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离在外面转了一圈,脚下影子长长,越走越淡,似乎要从她身上剥离。
月亮再次升起时,阿离的影子伏在刘家的篱笆上,久久不曾动作。
她看屋里的母亲跪在地上清洗血迹,熟稔在头上贴了块药布,没敢裹布条,怕男人见了说晦气。
阿茹鼻子一碰就痛,屋里没镜子,她不知道歪成什么样,但只要没死,哪有钱瞧大夫,如果真要死,就更不能去,穷人家花钱比死还可怕。
阿茹注意到门口的阿离了,她扭过脸,不乐意去看。
东家给的针线活还没做完,她自顾干起来,也不说话。
阿离心思百转。
她慢慢靠近篱笆,扒着往里瞧,还当今天能得到母亲的许可进门。
可是今夜下起了雨。
一场春雨,万物欢喜,邻居都闭了门,祈祷雨下久一些,给今年的收成开个好头。
雨不大,却细密,顺着风斜往阿离脖子里钻,要投进她眼睛,好叫这个犟孩子诚惶诚恐。
阿离杵在原地,慢慢湿了衣裳。
她抹开挡脸的头发,瑟缩着直往屋里瞧。
春寒料峭。
不知过了多久,阿离都已经冻麻了,脚下在这里打了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屋里的阿茹终于受不了了,她抓着绣篷冲出来,破口大骂:“死犟的贱种!”
“杵着干嘛!还要继续害我呢!不知道的看见还当我欺负你了?!”
“你个贱蹄子要害死我吗,要我别在村里活了!听不懂人话吗?要你滚啊,滚不明白?!”
阿茹歇斯底里,跺一脚泥水,歪掉的鼻子让她此刻神态可怖。
阿离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砰!”
阿茹怒不可遏,操起绣篷就甩过去,上头针都没撤下,直接往阿离面部拍。
阿离倒在地上,雨水很快唰掉她脸上冒出的血珠,但是血又往外冒,在脸上留下一道浅红的痕。
“娘……”
阿离话刚落,绣篷又砸过来了。
“啪!”
阿离脸砸地,她手脚发麻,一时竟站不起来。
阿茹发了疯,对着她踢。
“滚啊!滚远点!滚出这个村子!”
阿离踉踉跄跄半跪着要起来,她抹了把脸,脸上又是血又是泥,流到她喘息的嘴里,混成苦味。
“我说什么,我说再看见你,非把你打死不可!你个便宜孽种!”
阿离痛得不行,一路被她娘赶到村口,她想说话,阿茹却狠狠脱手把绣篷砸过来。
“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
阿茹打累了,阿离也累了。
阿离恨这雨太小,她把娘亲对她的愤怒与厌弃看得一清二楚。
阿离低下头,绣篷里半成的并蒂莲绣得乱七八糟,穷人家的针线舍不得糟蹋,一根一丝都要紧,富人家的时间敢不得浪费,丢了这个绣篷,娘亲交不了差怎么办?
阿离一顿一顿抬头,右眼皮睁不开,一条血痕趴在上面,教她不得不眯眼。
她捡起绣篷,余光察觉到阿茹的动作,脚步下意识向后,手却向前将绣篷递给娘亲。
嘴唇嚅嗫着,千言万语只吐出来一句:“娘……”
阿茹拍开,骂道:“犟种!”
她头也不回离开了,脚步匆匆。
阿离肩膀向下垮,泄了气一般,又恹恹垮得更低。
直到一阵风吹过,她冷得立马耸肩缩起来。
阿离离开了三福村,只带了一身的潮湿。
她不想走太远,也不想遇见认识的人。
走太远了,怕娘亲找不到她。
遇见了熟人,丢了娘亲的脸怎么好?
可是村子那么小,邻村说不定有认识她的。
阿离只是向前走,走到雨停了,天亮了,商贩推车出来,收拾了货,注意到脏兮兮的阿离,呵斥道:“小孩别碍事啊,别处玩去。”
阿离于是贴着墙边走,走了一阵子,担心走远了,于是抱着膝盖蹲下。
街上人渐渐熙攘,是阿离少见的热闹,成年人顾着自己的事,才不管墙角的小孩。
觉得阿离碍眼的,只有同样流离的小孩。
“喂!你新来的吧,不知道这个墙角是我们的地儿?”
阿离睁眼蒙:“啊?”
“聋子吗?老子说了,这是我们的地盘,你,起开!”
“哦。”阿离乖乖起来,贴墙往左挪两步,蹲下。
“你傻啊!那也是我们的!”小孩哥指着她。
阿离眨巴眼,“哦”了一声,又挪了两步。
小孩哥看不下去了,直接走过去推阿离:“这面墙下都是我们的!”
阿离向左看了看墙的长度:“那我蹲一会儿可以吗?”
小孩哥被气笑了。
“你这乖样,在这里可吃不饱肚子。”
阿离点头:“谢谢你提醒我。”
小孩哥翻了个白眼,摆摆手不管她了。
“傻子。”
傻子阿离饿到第四天,头晕眼花。
小孩哥从天而降,刚翻了墙,抱着衣摆气喘吁吁,本就破的袖子成了烂布条子,不能不说狼狈,怀抱却揽得稳当。
他身后是比他年纪小的小弟,三两个跟着翻过来,围着他伸长竹竿一样的手臂。
“老大!老大!够分吗?”
小孩哥手一举,颇有公堂拍板的严肃。
“老大当然分得匀啦!”
小孩哥衣摆子摊开,里头赫然是冒气的馒头,不多,五个,他和小弟一人一个,刚好。
“嘿!还是老大有法,从巷子跑,那人根本追不上!”
小孩哥又一挥手:“来来来,和老大一起吃。”
小孩们塞一嘴馒头,喜笑颜开,像是吃着了多味的珍馐。
刚塞了几口,小孩哥余光看见了阿离。
“你怎么还蹲这里!喂!我说,你可别眼巴巴看着我们哈,不分你的。”
说完,塞得更快了。
几个小弟也跟着狂塞。
“这馒头可是我们凭本事抢的,不能给你。”小孩哥解释,“你想吃自己去……去摸一个。”
阿离饿得连肚子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双手使劲压着腹部,垂下眼睛不去看他们大快朵颐的样子,耳边的咀嚼声却馋得她猛咽口水。
“喂!你是不是三天没吃饭?”
阿离点点头,其实是四天。
小孩哥赶紧把馒头消灭殆尽。
“那你会饿死的。”他瞥阿离一眼,收回目光,又瞥一眼,“你个傻子,是不是不知道人不吃东西会死?”
阿离嘬腮帮子把口水咽干净,说:“我知道,但是我没钱。”
“哈?要什么钱嘛。”小孩哥盯着她,眼珠子咕噜一转,说,“你去那条街的蓉记包子铺吧,老板看你可怜,会给你的,伸手就是。”
阿离捂着肚子站起来,终于笑了,小声说:“谢谢。”
小孩哥摆手:“去吧去吧。”
阿离朝小孩哥微微弓腰,又说了声“谢谢”。
她急忙往他指的方向钻,脚步是软的,心却雀跃。
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她心想。
街上来往的人太多,成年人对她而已实在高大,阿离抓着自己的衣摆,缩着肩膀走路,时不时左右瞥看,小心翼翼不让自己弄脏过路人的袍子。
好几次,她脚软到要跌倒,又不敢跌,万一倒路上挡别人路怎么办,于是走一会歇一会儿,总算是看见了小孩哥说的包子铺。
她仰头看铺边飘摇的旗子,蓉记两个大字十分劲道,不像是她能去的地方。
阿离犹豫了,但是实在饿,想着小孩哥说的话,她往铺子门口蹭几步,呐呐说了句:“老板。”
门口小二甩起汗巾,循声看见了她,不回话,先看了看她身后有没有人。
没瞧见家长,才扬下巴问:“买还是卖?”
阿离没听懂,她眼睫慌乱扑闪几下,磕磕绊绊说:“请问,能,能赏我个包子吗?”
“包子?”小二笑了一下,垂眼扫阿离好几眼,“什么包子?”
阿离弱弱伸出手:“我听说,老板是善人,给可怜人包子吃,请问,请问可以有吗?没有就算了。”
她观察小二的表情,急匆匆道歉:“抱歉抱歉,可能我走错了。”
“诶诶诶!没错没错。”
小二拉住她,甩起袖子抹了一把阿离脸,捏着瞅瞅,说:“你想吃包子当然有。既然有人让你来,自然不会骗你。”
他换上一张笑脸,问阿离父母何方人氏,家住何方,不待阿离回答,已做了迎的动作:“来来来,进来让你吃包子。”
阿离讶异小二的变化,但是饥饿占据先导,鞠躬朝他道谢,然后跟着进了门。
店里不像卖包子的,阿离东张西望,怕主人家嫌,收回视线盯着脚尖。
小二拉着阿离,走到里端把帘子一掀,胭脂香就扑了过来。
阿离揉了揉鼻子,忍着没打喷嚏,那不礼貌。
小二走快几步,阿离余光打量帘子这边的别有洞天。
红梁柱,高假山,长回廊,花格外红。
阿离走在回廊里,只觉脚下的地是没踏过的舒坦平实。
“妈妈!瞧我给你领了个什么宝?”小二远远喊。
“诶哟!大白天不知道我睡着嘛?”人未到声先至,语调憨软,字句间黏了糖浆似的甜。
面前宽大的红漆门只拉开一小半门扉,一只纤细的皓腕探出来,指尖捻一点纱袖,覆上门,恍若拨弹琵琶的优雅。
另一只手伸来,阿离眼睛一花,门里浮出一张美人脸,轻轻靠在腕上。
阿离看呆了,学着小二和她打招呼:“妈……妈妈。”
女人笑了一下,眼尾弯弯能掐出水来。
“这就叫我妈妈了?”
阿离被她的笑闪了眼,抿嘴不会说话了。
女人转向小二,问:“这女孩哪来的?”
“自己来的,哎呦可别琢磨了,好事来了就别过问那些七七八八。”小二推着阿离向前,“这娃娃一看就没爹娘,找到这来要包子来喽,你看,要不收了,以后孩子想吃多少包子都可以。”
女人瞟他一眼,明明是随便的一眼,却带着媚。
“你想吃包子?”女人笑问。
阿离点头,纠正小二的话:“我有娘,我等我娘来接我。”
又说:“我听说这有善人施舍包子,如果,如果我弄错了,非常抱歉,我可以走的。”
小二“啧”一声,把阿离往前一推,眼神示意女人。
“我可和你说,过了这村没这店。”
女人回看他,面上是娇俏的笑意,手扶了把阿离。
“我怎知没麻烦事?还得商量商量。”
小二膝盖一拍:“商量啥?你听她编吧,有娘是这模样?还是个女娃娃,抛的弃的那个地方没有?”
“你就当赏她口饭吃,进了你的坊子,总饿不死。”
女人没回他,低头问阿离:“知不知道这是哪?”
阿离犹豫着答:“包子……坊?”
小二嗤笑,女人却说:“是的,你去假山那玩会儿,我叫人给你送包子。”
“那那多不好意思,姐姐,您若怜我,给我一个就好。”她伸出一指,“一个就成,感谢您。”
“怎么只要一个?”
女人对着阿离的笑没有媚意,嘴巴弯弯润润,让阿离觉得像竹林小涧的落叶,看着舒服。
“不想叫您费心太多,做买卖不容易的,一个包子也值钱,我能吃饱的。”阿离补充,“等我娘找我,我就不饿了。”
“你不记得回家的路?”女人挑眉。
阿离沉默了。
她不敢往回走。
女人又笑了笑:“放心吃吧,我的包子坊不缺包子呢。”
“那那,太感谢您了,我不会吃很多的,谢谢您。”
阿离越是道谢,女人的笑越是浅淡,她转眸向小二,两人一同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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