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哥用今日的工钱买了肉,半肥半瘦,二指宽,已是难得的口福。
油纸严严实实裹好,揣进怀里,拍了拍,才算踏实。
他脚下生了风,跑去西市的绸布铺子,裁下一角丝帕,纯杏色的,没上任何针线,这样便也心满意足。
待回了小庙,兴致冲冲掏出来给阿离看,连带着还有两块干饼。
见阿离两眼放光,得了几句夸奖,小哥才想起没有刀切肉。
“早知道在摊子就让切好了。”
阿离嘿嘿笑:“我在家也没闲着。”
她扒开墙角草堆,忙不迭将铁锅拖了出来。
“放那干什么?”小哥问。
阿离:“怕有人偷。”
她给小哥展示锅里自己做的家伙什,藤条编的碗碟,改良后不扎手的筷子,还有她磨了一中午作刀使的石片。
“你真是……”小哥睁大双眼,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你才多大,就会这么多东西。”
阿离笑:“就是会啊。”
她拿起藤条碗,细藤条交错着一圈一圈编起来,细致的活,看不见漏缝,盛水或许不行,包子饼子是能放的。
“用不了太久,毕竟没有处理,藤条会老化的。”阿离妥帖保管好,“但是没关系,我可以继续编。”
“你个小傻子,倒有本事。”
小哥揉她脑袋,一时不禁想,有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一个人怎么样都可以凑活,有家的话,生活的细节就多起来了。
可惜这个家人不能是一辈子的。
阿离收拾了锅,小哥拿饼子野菜做了粥,干饼子充粥,添些咸味,再把肉煎出油,收进唯一的瓷杯里,又切出一部分瘦的,剁碎了放粥里开荤,剩下一点瘦肉用茅草吊起挂梁上通风处。
待锅里的水渐稠,抽出粗木柴,火小以后,保留小搓红碳好方便以后引火。
以防万一会漏,阿离两只碗叠一起盛粥,一人抱着一份,盛满。
只一口,两人齐齐发出喟叹。
“小哥,买帕子做什么用。”
小哥砸吧嘴尝味,满不在意说:“给你的,你是姑娘,用的不能和我一样随便。”
阿离捧着碗,遮住大半张脸,含糊道:“小哥,我不娇气的。”
“和娇气有什么关系。”他伸手点在阿离脑袋上,“傻不溜秋,给你好的你用就是,这算什么娇气。”
阿离舔掉碗壁的残渣,小心翼翼问:“贵吗?”
“关你什么事,我的钱怎么用都是我的事。”话落,小哥偏头,耸耸鼻尖收敛了语气,“想给你买,怎样都不贵的。”
他头偏回来,又自顾扬起下巴:“我能买,自然是我愿意,听不得你有所顾忌,也不用你回报。”
阿离于是收了帕子,笑吟吟道了声谢。
小哥没觉得心里这么熨帖过。
转念叮嘱她:“将来若有人送你东西,又同你斤斤计较,你可不能以为他真心,你这种傻的最是好骗。”
阿离眨巴眼,玩笑道:“小哥,你这样真像爹娘在嘱托。”
“呸。胡话,你要是不爱听,当我闲得慌好了。”
阿离拉住他:“爱听的,爱听的。我巴不得有人这样待我,小哥你是第一个。”
他这才心满意足,又给阿离添了些粥,叫她多吃长身体。
小哥是个好哄的,和阿离相处了些日子,先前的傲娇和不客气都跑没了影。人生十二年里,只有这阵子得了别人的一声声“好”。
阿离也懂事,什么都想帮他分担,会生火会做饭,还会编竹笼子,手艺不算好,做些小玩意,跑去集市也能卖上点钱,补贴开支。
“你这般乖巧,我若是你爹娘,定舍不得……”
小哥没有说下去,他有替阿离打探过最近有没有人家丢了孩子在找的,但是阿离心心念念的娘亲杳无音信,他和阿离相处着,只觉得这个傻孩子千般好万般好,又可怜兮兮叫人疼。
他有时在想,也许阿离其实没有爹娘,他们两个就是以后会扶持着走下去的一家人。
但他面对阿离,说不出这样自私的话。
孩子怎么能没有爹娘呢,谁会稀罕和一个流浪汉成为一家人。
小哥还是忍不住,隔三差五询问阿离以前过的生活是怎样的,爹娘待她好不好。
“好啊,自然是好的。”阿离说。
小哥:“怎么个好法?”
阿离说娘亲会给她留饼,会帮她偷偷烤蘑菇。
“这怎么能算好呢?”
小哥往火堆里投入一把细潮柴,柴皮烧热后“噼啪”作响。
“对你好不是这样的,对一个人好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小哥说。
阿离摊手烤火,盯着燎烧的火焰发呆,烤得鼻尖都发烫了,才喃喃了一句:“身不由己。”
小哥没继续说下去,对阿离,他总是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有时候说话忘了思量,说到一半就后悔了。
突然外面亮起一道响雷,连庙里菩萨的脸都被闪得亮了一瞬。
“轰隆!”
小哥肩膀不自主抖了一下。
他不动声色吸了一口气,说自己今晚要早睡。
阿离疑惑着看他拢稻草的手在又一声雷劈下时抽搐,他顿了一下强装镇定。
“小哥,我也想早睡了。没你和我聊天,我也无聊。”
小哥没回话,背对着阿离默默往身上盖了好几层稻草。
阿离今晚没把火灭掉,用石块将火堆围上一圈,钻进被子下,安静观察了小哥好一会儿,才手脚并用向他的方向拨了些被子。
这次小哥没拒绝,他蜷缩着,一动不动。
阿离忍不住坐起,探长脖子看小哥紧闭双眼,像是睡着了。
“小哥?”她轻声唤道。
两瞬之后,小哥才稳着声音“嗯”了一下。
阿离向他那边挪,问:“小哥,你怕打雷?”
“不是。”他察觉到身后的暖源,不由自主翻了个身,却正对上阿离关切的眼睛。
“轰隆!”
菩萨一半的脸亮起,慈眉善目,屋顶漏下的雨水一滴滴从ta头顶滑下,聚在眼窝里,汇成一滩,又从眼尾淌下。
斑驳皲裂的脸,将菩萨的眼泪割裂。
“我只是,只是不喜欢下雨。”他说,“我讨厌水。”
“为何,能和我说吗?和我说完你就不怕啦。”阿离伸手掖被子,裹好一床的温暖。
好久,寺庙里只有风雨声,瓦片“哒咚”作响,时而清脆时而沉闷,混杂在一起,仿佛植物繁忙的根系在向下钻研,布满整间小庙。
阿离以为小哥不会讲的时候,听得他说:“我以前差点被淹死,在雨天。”
“遇着洪涝了吗?”
阿离讲话慢慢的,像是漂浮的泡沫,无悲无喜轻飘飘晃悠到他耳边,然后泡沫破碎,声音就传进了他耳朵里。
他有些事也憋在心里好久了,可是没人听也不愿讲,但阿离一字一句拆开问,他觉得可以说一说。
“不是,没有洪涝。”他说,“只有一个大水缸,比我还大。”
阿离:“那水缸这么大吗?”
“不大,是我太小。”
阿离:“雨水把缸填满了吗?”
“不,水缸本来就是满的,只是那天正好下雨。”
阿离:“谁打满的水缸?”
“我,我半桶半桶一点点倒满的。”
阿离:“你好厉害啊小哥,你掉进去了吗?”
小哥闭上眼睛:“是别人掼着我脖子把我按进去的。”
“这个别人和你不熟吗?”
“哈,我也不知道啊。”
“那你们没什么交集,ta为什么害你呢。”
“因为我害了她。”
阿离往他那凑,两人一同蜷缩着,头顶相触。
“你做了什么呢?”
“我抢了她的饭碗。”
阿离:“那她用什么吃饭?”
“什么都可以,只要她想。”
阿离:“好厉害,她也会做碗吗?吃得什么饭?”
“红颜饭,朱唇含。”
阿离:“做什么活计?”
他莫名笑了一下,声音低沉:“红楼名妓。”
阿离:“我虽不知道茗计是什么,但小哥你不会抢人家饭碗的,定是误会。”
“我是她儿子。”他说。
阿离呆了。
红楼里刚出头的舞妓怀了孕,受了簪花公子的礼,还了他的情,自以为可以为爱做妾。
可是红楼高府邸更高,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公子。
便是知道了,家族威严,他们有得是一万种法子不认。
舞妓爱其心切,千方百计生下孩子。
一日被客官摸了肚皮,产子之事公之于众,从此成为众矢之的,谁都能叨她一舌头。
舞妓低贱,产过子的舞妓更甚。
偏有一日,她竟遇上了那个处处留情的簪花公子,一路追至府邸后门,受了阻,握着对方给的坠子等了三天三夜,才盼来了当家主母。
“你说你为我府上小公子诞下子嗣,有何凭证?”
舞妓掏出白玉坠子,目光恳切,求主母可怜,再见情郎一面。
那主母带笑便有三分威严,坠子随手一丢,舞妓连门都进不去。
又三天,她等来了管家。
管家连后门门槛都不肯踏出,摆手赶她走。
她被拖出好几米,戚声哭喊:“我真与令府公子有过姻缘,那坠子便是证据,为何不信我!?”
管家鼻孔对人,转手掏出一个与女子手中一模一样的坠子。
“你说这个?”
“是!是!这定是郎君身上的坠子!”
“哼。”管家冷笑,“公子府上财贵逼人,这坠子,府中饲养的家畜身上都挂着呢。我手里这根,便是才从鸡脖子上扯下来的。”
“你胡说!你胡说!这坠子明明是郎君的!”舞妓哭喊声引来看热闹的人。
“明明是你个红楼妓|子做青天白日梦!”
管家拂袖:“像你这样不知好歹的,我们见多了!妄想飞上枝头做凤凰?做你的美梦吧!”
于是城中传了个遍,红楼的舞妓白日做梦,梦见自己和某贵人府上的鸡谈情说爱,还生了个孩子。
要是这般便也只是荒诞,偏那舞妓猪油蒙了心似的,竟真跑去人家府上闹,为那鸡公子痴心不负,可不就荒唐可笑吗?
“那妓|子如何了?”
“被打坏了腰,再也跳不了舞了。”
“怕不是被打,若真与鸡在梦中那样,生了孩子,肚皮松了不也跳不了了?”
“荒唐,荒唐啊!”
“那孩子如何?”
“还能如何,妓生的孩子,不还是妓?便是男的,那也是个倌。”
谁都觉得他是个小倌,只是没上风月场罢了。
“早知害人害己,便不生你了!”
他娘生他后没坐过月子,雨天便头痛膝盖疼,脾气也大。
怕雨后井水浑浊,他早早挑好的一缸子的水,人太小,提不动一整桶,他就小半桶小半桶地运。
双手都抓不完桶柄,用两只手虎口卡着提,运到缸边,艰难踩上梯子,小心翼翼地往里倒水。
来来又回回,好不容易才挑满。
“你出了好多汗。”
身后突然传来生身母亲的声音。
他先是吓一大跳,后是欢喜。
“我给你洗洗。”
他还没反应过来,脖子就被擒住,他太小了,大半个身体直接掼进水缸里。
“呜!”
他下意识挣扎,身后的手却越抓越紧。
“你脏死了,还把我也弄脏了,洗!好好洗!这辈子洗不干净,就先去下辈子吧!”
女人发了疯,抓了狂,声音尖锐得要把自己喉咙刮出血。
“生你做什么?我生你做什么?!做小倌吗!”
“该死的!你害死我啊!”
“天天朝我献殷勤,你是天生的狐媚子吗?贱|种!”
他几乎要失去意识,五官被缝在水里了似的,外面在小下雨,他却要死在一场室内的洪涝里。
“妓和鸡生的种,果然还是鸡啊。”
濒死之际,许是外面雨下得大了,女人头痛更甚,一时松了手,捂头离去,他倒进缸中,不知今夕何夕,是死是生。
突然一口气呕了上来,他猛地睁开眼,挣扎着抓住缸边爬了出来。
手紧紧扯住缸,倒在地上那一刻,缸子一下就砸在他肚子上。
也是好运,胃里的水被这么一砸,尽数吐得差不多了。也是不幸,他手折了。
女人要他死不是一次两次,他知道在这里待下去,自己永远到不了长大的一天。
终于,他离开了。
有娘生没娘养的阿流死在了水缸里,没娘生没娘养的阿巟开始了流浪。
他是高兴的,他什么都不怕,只怕雨天和水,雨天是断不敢出门的,河边溪边是断不敢去的,再饿也不去插鱼吃,水触碰到他的身体,他就仿佛再次亲历死亡来临。
他讨厌雨天,给他留下一生的潮湿。
“可是小哥你已经长大了,长得比缸大,水淹不过你了。”阿离一手拍上他的背,暖暖的身体靠近他传递温度。
“那我也还是讨厌雨天,讨厌水。”他说。
“嗯,讨厌他们。”阿离哄着他,“小哥,春天的下雨之后的蘑菇好嫩呢,你想吃吗?我给你采去。”
阿巟声音渐小,似乎要睡了。
“嗯,你采得又多又好吃。”
雨渐小后,阿离放了心,也开始昏昏欲睡:“当然啦。我们一半煮汤,一般串起来烤怎么样?烤蘑菇补气的呢。”
“嗯。”
两个孩子依偎着睡着了,风声敲击瓦片,钻进漏洞里,往菩萨身上吹,把菩萨的泪吹干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