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一声脆响。
大胡子刚进营帐,膝盖一软,结结实实跪在曲柾面前。
“谢都尉救命之恩。”
曲柾平素还算和煦的脸此时绷得板鸷,“谢我什么?就算你不跪,我也是要赏你一戟的,你最该谢将军。”
大胡子深深低着头,却不语。
曲柾踹了他一脚,正中波棱盖。
“哑巴了?”
他胡子晃动,魏五抢他前头开口:“还是给死去的兄弟们道谢吧。”
“统领,你之所以仅仅是跌下马,小腿中箭,是兄弟们在给你挡在前头。”
她扶膝蹲在大胡子前面,与其宽厚的身材形成鲜明对比,只是大胡子此刻背脊佝偻,恹恹伏趴在地。
“你跌马前,冲过来替你挡下一箭的小孩,叫伍零,平城人,家中独子,本无大名,农家不识字者,结契皆以画圈作数,故叫他伍零,今年十七,你还记得吗?他同你吃过酒,你笑他名字像个娘们儿。”
魏五的话自头顶落下,如那些本该他受的羽箭。
“他几日前说,他爹娘送他参军,不过希望他能吃饱饭,他看着你,说他除了想吃饱饭,还想跟着你闯番事业。”
伍零一家本是逃难来的,撞上招军役,伍零爹娘没打听明白,只知签下契书,孩儿饿不死了。
大胡子嘴唇颤抖着,以头点地,只听魏五用三个字,寥寥总结:
“他死了。”
魏五按住他颤抖的肩膀。
“记得举旗的小孩吗?”
大胡子点头。
“叫李忠,好名字。”
“他……”
“他没死。”大胡子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听魏五说:“瞎了。”
也是招军过来的,这小孩体弱,曾经的志向是当秀才考功名。
“其他死去的,还未曾数有多少。”
魏五对这些新兵蛋子如数家珍,他们有些是被强招的,有些是为减税入伍的,年纪轻轻便上了战场,毫无经验。
魏五觉得他们还需操练,起初都是安排在后勤处。
相处一载有余,新兵蛋子也渐渐羽翼丰满,正是热血青春的年纪,打仗少不了人员损耗,老兵故去,新兵顶上。
可是青葱的少年们,仅是由于一次可以避免的指挥的失误,糊涂丢了性命。
大胡子后悔极了,他向曲柾抱拳,见曲柾不搭理,复又朝魏五道:“请将军责罚。”
“按军法处置。”
“也不知是你对自己太自信,还是纯粹想和我作对而已。”
留下这么一句话,魏五丢刀而去。
魏五想把地上的糊涂蛋骂个狗血淋头,可她实在是累极了,反正他从来不会听她说了什么,不是吗?
他心里的陈规旧俗根深蒂固,他自愿被覆住双目耳唇,复述自古以来,男女之别,尊卑之分。
何况他不是一个人。
他们瞧不起她,魏五知道,甚至有人怨她。
毕竟如果她没有主战,也许伍零现在还和家人一起,李忠此刻便在家中温书备考,那些新兵蛋子,就不用踏上战场,忧心丢了性命。
……
路过伤营,魏五越走越快,耳侧是士兵们哀哀的痛呼。
然而她曾面对更多的,是寂然的死亡。人气数尽绝后,被冰冷和腥膻笼罩,尸体僵硬得如寒潭坚冰。
她的父亲,哥哥,回家的时候都是这样寂然。
而这些故去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
她心中又恨又愧,泪水几欲夺眶而出,但是阖目憋住了。
她更明白,如果不主战,律军得寸进尺的时候,家不成家,国将非国。
魏,小国尔,英勇之士守之!
将走出伤营,突然有个声音蹿来,随之的是扑面的稀碎唾沫。
“你不配做我们的将军!”
跳出的小兵眼角缀着泪水。
“你胡乱指挥,根本不配做我们的将军!”
“哦?”
魏五止步,与他面对面,目光如沉寂的湖泊。
任他骂几句解恨,才道:“那你说说谁配?”
小兵咬着嘴唇说不出下一句,却是狠狠看着她。
如果不是她,哥哥不会死,是她让哥哥中计枉死,是她一个女人非要做将军,是她非得带兵打仗,是她主战。本应是安稳嫁人,相夫教子的年纪,非要来军队干嘛!
怪她,都怪她!
可他不敢说出口,只是压抑着声音,盯着她:“都怪你!”
“都怪你!”
可笑不可笑。她苦心孤诣夺城池,复失地,背负一身的骂名,夜跪求旨,丢下秦府小姐的身份,跑来这边陲撒热血,得到的居然是一句——“你不配。”
“混账东西!”
曲柾阔步将魏五护在身后,骂道。
“你以为军饷是谁弄来的,圐城、埔城是谁收复的?”
“这次完全是吴统领自作主张,你留在营地,听了谁的胡言乱语?没了将军,你以为自己能活到现在?什么混账话都说,小心军法处置!”
小兵听到“吴统领自作主张”的时候,神情错愕了一瞬,俄而扭头愤愤不语。
魏五抓住曲柾手腕,示意他不需要再说下去了。
上前道:“我看你当一年的兵,心智还是毫无长进。你难道以为,我来这是享福捞油水的吗?”
“等你杀够十个律兵,再来朝我义愤填膺吧。”
“至于配不配……”
魏五昂头,语气坚定:“没人比我,更配做这个将军。”
……
“哦?她真这么说?”
御书房里,皇帝两指夹着纸片,往书案一侧探去。
火舌刮舔纸片,皇帝的瞳孔只在这短暂的光里清晰了一瞬。
纸片被烧之殆尽,火舌扭曲摇晃,渴望得到下一个牺牲品的投喂。
“是。”
听到肯定的回答,皇帝摆摆手,示意退下。
总管这才碎步走出来,弓腰唤:“陛下。”
皇帝没搭理他,自顾自道:“希望她比浩之听话。”
猛然听见“浩之”二字,总管哑言,不敢多语。
这个熟人名字已经匿迹五年之久,骤然从皇帝口中听闻,总管心中一跳,提起十二分精神听。
“你觉得呢?”
突然被点到,总管微微抬眼又迅速低头。
“奴觉得秦小姐是聪明人,应当……”
“就是因为聪明。”
皇帝悠悠起身,附手拍了拍膝盖。
这是要走的意思。
总管迎上去,听皇帝的声音好像带了点笑意:“其实也不太聪明。”
“粮草补给……早点安排。”
“诶!奴才晓得。”
……
此战损失上百兄弟,到底是没逃过皇帝的耳朵。
休整了六日,便收到陛下诣旨。
大致意思是,吴统领戴罪立功,如有再犯,削去统领之位,但并没有褒奖魏五,反倒感慨了一下秦老将军,又强调魏五是他亲封的将军,其余人不得有违。
皇帝卖了魏五一个小小人情,吴统领是什么人他知道,这人实力不错,留住他对魏军大有裨益,如果对其大贬,又对魏五大夸,势必让两人之间的隔阂愈发严重。
同时吴统领也重情重义,敬重前辈。让他一下对魏五死心塌地无怨无悔,不大可能,但念在秦老将军的份上,或还能缓和态度。
至于魏五,皇帝当然有必要提醒她,谁给她的权利,哪些东西是万万不能忘的。
于其他将士,点到即可。
皇帝这道旨一下,魏五耳边清静不少,可惜心不清静。
是夜,星子深浅缀连。
从军一年,魏五第一次对着星空发呆。
她想问问父亲,自己到底做错了吗?可是下一秒她告诉自己,没有错。
她对这个世道不解。
人类观星占卜,称可预测命运,知晓吉恶兆头,于是将密密麻麻的星子分类,煞星则大惊,福星则大喜。而这煞福之分,到底是生而有之,还是人为杜撰?
她不懂,只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就要承受更多的恶意吗?就应该处处提防,事事惶恐,唯唯诺诺谨防出头?
她的性别,总被用作矛盾的代替品和遮羞布,她的努力,总是被全盘否定,她不能有过错,因为她就是过错的过错。
可是她好像又习惯了沉默,二十年来,她的辩解不如沉默寡言。
就像这漫天星子。
魏五仰头,草叶摩挲,风托萤火。
“做什么?”
魏五一动不动道。
身后的脚步顿了顿,又继续朝她走来。
“明日,想办场比武,将军意下如何?”
魏五微微偏头,曲柾在她旁边站定,自然而然坐下。随两人视线趋于同一水平,曲柾的脸在月色下骤然清晰。
魏五看着他嘴角熟悉的笑,淡淡道:“随都尉。”
曲柾看着她:“往事不追,这场比武,当是活跃军营气氛。”
魏五反问他:“什么往事?”
“我不需要你替我大度。”
曲柾笑意更深,“嗯,是末将说错了。到时候还望将军多多参与。”
魏五兴致不高,但还是“嗯”一声。
“将军不愿意?”
魏五不说话。
曲柾习惯了,接着道:“那些新兵蛋子,将军多多提点。心野,比武的时候教训几顿就安分了。”
“不愿意,那便不参与,我帮你教训。”
“我不需要。”魏五道。
“嗯,是我想教训,他们也该教训教训了。”
“夜里风凉,将军早些回营吧。”
曲柾起身:“我总归是在将军这边的。”随之准备离开。
魏五却突然站起来,快步掠过他。
“我不喜你。”
曲柾听到后倒是淡然:“不喜便不喜吧。”
他仰头朝天看去,密密镶缀的星子,不知道让魏五看那么久的是哪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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