粉白的脸上雕了不同表情。
妙就妙在,明明是木头做的偶,脸却好像是瓷一般光滑,皮肤色泽也非常接近人,眼睛眉毛就更细致,远远一看,除了大小,果然与真人无异。
但是这些偶都不是关工最喜欢的。
他有个当命根子的偶,从不轻易拿出来,据说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而偶的年纪,大约与他太爷爷的太爷爷的太爷爷差不多大。
那偶该有多磕碜啊。我如是想。
毕竟一座庙宇荒废个五十年,里头塑金的佛像都会面目全非,何况是个木头做的偶呢?
当年我也没比关工家的门槛高多少,蹲在他面前,被那一长串的“爷爷爷爷爷”砸得晕乎乎,眼皮跳来跳去都合不拢眼。
关工也到做我爷爷的年纪,见我看得目不转睛,吹胡子咧嘴说爷爷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做不可方物,什么叫做珍品!
我不懂不可方物是什么意思,也被他左一句右一句的“爷爷”说得脑子宕机。
但是当我真正看见关工命根子时,却觉得她的美丽是有形的风,扑面袭来呼吸都停止,头不晕了眼也能转了。
她真的只是一个木头做的偶吗?
那细弯的眉,如霭霭远山,与含江纳湖的眼眸高低相应,眼尾微微上挑,仿若含情带笑看着你,两颧桃红,淡色的唇似抿未抿,肉感分明,嘴角各点了颗月白的珍珠。
她头戴莲花冠,冠的正前方插了一根金镶玉的圆头簪,冠周缠花珠钗对称装饰,再是两侧各一个云状掩鬓,上头嵌着五六颗小巧圆润的鱼肚白珠子,耳朵坠了两颗莲花白的水滴状珍珠,实在是太精致。
本是风情万种,偏罩了件雾白的薄纱,似观音的打扮,给她添了端庄和佛性。
她穿着汉玉白的竖领袄,对襟百子衣上的母子扣,是烧蓝的顶好工艺,镶了一块剔透的翠绿宝石,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这宝石是什么,只觉得那翠太润太纯粹了。
她一身白,却不是千篇一律的白,衣上绣着簇放的雪柳,配上井天色的叶片,如银雪拥春。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愿意让人众里寻她千百度的美人,大抵如此。
我描述她的容貌,她的头面,她的衣着,却无法用语言说清那种扑面的美于我的撼动。
好像隔着滚滚的历史长河,能看到古代老祖宗面对她时的啧啧赞叹。
她不像偶,可是手脚颈椎都连着牵丝线,关工将线掩饰起来,也从不会用线拉她。
他可宝贝了。
“嘿!回神嘞。”
关工扭身遮住她,笑嘻嘻叫我,一脸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这手艺,上下两百年,再找不到第二个!”
他上一句虽那么说,下一句却挑起下巴转了话锋,兴致勃然道:“我关工就要做这个打破两百年命运的人。”
我为他竖大拇指,忍不住跳过门槛仔细看他手里的偶,他忙将臂弯里的偶举高。
“不能碰哦。”
我点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可能是第一次听人问这个,毕竟谁会觉得一个偶会有名字呢?
关工心情颇好:“殊胜,她叫殊胜。”
“哇!真是好听,是什么意思呢?”
关工蹲下来,眉眼弯弯,和我说:“雪柳的别称,源自佛语,事之超绝稀有者,称为殊胜。”
“配她。”
关工看我实在是眼馋,大发恩典,抬起殊胜的手,那手肌理匀称,指节与纹路都清晰逼真。
我小心伸手,轻轻与殊胜的食指尖相触。
刹那之间,时间好似变得缓慢,一抹淡香悠悠如藤蔓绕升,笼住我,我心有所感抬头,透过明黄光束里笨重起伏的细密灰尘,对上一双碧水飘云的眸子。
感受到我的视线,她弯了弯眼睛,两手芊芊微拢在心口,身体微微透明,有些虚弱的样子。
我才发现,她的模样与装束,分明是关工臂弯里人偶的一比一放大版,一时震惊喃喃她名字。
“殊胜……”
她似乎有些惊喜,探出一只手想触碰我。
我不自主后退,只一瞬,她已经消失不见。
光束里灰尘恢复轻盈,关工随手扇了扇,说窗户又该补了,然后将偶收起来。
我没把看见的告诉关工,毕竟鬼鬼神神,有人听不得,有的说不得,我向来嘴上把门。
关工说我是个懂好坏的,村里其他大人,不识好货,还不如孩子。
关工以前晒偶,都在正门对面的场子边,人们看他手艺好,让他帮忙修个桌子椅子,他也乐得随手倒腾倒腾,但若花钱让他去做一套新的,他就不干了,说浪费手艺。
大家伙在背后说他一个木工,心高气也傲,有手艺不赚钱是傻子。
“可别说,他上五辈家大业大,人家能吃老本嘞!”
“嗐!五辈了,剩下的能够他霍霍几下?”
“是呀,天天捣鼓他那木头人,摊上这样一个当家的,刘嫂子也是头疼。”
刘氏是关工的老婆,这会听别人这么说关工,默不作声用力在河阶边“吨吨吨”洗拖把。
嘟囔着:“什么木头人,那叫偶,老祖宗千百年传下的艺术。”
“哦哟哟哟艺术。”旁边的大姐揶揄大笑,太阳晒得她两颊绯红,“刘妹坨,你可宠关工嘞!”
另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妇女按住头上的草帽,仰头朝刘氏喊:“嫂子诶!你捅拖把轻点嘛!我在这摸嗦螺嘞!”
刘氏佯装生气:“上次不是摸了一筐,还不够你吃?”
她嘿嘿笑,说这个季节的嗦螺肉大,“好吃不嫌多嘛!”
最边上的妇女朝摸嗦螺的招手:“张妹子诶,来我这里摸,刚扒了只鸽子,肠啊脏呀都在底下,待会虾米够填你的筐噻!”
说完,妇女提着鸽子上岸,不忘叮嘱:“刘嫂子,还是叫你家关工出来赚钱吧,既没个徒弟传手艺,又没家婆让他操心,干嘛不出来赚钱?”
刘氏只是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再然后没几年,不锈钢桌椅进入各门各户,彻底没人让关工做家具了,但风凉话却没少。
“关工,你研究出个啥来了?天天对着这些木头。”
“现在好了吧,木工不值钱了,哪有活计给你做嘛。”
“你不会还吃祖上的老本吧?”
关工闭耳不闻。
后来有人说他的偶邪门。
“真的是木头做的?”拖鞋耷拉在男人脚上,他走到一排偶面前,细细两臂绕住扁担,弓起腰像只觅食的竹节虫。
“当然。”关工在偶的话题上总是很自信。
男人左看右看:“不会是什么巫蛊娃娃吧,做那么逼真,那脸和人身上扒下来的一样,邪门,不吉利。”
关工瞅他两眼,说:“你刚来镇上不久吧?”
他说是,以前为了高考住她妈老家。
“那就是了。”关工笑眯眯,竖起大拇指,“这镇上谁不知道,我关工做偶的手艺是这个。”
“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几百年的绝密工技,年轻人吃惊很正常啦。”
年轻人摇摇头:“这年头谁买木头玩偶,一千年的工技都不管用,又不时髦。”
关工慢悠悠呼扇子:“老头子我不卖的喽。”
“不卖?”年轻人将信将疑,“那你做了干嘛?”
他看那一张张精致的面庞,目露不善:“老头你……不会有什么癖好吧?”
关工只是坐在门口扇风,惬意道:“这可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至于癖好,我确实有精益求精的癖好。”
年轻人小声“嘁”了一句:“什么文化。”
关工来精神了,一手按着膝盖站起来,臂弯托起最近的偶人。
“你看这眉,叫远山。”他指了指其他几个偶的眉毛,“那叫却月,那是羽玉。”
“光是眉毛,就蕴藏咱老祖宗的文化之美,无论名字还是形状,既贴近生活又充满创造。”
年轻人不懂:“我知道那么多眉毛有什么用哦。”
他凑近看:“这些东西套着这么多层衣服,上面又是花呀鸟呀,又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样式。咱都已经不是封建社会了,你还惦记那死了几百上千年的什么劳子祖宗干嘛?”
“你看你,不也穿着T恤裤衩?但是思想却没有跟上时代的发展。”
“嗐呀!你这个禺仔几(方言:男孩子)。”关工哭笑不得,拍拍膝盖,“和思想没有关系的嘛。”
他耐心解释:“这上面可不是什么潦草的花鸟呀,这是穿枝纹,看着复杂,但是绣在衣襟整整齐齐,你看,杏花,卷草。这不好看吗?”
“襦裙,袄裙,比甲,圆领广袖竹纹袍,蹀躞……”
“唉唉唉!”年轻人打断他,“不用和我说那么多吧,又听不懂。”
关工歉意笑笑:“我一下话多了,不好意思哈。”
“但是这些真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嘛,老祖宗留下的,还是有意义的啦。”
年轻人努努嘴:“有意义没意思。”
他抬手,掀起关工手里偶的袍子,不等关工回神,又猛地敲敲偶头,听闷闷的敲击声,他挑眉道:“哦豁,真是木头。”
“木头太俗啦,我认真和你说,卖不出去嘞!”
关工护着偶,避开他仔细整理袍子,乍见袍底沾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又看偶的脸上也多了脏点。
他的脸一下就沉了,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没有发脾气,扭头问:“禺仔几诶,你手上什么东西啊?”
年轻人翻手一看,无所谓道:“粪吧,哎呦还好你提醒,今天浇地没注意,应该多放点水,把粪调稀一点的。”
关工听得青筋直跳,收拾边上的偶,一刻也不想多呆。
“嘿你这老人家怎么一下变脸了?我好心提醒你木头人不好卖嘛!”
关工停在原地,扭头吼道:“老子不卖!”
“凶什么咯!我看你一个老人家干坐,还好心和你说说话!”
关工平素不怎么凶声说话,这回是真生气了。
“你好心?拿你的粪手乱摸!”
“干嘛!瞧不起农民?”男人毕竟年轻,怎会犯怵,“古时候士农工商,农比商还高一级嘞。你做的那啥偶本来就俗,卖得出去才怪!”
这话给关工气得胸闷,他指着男人,厉声呵斥:“再说一遍,老子不卖!走!你给我走!”
“我稀罕?”男人呸两口,骂骂咧咧走了。
没几天,村里开始有人对关工指指点点。
先是说他欺负新回村的后辈,后说他瞧不起农民,惦念着祖宗手艺,高人一等不像话,又说他五十多了不仅不赚钱,还造作。
镇里没有秘密,任何一点事,风一吹,整个镇子都知道。
关工不再往广场晒偶,后来门槛上也不晒了。
大家当他脾气大,有时闲来无事没了新鲜的谈资,又拉出关工那些大大小小的事唠。
他们觉得关工不主动融入村子。
“有以前大少爷的性子在。”
“嘁,家业守不住,手艺又守得多少年哦。”
“祖宗的东西再好,赚不到钱,有什么用?”
“什么文化啊,艺术啊,没钱就是扯淡 。”
“别人守财奴好歹有财守,他守一堆木头。”
“诶?那些偶上的东西值钱吗?”
“假的吧,值钱他摆出来?”
“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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