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已经雕了整整一个月的球,天天雕,日日雕。
他打着哈欠,眼尾泛泪花。
“师傅,你什么时候教我真本事?”
在胜梅镇呆了四个多月,珍惜的华文越来越流畅了。
关工点点他脑袋:“这就是真本事。”
“是。”珍惜下意识认可,将手里的球展示给关工看:“这个怎么样?”
“可以,接下来你需要再雕一个月珠子。”
珍惜不曾反驳,问:“球和珠子有什么区别呢?师傅。”
“珠子更小。”
“哦。”
珍惜说干就干。
他还是拿废料雕,不想浪费新料。
“师傅,不如您再教我其他的吧,我一起学。”
关工抚下巴,笑眯眯说:“那你有得学了。偶的每个部分,结构都不同,学起来当然也会不一样,其中最重要的是关节的制作,至于描脸、镶发、制衣以及作头面,那就是更后面的事了。”
“让你学习雕球雕珠,就是为制作关节做准备。”
珍惜恍然长长“哦”一声:“听师傅的。”
一盏茶的时间,他落刀越来越慢,目光在蝴蝶兰镂窗上游离,而后挪到关工身上,又移开。
关工偏头:“怎么?”
珍惜说没事。
就这样又雕了一个星期的珠子。
关工捏起一枚,说:“还可以。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师傅知无不言。”
“那师傅,你教我怎么做偶吧。”他兴致盎然说完,又低头,“我知道这样说唐突了……”
毕竟没有哪个师傅愿意一开始就教徒弟自己的拿手活,甚至很多师傅都会留一手,这是圈内不需多言的做法。
关工没介意,倒是认真思考着:“你是觉得自己已经有基础了,想学习有难度的?”
“不。”
听见否定,关工有些诧异,又听珍惜说:“基础永远是最重要的,师傅让我打基础,肯定是为了我好。”
他接着道:“实话和您说,我是我父亲的四子,上头还有一个哥哥,这次我来学艺,也是因为想重振家族,父亲病重,医生说可能就这两年会去世,我想,我想早日学成回去。”
几乎是连着话尾,他急忙补充:“师傅放心,我肯定还会回来,只是家里需要我。”
珍惜挑起余光看关工的反应,脸色发白,委屈抱歉的样子。
“对不起……”珍惜说。
关工拍拍他脑袋:“好孩子。”
“你不用道歉,师傅懂的。现在木艺败落,想重振何其不易啊?还得靠你们年轻人。”
珍惜点点头,眼中似有泪光。
关工安慰似的说:“你也别担心,你好歹还有兄姐帮衬,你的父亲有人照料。你出国,是她们支持的?”
珍惜喉咙一哽,嘴张了张,眼珠子向下侧方偏转。
“不。”
他仰头给了关工一张笑脸,似乎夹杂着淡淡哀愁。
“我只有一个哥哥了。”
关工好像一下明白了什么,又拍拍他肩膀。
“木艺世家,不容易啊。这样,师傅今天教你制作四肢。进程提上来了,努力就得加倍,更何况要做机关的话,熟才能生巧。”
珍惜龇牙一笑:“谢谢师傅,我一定努力。”
于是关工接下来一个月几乎是手把手教,对珍惜可以说抛心置腹,尽心尽力,全然没有一点私藏。
一点东西,掰开揉碎了讲,讲透讲烂,直到珍惜点头说懂了。
手上的事呢,更是一刀一刀教,无论手姿、力道的把握,还是各个材料的特性如何最佳运用,关工恨不得将自己几十年的经验全数摆在珍惜面前。
夸张说,在这样的教导下,哪怕是狗都学能会几点东西。
珍惜学得还算快,只是……
“你开始浮躁了,珍惜。”关工说,“还总发呆。”
珍惜回过神,瞥见关工,立马满脸歉意。
“对不起,师傅。昨天收到哥哥的短信,我有点挂念他。”
“哦这样啊,怎么样,你哥哥说家里情况好吗?”
珍惜愣了愣,突然笑了,说:“还好,等我回去和哥哥叙旧。他说想念我。”
关工有点奇怪,怎么珍惜对他哥哥的关注比对他重病的父亲还多。
不过他没多想,遭遇苦难又上进的孩子,谁不喜欢呢?
“师傅年纪也大了,想带着你一步步来,但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个十年,你的情况特殊,师傅把能教的都教你,剩下的你自己多练习,多悟,可以吗?”
关工说得诚恳,握住珍惜的手,眼中希冀。
“你就是师傅最后一个徒弟了。”
珍惜仿佛被感动到了,双膝跪地,额头抵上两人相握的手,说:“师傅放心,我一定将木艺振兴。我就把您当我父亲一样。”
关工听得两眼泪涟涟:“好,好孩子,师傅我也把你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尤其两人的父子情跨越了国籍,此刻互相依偎,谁看了不说一句情真意切?
……
家务活刘已经不让珍惜帮忙了,他平时多是在关工屋里练习,又或者去右后的书架上看书,乖得很。
这天天气不错,珍惜说可以晒晒偶,问关工需要吗?
关工忙着手里的事,“嗯”了一句。
珍惜放下手里雕刻到一半的手臂,起身时将关工桌上的废料和垃圾拨到一边,又挪走堆了两掌高的木料。
为了给珍惜练手,关工购了不少木料,现在堆起来遮住他的视线,于是梁顶上就吊了一盏灯。
察觉到珍惜的动作,关工这才抬眼。
“还有什么事吗?”
珍惜把一掌长的手臂半成品推给关工:“师傅,你再帮我改改。”
“你呀。”关工接过,刀尖点在料底,“早和你说了,不要贪大,偶不用做那么大,手臂也需要做小一点。”
“对不起。”珍惜的道歉永远都来得很及时。
“哎,师傅不能永远给你改的。”
“咱做机关偶,有一个规矩你要记住,偶不能做大。”
“好的好的。”珍惜笑得诚恳,摊开双手,说:“师傅,钥匙。”
关工指指书架,回忆道:“应该是在第二排左,你自己去找找吧。”
“好的。”珍惜走过去,指尖在一排书背上逡巡,状似不经意问,“师傅,您每次放钥匙的地方都不一样啊?”
关工没抬头,对着珍惜没雕完的手臂皱眉,分神回了一句:“是啊。”
“哦。”
珍惜找到了钥匙,小小一片,他捏着没什么分量。
他朝内屋走去。
“师傅啊,你只有一把钥匙吗?丢了怎么办哦?”
“不会的。”
“好吧。”
珍惜抱着偶出来,熟稔地用脚勾出门后的竹台,把偶一股脑放下去。
他偏头端详,扯把椅子坐旁边,单手撑腮,另一只手伸过去,放一短发愁脸的偶脑袋上,轻轻一掰,将它头摆正。
偶的扣子是关工用贝母一枚枚做出来的,阳光下射发光芒,珍惜眯眼,瞳孔在光里发淡。
“其他的也摆出来吧。”身后关工淡淡说。
“行。”
珍惜应了一句,走近内屋,又向后探出脑袋。
“师傅,那个玻璃里的偶要晒吗?”
话落,房间寂止了几秒。
“不用。”关工说,“我还以为你没注意到过呢。”
他爱极了这个偶,也相信没人会不喜爱,但是珍惜好像从没有主动关注过她。
“注意了呢。”珍惜的声音隔着墙,似乎在踮脚伸长脖子讲话,“看着就知道师傅很在乎,我担心问的话会冒犯师傅。”
关工放下刀,扭头又补充道:“以后你也别拿出来晒,她不经晒的。”
“行。”珍惜乖巧道。
他抱着几个偶出来,笑嘻嘻的。
“师傅,我把上面那排的也晒晒,这些晒得少。”
关工瞥了一眼:“可以,别晒久了,半个小时差不多。”
“好嘞。”
珍惜把剩下的偶挨个抱出来,也坐旁边晒起太阳。
关工叫他:“钥匙。”
珍惜于是把钥匙还回去。
“收偶的时候我再给你,免得丢了。”
珍惜点头。
“你也别偷懒。”关工点点桌上的木料。
“啊……”珍惜只苦了一下脸,眨眼就挂起笑脸。
“好的,听师傅的。”
“但是木料堆在书案会不会不大方便?反正一时半会用不完,要不放内屋?”
关工瞄他一眼,看他有苦不能言的傻样,笑着玩笑道:“放什么内屋,放你房间就好了,没雕完所有木料,你别想走出镇子。”
“哦。”珍惜垂眼,“听师傅的。”
“喏,给你,去太阳底下雕吧,要一个圆润的头型,脸你应该会吧?”关工抓起一个三指宽的料子。
珍惜接过,跑去偶旁边坐着雕,时不时对比一下旁边的偶人。
关工看着,颇为无奈摇头,脸上带着对徒弟的宠爱。
日落西山,珍惜雕完一个头,又雕琢了五官,递给关工看时,关工愣了一下,只因这个五官太立体,整个就是西方人的模样。
关工没说什么,毕竟这算个人喜好。
他略过五官看头型和脸型,很完美,完美到除了可以看出是个美好的西方人,再无任何特点。
关工依旧没说什么,只夸他学得快。
“如今你的头部和身体都雕琢得不错,唯独这个四肢,怎么就是……”
关工说到这就头痛。
“我再叮嘱你一下,珍惜,肩膀不用做太宽,臂膀接上会显得更宽的,手和脚不要做太大太长,会不协调。”
“好的。”珍惜点头称是,“我只觉得这样好看嘛,不过师傅说得对,我下次改。”
关工好脾气地颔首,将修改后的手臂交给他。
“改了一只,另一只你对着改就行。”
珍惜接过,一只肌理细腻,一看就是骨肉分明,一只能看出来是手臂。
他嘴扁了一下,又恢复微微勾起的样子。
“师傅,有点难呀。”
手脚是珍惜最难雕刻的部分,头要展示出来,于是他最精工头部,身体可以罩衣服,他擅长平实的男性身体,这样的身体要求不高。
而臂和腿呢,需要肌肉曲线配合关节轴,尤其是手指和脚,关节多,精细的地方多。
关工摆摆手:“都是这样过来的,慢慢练吧。”
“对了!”关工突然想起来,“偶是不是没收?”
珍惜一跳,表情大乱:“对不起,我该死,对不起师傅我忘了。”
他匆匆忙忙跑去收偶,一个个检查完收回去,转头抱着关工的手一副哭相。
“我真该死啊师傅,我错了,您别生气。”
说着,身子往下滑,就要跪下去。
“不是,不是。”关工措手不及,“你别这么大惊小怪啊珍惜,师傅又没怪你,忘记很正常的。”
“真的吗?”珍惜眼角挤出两滴泪。
“真的真的。”关工好不容易把他拉起来了,单手锤腰,“哎呦喂,你那边的传统是这样的吗珍惜?老这么心惊胆战真没必要啊,师傅也是受不住。”
珍惜不说话,只是可怜兮兮看着关工。
关工叹口气,也许是自己根据珍惜提供的信息,脑补了什么剧情,转而怜爱摸摸他的头。
“好了好了,师傅也不凶吧,别这么小心翼翼。你不是还说把师傅当父亲吗?”
珍惜嘴一瘪,抱着关工的手。
关工无奈,哄了几句,刘就来叫他们吃饭了。
珍惜调整好心情,两人关了房门,落锁,珍惜没做完的手臂就留在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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