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对着门的小街巷里,建房留下的沙石占道堆了好久,不见人清理。街角简陋的排水沟上摆了一排五颜六色的塑料篓子,里头是花花绿绿的残羹剩饭,老妪到处搜罗来滤干喂鸡。
中间的路本来就不大,如今更逼仄了。
女孩把书包挂木行车把手上,踮脚尖推车走。
“诶?这不是关工家的宝珠吗?”
稀胡子大叔穿个发黄的赤膊背心,翘起二郎腿嗑瓜子,远远打招呼。
“诶!”关宝珠应了一句,“叔叔好。”
“好,好。”他大约着实无聊,找了个话题,“放学啦?今年要十岁了吧宝珠?”
宝珠推着车,笑笑称对,不是很会应付长辈的搭话。
男人捏着瓜子往牙缝一磕,卷走仁,壳随手弹飞。
他眯着眼,道:“宝珠宝珠,可惜不是男的,没长个把,不然就叫宝贝了。”
宝珠不回话,只是微笑。
男人挪挪屁.股,坐久了毕竟不舒坦。
见宝珠沉默,便起了调侃的心思。
“你不知道吧,你爸想要男娃才让你妈生了你,结果你居然是女的,早知道没把,你爸肯定就不要你了。”
“现在你也长大了,你爸肯定会给你再添个弟弟,你信不?”
宝珠不知道回什么,闷头只想快点走出巷子。
男人逗得正开心,一看宝珠脸囧,更是来劲。
“唉到时候你家就热闹了,你妈不容易啊,你爹也是惨,六十了还没留个根。”
“宝珠啊,怎么不开心嘛,叔叔说两句不乐意啦?你爸妈本来就不想要你,你也别难过,有个弟弟,你家日子就好过了!”
“你也不愿意你爸到死还没个后吧,他不是很想把自己雕木头的手艺传下去吗?”
“你妈十年没个动静,估计是顾及你,现在你长大了,也要体谅一下,以后学着照顾弟弟,多好?”
男人说得欢了,隔壁几户人家听见,探出半个身子笑嘻嘻附和几句,算是无聊生活的调剂。
“哟!你们看这丫头脸皮薄呢!”
双下巴婶子一手抱好几件衣服,把衣叉子卡在门缝里,乐呵呵指点宝珠。
眼见宝珠已经走过了他门口,男人沉浸在打击小孩的快.感中,朝宝珠喊:“你妈要给你生弟弟哟!不要你了哟!”
话落,邻里哈哈哄笑。
宝珠顾不得鞋子,好不容易出了巷子,两眼红红火急火燎往家跑。
木行车轱辘溜溜转,宝珠只是推,就不骑上去。
把手上肥嘟嘟的鸟扑腾翅膀,还“啾啾啾”叫个不停,她爸特意雕给她的,宝珠以前可喜欢了,现在却觉得闹耳朵,烦死个人。
宝珠是关工和刘的三女,两人年过半百,两女儿都已经在外工作了,又生了个宝珠,大伙儿都说,这是老蚌生珠,老也不休,老也不羞。
晃眼间,宝珠长到十岁,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爸妈要再生弟弟的话却听了不少。
镇子里地窄人闲,闲人乐意在这个人小辈大的屁孩身上找点存在和优越感。只是恶趣味被纵容久了,说话人不觉得自己可恶,还当自个儿幽默风趣。
宝珠实在委屈,怎么偏她成了便宜货,谁都来掂量几下,这个说不要,那个也说不要。
一路上越想越气,谁和她打招呼也不搭理,绕过拱门往家走,推门,车绊子一踢,哼声哼气。
她也不说话,等人来理她,再发脾气,但刘刚过来,还没问她怎么了,刚叫了句“宝珠”,她“哇”一下张嘴就哭。
没哭多久,关工停了手里的活,提溜着毛胚刀出来。
“宝珠,怎么了?”
“你们是不是真的会不要我,爸,妈,我没有把,让你们失望了。”
宝珠说不出什么狠话,垂下嘴角巴巴看着关工哭。
关工立马过来,皱起眉毛:“哭什么?谁又对你胡说八道,我和你妈当宝贝养着,怎么会不要你?”
结果宝珠哭得更惨了。
“我才不要当宝贝!你们本来打算要个男孩,结果生了我,我是个多余的。”
“怎么会多余,可别这么说。”刘揽住宝珠。
宝珠扭动肩膀避开,她忍了太久,这会儿不想憋屈了。
“就是!就是!不然你们干嘛五十还要生!你们就想要男娃,我不是!妈你屋里还收着男孩子的小衣服!你们骗我!”
刘一听,急得直拍大腿:“哎不是不是,衣服别人送的,你小时候穿的嘛,小孩子的衣服,男女都可以穿呀,扔了妈怕浪费。”
宝珠趋于崩溃,嘴里念叨:“就是的!就是的!”
“谁不知道我爸他手艺传男不传女,他留着要传弟弟,你留着衣服不也是要给弟弟,你们就是不要我!”
刘一直在安慰,一副也要哭的样子。
关工听着女儿的话,沉默了几秒,转头拍拍刘,招呼她去做饭。
“先做饭,宝珠哭完该饿了。”
刘看了关工一眼,叹着气往厨房走。
走了没两步,关工沉脸叫住她:“有空把房里那些衣服扔了。”
刘向来听关工的,点点头,走了。
宝珠见刘离开,一下蹲地上抽泣,小身板一颤一颤的。
平素宝珠又乖又好说话,她大约知道自己今天火发大了,时不时挑眼看看关工。
下一秒,关工朝她伸手,她以为关工要打人,立马向后瑟缩。
关工叹了口气,又笑了。
“你个小妮子,爸打过你?躲什么躲。”
他把旁边的小木马拖过来,拍拍凹陷的马背。
哄道:“别蹲着,好累的,来,坐这里宝珠。”
他轻轻拉住宝珠手臂,引导她坐到马背上,然后大手拢住宝珠的手。
“不要听别人胡说,你自己想想,爸爸妈妈平时对你好不好?”
宝珠抹了把眼泪,微微点头。
还是委屈,她巴巴揪着关工说:“我是不是生错了,我应该是个男孩子的。”
“没有!”关工十分严肃认真,“宝珠没有生错,你好好读书,以后也会和你姐姐一样有出息,给关家长脸。”
宝珠听得眼泪“哼哼”直掉。
“宝珠受委屈了,爸帮你出气。”
关工用粗糙的手小心为女儿擦眼泪。
“哎呦,看我们宝珠哭,我心都疼了。”
宝珠是个懂事的孩子,听关工这么说,又愧疚起来,抱住关工脖子哼哼唧唧,忍着哭腔打嗝。
关工拍拍她的背,问:“告诉爸爸,谁和你说不好听的话了?”
宝珠瘪着嘴,不回答。
关工一下又一下抚她的后背,极为耐心地把可以想到的人一个个问过去。
“是不是桥头的跛子李?”
宝珠说不是。
“那是老市场的猪肉季?”
“……”
“难道是西巷子里的刺头伢子?”
宝珠不说话了,关工又问了一遍,终于确定是这个人。
一把捞起毛胚刀,哄着宝珠去了房间,扭头就走。
刘在厨房窗口瞥见他要出门,急急追出来。
“当家的,要吃饭了,出去干嘛?”
关工和她直说,“就是西巷子里那个张家的刺头伢子,把我们宝珠弄哭的。”
眼见关工说完就要去找麻烦,刘拉住他:“唉唉,算了算了,宝珠都已经没哭了不是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不怕多一事。”
刘还要劝一劝,关工坚定道:“妻诶,人可以善良,不能懦弱,今天不多一事,明天他给咱多一事,你别劝我,我不听的。”
一路穿过拱门,走上街,街两边牌馆、白事店,军用品铺、铁铺和面厂啥都有,个体户营业,邻里邻居的,见关工走路风风火火,随口打个招呼。
“关工,吃完饭啦?”
“干嘛去啊?关工?”
“去聊聊天。”关工说。
旁人诧异,察觉到气氛不对。
关工到刺头家的时候,刺头正在家门口端着碗唠嗑。
见关站在他面前不动,他头没抬,眼珠子向上飘:“哟,关工?怎么,有事?”
“有事。”关工严肃道,“我就不绕弯了。张伢子,你今天干嘛和我家宝珠说那些浑话,一个小孩子,你怎么说的出口她爸妈不要她的。”
刺头愣了愣,转而哼笑,不当一回事:“嗐!我还以为什么,不就逗逗小孩子嘛,谁小时候没被逗过,你干嘛这么严肃。”
“谁开玩笑戳心窝子的?当小孩好欺负?”
刺头脸色变了:“什么意思?你这是要那啥……兴师问罪啦?”
两人声音大起来,几个邻居碗不脱手,出来看热闹。
“张伢子你讲点道理成不?我和你讲清楚,以后不要对我家宝珠说浑话,别仗着年纪大欺负人。”
刺头一下炸了:“欺负人?我欺负人?你没毛病吧,说几句不行了?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我逗一逗你要这样来我家门口说我?”
好像是关工在无理取闹一样。
他试图拉过邻居为他说话:“诶!你们说说,我做错什么了?他要这样来落我面子,就你吊?牛皮?在我面前发威呐!啊?”
邻居七嘴八舌,多是说关工小题大做。
“我家宝珠好歹叫你一句叔叔,你要是管不住嘴就别说话成不!不是一次两次了。”
“还以为自己几斤几两,不见你逗自家孩子,不见你逗别人,光扯我家宝珠,对个孩子说不要她,还说开玩笑,你怎么不说你自家的啊。”
“就你会说话,就你爱开玩笑,放屁也不知道脱裤子,人都臭了!”
刺头不好好说话,关工自然也不需要好好说。
况且乡镇的人,大多是不喜欢听什么道理的,对喷就是,谁喷的高谁就赢。
刺头撂下碗筷,气呼呼站起来:“我说几句你还心疼了不成?个妹崽(发言:女孩)而已啊,我说什么,再不好听,她也得听着!”
“给你脸你不要,你什么做派?”关工吼。
“我什么做派?我比你做派好得多。谁像你一样假兮兮啊,我和你崽说错了?你个老头子分明就更喜欢男娃,你敢说我说错了?”
“来这里威武,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心疼宝珠呢!”
“有本事你就把手艺传给你女啊,你不传吧!你个重女轻男的老东西,六十岁了不害臊!”
关工气得手里攥着刀发抖。
“谁重女轻男了?我待我女儿从不亏,用得着你在这里嘴皮子叭叭!”
刺头冷哼翻白眼:“那你怎么藏着你那破手艺,传给你女啊!”
“我不像你,我有儿子,羡慕死你!”
“我羡慕你个屁,自己做的昧良心事晚上不做梦?”关工撕破脸皮。
“你这个儿子怎么来的你不知道?”他转头向看热闹的邻里,“你们也不知道?”
“你第一个老婆是你强来的吧?搞大人家的肚子,别个女孩子书都没读了,被你一分彩礼不出搞到手,你呢?医院套不出性别,用偏方法猜,觉得没十足把握是儿子,拉着她就去打胎。”
“打了几个?啊?不把你老婆当人了是不?”
“后来你怎么离婚的?你老婆被你搞的不能怀了,你转头就把人家甩掉!你个渣滓!怎么敢说我重女轻男的?!”
关工回到原话题,威胁道:“你再和我家宝珠说一句不好听的,我天天对着你儿子念他是怎么来的。”
刺头无话可说,暴怒着要打关工。
周围的人马上来劝,毕竟热闹见了血,她们住旁边的,不吉利。
“算了算了,邻里邻居的,不要把事扯大了!”
“诶诶!别打噢!”
劝不住。
关工站在原地,如海中冒出一角看似平稳规矩的冷漠冰山。
刺头的拳头到底还是没落到关工身上,因为关工的毛坯刀擦过他的头皮扎在门上,刀身震颤嗡嗡细响。
刺头一下安静了,呆在原地,额心有颗劫后余生的冷汗。
关工绕过他,一把拔下刀,吹掉刀面的木屑。
乡镇中,人与人的关系是一张巨大又错杂的网,人情和面子大过天。这里的矛盾靠道理和武力是不能解决的。
他说:“谁以后要是再和他一样,对我家宝珠说浑话,我就对谁家的孩子说浑话。大家邻里邻居的,我在胜梅镇活那么多年,谁家的龌龊事不知道?”
大家都安静了。
关工转身,身后刺头咬牙小声咒他:“你家一辈子都生不出儿子!”
关工出了巷子,一眼逮到躲在摊子下面的宝珠。
他换了张缓和的面色,温声把宝珠叫出来,牵着她的手回家。
走到中途,关工和她说:“爸教你,人受了委屈不要忍,找到主动挑事的,好好掰扯,至少得让别人知道你不高兴,不然对方只会觉得你好欺负。”
“不要怕,你不理亏。”
“如果害怕,就找爸爸。”
父女一高一低手牵手,走过白墙乌瓦的街道,穿过青苔枯黄的拱门。
刘站在家门口,其他什么话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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