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晴天,光影斜斜,往床上铺了厚厚几层。
大部分人出去干活,这才空出一张床榻,男孩趴在上面,嘴里含糊不清念叨什么。
阿离小心凑上去,听清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面色狰狞,手脚乱蹿,连带背上的伤口挤出脓水。不知是痛极还是梦魇苦,他大口大口喘息。
阿离压住他双肩,急急喊:“快醒来,醒来,醒来就好了。”
按老一辈的说法,梦魇住后,要及时把魂叫回来,否则人就傻了,可是阿离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万一叫回来的是别的孤魂野鬼怎么办?
阿离不敢叫了。
“你……你……”
“噌!”
男孩猛然睁开眼,恐惧还未来得及收敛,眼中流光一瞬,泪就掉下一大颗。
“对不起,阿狗。”
他抓住阿离的手,将人当成了伙伴阿狗。
泪水不仅糊住了他的眼,也淹没了他的唇舌,他磕磕绊绊道着歉诉着悔,好似人将溺毙,奋力探头吐完遗言。
“阿狗,阿狗咦,怪我拉你一起跑,怪我。”
他说不该将那碗水让阿狗,害阿狗含血而死。
“你太渴了,死前喝不着水,喝了血,不知道还算不算渴死鬼。要是地府判官要你投胎,你就吐血喷花生死册,下辈子别来这破世间,做鬼更自在。饿了,就吸老大我的阳气。”
他说不该带阿狗逃,以为追上巡回使,就能揭发留容所。
“我傻,傻啊!巡回使,哈哈哈哈!”他蓦然止了笑,咬牙切齿骂,“黑!我贱,该我造孽!”
他说他不该带着阿狗来留容所。还当在这里衣食不愁,兴高采烈带着阿狗报上名,按了押,红笔册上一圈,竟就这样入了阎罗狱。
“怪谁?怪谁啊?”他自问自答,“怪我贱,我们命贱。”
“贱啊!阿狗,你来带我走吗?带老大走吧,老大和你走……”
他没了力气,侧脸哀哀躺着,半阖的眼漏一缝,缝里黑漆漆,身后如柱的阳光,没一分落他夜晚。
阿离半跪趴在床边,低声反驳:“你一点都不贱。”
“人要饱肚子,人要暖身子,人想活有什么错?本就是世道荒谬,人心贪肥。”
男孩不知听没听见,眼皮颤动掀了掀,默默流泪。
阿离就在他旁边,静静等他把泪流完。
泪流完了,人就冷静了。
“你是谁?”男孩突然开口。
阿离视线移到实处,犹豫几秒说出自己的名字:“我叫……阿离。”
“阿,离。”他说得极慢,眼睛疲惫地眨了一下。
“我骗过你。”他说。
见阿离懵,他闭眼道:“阿离,我骗你红楼是包子铺,你去了。”
阿离好一会儿,才想起他是巷子里的小孩哥,他脸比那时还削瘦许多,人也颓了,磨掉了大片锐气,阿离认不出来,两张脸怎么都对不上。
“你恨我吗?”小孩哥说。
阿离摇头,但他闭眼没看见,“恨我吧,那不是正经地方,我,我当时怕你占地盘,你又是女娃,你能去哪呢……我……对不起你。”
阿离拍拍他的手,道:“那确实是个包子坊,我吃了一大屉。老板是好人。”
小孩哥睁开眼,看向阿离,见她真诚不似假,蓦然笑了笑:“你……你……”
他心中复杂,目光落回两人相握的手,自己的阴影遮住一半光,将阿离的手分为灰白两界。
他推开阿离的手,收手缩成一团,背上伤口化出的脓水似乎还有臭味,他与阳光格格不入。
“走,你走。”
阿离看他两眼,拍拍膝上灰尘,左右探看,扭头便走。
阳光里微尘飘蹿打转,逐而轻缓。
小孩哥望着这束光,视线渐渐模糊。
突然灰尘飞散,阳光下蹦出阿离的笑脸,她捧着一个白面馒头,乐呵呵说她可会藏东西了。
“我猜你该饿了。”阿离说。
“不。”
阿离掰下一块,塞他嘴里。
“藏得有点久,硬,含一含再咬,小心咯牙。”
她说得这么熟稔,自己估计没少吃硬馒头。
男孩摇摇头,现如今,就连硬馒头都是珍馐。
阿离偏头,问:“可是要水咽?”
他依旧摇头,含着馒头,谷物的香要将他牙酥软,一口一口细细咀嚼,咯着舍不得咽。
阿离又掰下一块到他嘴边。
“你是伤患,吃饱伤就好得快。”
男孩不张嘴,她就再掰一半馒头,塞他手里。
“那自己吃,吃完人暖了,伤也好了。”
阿离看着他,扬扬另一半馒头:“我也吃,再不吃就要坏了。”
良久,阿离见他发愣,想必是自己在这里他吃不自在,于是拢来一堆稻草,齐齐将他围了一圈保暖,人便走了。
男孩胸膛大起大伏,手一点点往自己嘴边挪,硬邦邦的馒头,浸在光里,比他的手还暖,很硬,很暖。
“你竟不恨我……”
这样一个聪慧的人,会不知道他的恶意吗?她知道的。只是没有戳破,还分了一半的善给他。
他想着想着笑出声,笑着笑着就哭了。
“竟不恨我……”
月如勾挂夜时分,剃头匠一行人回来了。
大家整整齐齐排队进门,灰头灰脸。
管事走了后,人群一下扎开了锅。
“呸!那矿井里是人能去的吗?cao他亲娘嘞!没人去的地方,叫我们卖命?我cao他pi眼!”
“贱命贱卖!”
……
豁然一声清脆的鞭响爆出,一切都安静下来。
阿离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弓腰摸索,好不容易扒到剃头匠,剃头匠是个光头,胡子倒是茂密,阿离一拍,抖落大大小小的石子和煤灰。
“你又怎么了,好事鬼。”剃头匠提手甩散眼前的灰。
“那个男孩醒了。”
剃头匠坐下,撩眼“嗯”一句。
“醒了应该就没事了吧?”阿离蹲在他旁边,问。
剃头匠脱掉破烂的鞋,往墙上砸掉里头的土。
“有你这个爱管闲事的在,恐怕死不了。”
阿离笑:“叔,我看出来了。你也是个心热的人。”
“嘿,我不心热。”剃头匠漫不经心,不去看她,两臂枕于脑后就要睡下。
他说:“可别心热,心热人凉得快哟。你看现在发财有权的,哪个是因为心热。心黑心冷,活得久。”
说完,又掀起眼皮看了阿离一眼。
“说了你也不听,你看谁管你,少管闲事吧。”
阿离什么话都不说了,她拍拍剃头匠背后的土,想来今日剃头匠摔了跤,不知怎摔着背了?
剃头匠突然“啧”一句,阿离以为自己拍得重了,却听他不耐烦道:“既然冷,就自己多拢些干草啊,再冷,不知道贴过来些?光拍拍拍,你哥不教你看眼色的?”
阿离被说得始料不及,听话往他那边挪了挪,又听剃头匠“啧”一句,紧接着一大把干草盖上来。
剃头匠:“睡了。”
阿离心道:我看人很准的。
还未睡,昏昏月光里,有人悉悉索索走到剃头匠旁边。
“叔,今天谢谢你撑我一把,你那个背,要紧不?”
剃头匠摆摆手:“还以为什么个事,没啥,睡吧,明天还要去,早点攒完钱,早点出去。”
“叔,咱能攒够吗?”
“能。”剃头匠说,“当然能。一天比一天好,现在不好,总有一天会好。”
总有一天会好。
阿离念着这一句,难得安稳睡着了。
隔日,阿离被安排去清理马厩。
听说上头又有了些风吹草动,巡回使走后,要来个新的官,小官,只是不好贿赂,许多知县村官都在这人身上吃了亏。
要问这人谁,一开始没人在意,只知官小如豆,皂帽蹇驴,手里有皇帝给的令牌,自北南下,又自南北上,一路吃了回扣,又将地方的腌臜事都往上报,虽不致那些官吏下台,却也损了财亏了权,如此好几次,他的名号便被地方官知晓。
说他厚道,受了礼又告状,说他不厚道,告状又不致命。
私下里,大家叫他一声小驴官,明着,叫他户大人。
如今算来,就要走到本镇。
阿离扛着和她差不多高的耙子去清马厩的草,一耙子下去,两手使劲,半拉半拖,才能扯动冻硬了的草堆。
草混着湿冷的冰碴子,阿离双手抱着跑,堆在指定处,再去抱另一把。
清完了,再抱来干燥的草,铺满马厩的角落。
等干完这些,天边太阳落了一半,阿离对着已经红成萝卜的手指哈气,冻得手脚都已经感觉不到。
马儿对着她吁叫,让阿离过去。
粗糙暖湿的大舌头,一下一下舔阿离的手,直到手有了知觉,阿离抱住马脖子,笑嘻嘻道谢。
“吁!”
“马呀马,你今天可以睡干净的草了。”阿离说。
马儿低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阿离背上。
它绕着阿离走了一圈,在阿离脚边跪下前蹄。
阿离的手埋进它的鬃毛里。
“马呀,我们跑不出去。留容所小,镇子也不大,可是我们跑不出去。”
话音刚落,便有督工提鞭子吼:“干什么偷懒!清完了不知道抹窗扫地!”
“我看你是要松松骨头了!”
鞭子“唰”得破空,阿离抱头躲,马儿却扬蹄挡下。
“吁!”
“好啊!一匹马也来骨气了?”
一鞭又一鞭,呼起雪花,化成冰锥子往她们身上锤。
阿离被马挤到角落去,听马操起蹄子嘶鸣,耐不住向督工告饶。
“马不懂事,您就收手吧!”
没泄完恨,又哪有收手的理由?鞭长如影,一道一道似要将阿离眼皮划开,干草扬屑,往阿离鼻子喉咙里钻,她边咳边磕,畏怕几乎要成为下意识的反应。
忽然鞭子止在空中,有人哑声求情。
“好大哥,惨冷的天,您别在这浪费时间,回屋里暖暖吧。”
阿离绕过马蹄,看见小孩哥扒住督工手臂,肩胛不自觉在发着抖,也不知是怕还是痛。
“嘁!原来是你这个懒鬼。”
他踢了男孩一脚,直见人打滚狼狈讨饶,滑稽的样子教他笑出声,才收了鞭子,要去屋里喝酒去。
“你怎出来了?他们发现你没打人吧?”
男孩只是摇头。
阿离藏东西再好,又怎么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藏人呢。能歇那几天,已是不错。
他被擒脚拉出来,不过踹几脚骂几句,没受什么罪。如今和阿离一起干活,只怕拖她后腿。
留容所夜深也无人归,门关紧了,没人管他们。
两人只好在马厩里睡。
交换了姓名,知男孩叫阿方,名字听起来和小哥相似,阿离觉得亲切不少。
他们一起躺在马厩里,几只马儿围着挡风。
阿方说,他盼着新来的小驴官好好治一治留容所。
“若是救不了我们,挫挫他们也好。”他似乎困极了,声音渐弱。
阿离问他伤怎么样了。
“伤么?感觉不出来,大好了吧。像我们这种人,皮糙肉厚,伤也好得快。”
“阿离,你当真不恨我?”他没看向阿离,缓缓闭上眼睛。
“不恨。为什么要恨。”
话落,只有阿方长久的沉默。
等阿离昏昏欲睡,隐约听见旁边阿方轻声在她耳边道:“你会长命百岁的,阿离,你要长命百岁。”
阿离半夜翻了个身,迷糊问他:“冷么?”
那边许久未回应,阿离再度睡过去,阿方紧闭双眼,嘴角勾起,回了句:“一点都不冷。”
这是他睡过最暖的冬夜。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