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单调且平静。
半年已去,阿离长高了些,人拔长后,脸也长开许多。
沉默的容颜渐渐露出艳色,戴着绛紫头巾都遮不住。
阿茹今早修了篱笆,便要去歇息,嘱咐阿离将剩下的线织完,再生火做饭。
她现下精力不济,还时常头疼,不知是以前哪次落下的病根。
阿离应了句好,掀开新补的纸窗,竹撑架上,不多时,吱呀吱呀的纺布声响起。
阿离做得很利索,挑线穿梭,专心致志。
她已然说服自己,与娘亲,与焕然一新的爹,一家人数着这样稀松平常的日子过下去。
婶子们说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等不懂事的大男孩懂事,再等不沉稳的“光宗耀祖”沉稳。
唯一不好的是,阿茹没给刘家生儿子,不算完整的女人,否则就圆满了。
纺织声渐渐缓慢,窗外却传来一道闷响。
阿离抬头望去,娘亲刚修好的篱笆被男孩压倒了。
她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隐忍着恼怒。
男孩是村北孙大婶的儿子,比阿离大三岁,自上次在田埂见了阿离一面,便隔三差五过来。
可是阿离不想理他,他肉肉的脸笑起来让她不耐,那种笑意在他的眼中目的性太明确,阿离觉得自己像被他看中的肉,被看久了,心中还生出一阵恐惧。
她避开他的眼睛,却也什么都没说。
因为人家并没有挑明什么,她出言拒绝会被说不要脸。
也因为,男孩是家中宝贝,她想不到假若发生什么,谁又能替她撑腰呢。
她再明白不过。都是孩子,男生比女生更重要,世风如此。
那便不搭理吧。
但他还是找过来了,面对阿离投来的目光,他憨笑两声,越过倒塌的那片篱笆,直直朝阿离走去。
阿离瞬时抓走竹撑,关上窗户。
那人逆着光,黑漆漆的影子投在窗纸上。
“阿离?你叫阿离是吗?”
他自问自答:“我问到了你的名字,阿离。”
“阿离,你的名字不太好听。”窗里阿离重重撂下梭子,他轻笑道,“人倒是很好,比我见过的所有姑娘都好。”
“这个名字也因为你好听起来了。”
阿离起身,一点也不想纠缠下去:“你走吧,没什么好说的。”
男孩已经料到这一点,他这些天来找阿离,每每不受待见,倒是新奇。
毕竟从小到大,他可是连尿得远都会被夸,现在阿离对他爱答不理,怪有意思。
他挑出一件能得到回应的事问——“你是不是杀过人?”
阿离不回,他回忆道:“我听说你杀了一整个留容所的人。”
“当然,我知道那是他们坏。”他无不理解地说:“你是替天行道,很勇敢。”
如他所料,阿离掀开窗,与他面对面。
他继续道:“别人可能会怕,但我不会,我可赞赏你了。”
他一个劲表示,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那诚挚的语气,发亮的眼睛,真是目的鲜明。
“幼稚。”阿离终于开口说话,“你跟着我这几天,就为了夸我几句?”
男孩一看有戏,变着法讨巧。
夸阿离勇敢,又孝顺,眼珠子盯着他,似乎咽了口口水,说阿离是村子里最悄的女娘。
阿离:“……”
“你不必感动,我不是肤浅之人。”
“哦?”阿离轻轻弯起嘴角,“你既知我杀过人,就不知我见你不顺眼?”
“再骚扰我,小心我揍你。”
男孩一愣,转瞬笑开了。
他不信。
天底下没有能揍男人的女人。
下一秒,人已失重摔了好大一个屁墩。
他龇牙皱脸揉痛处,仰头见阿离昂起流畅的下颚,冷漠低垂的眸睫里,是他没看过风情。
人还没站起来,眼睛却痴了,嘴巴不由自主说话:“不痛,一点都不痛。”
“收起你的嘴巴。”阿离指向篱笆,“离开我家,把你弄塌的篱笆扶起来,以后别来了,否则我见一次打一次,说到做到。”
男孩嘴里说着:“你别生气。”
他自知现下不是说话的好时候,做出落败伏低模样,匆匆拉起篱笆,重新扎地里压实,回看那扇已经关下的窗,好几眼,才恋恋不舍离开。
第二日,男生又来了。
“我大胆追求喜欢的姑娘而已,有什么害臊的。我爹说了,追人便是要死缠烂打。姑娘家说什么都是反话,她说不要来,那就是要我去。我怎么能不去?可不就让她失望了。”
他带着一伙同伴,浩浩荡荡来,偏挑着午歇人少的时候。
这伙人里面好些人阿离认识,小时候欺负过她。
没爹娘撑腰的小孩,在小孩堆中地位最低微。
知晓男孩此行的目的,一伙人对阿离难得客气起来,男孩说了几句,他们争着起哄。
“你做他婆娘吧,做吧!”
“是啊是啊!他都这样了,谁能向他这么追求你?以后肯定是个好男人。”
阿离冷脸:“他怎样?”
窗下眼睛俱是不可思议:“他都说‘请你跟我好’了!”
阿离:“……滚。”
窗下众人一愣,再是笑成一团。此番作态,简直和男孩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们笑着叫着:“孙光宗,你娘子害羞了!”
“哎哟!”
小团队以阿离丢出来的凳子为中心散开。
“孙光宗,你娘子真是暴躁,以后你可得好好管教。”
阿离彻底怒了:“管教你ma。”
恰时阿茹醒了,远远唤阿离:“怎么了?”
阿离镇定道:“没事,跑进几只野狗。我赶出去就好。”
她实在不想娘亲参和,优柔寡断思前想后只会让别人觉得有机可乘。
“行,这些天家里篱笆总是松垮垮,估计是野狗闹的。赶远些!”
孙光宗眼珠子轱辘转,张嘴就要喊阿茹婶子,阿离手指一飞,将他的话瞪回喉咙里。
旁人幸灾乐祸地:“光宗,你婆娘看不上你。”
孙光宗笑眯眯的,看不出一点怒气:“怎么会?”
“阿离。”他轻柔柔唤道,“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竹林里聊吧。”
“不是你叫的人?想叫我下不来台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人多。”
孙光宗嘴角扯动,憨憨笑道:“是我欠考虑了。”
他还要再说什么,却听阿离答应了:“走吧,和你掰扯清楚。”
阿离从正门出来,手中提着绞丝的剪子。
旁人笑嘻嘻闹成一片,阿离走近时,有人嘲讽她:“和她娘一个贱样。”
阿离瞪过去,准确揪住他衣领子:“说什么听不得的话,有本事大声点。”
那人瞬时闭了嘴,阿离绕过他:“和你爹一个怂样。”
一下触犯了他男人的尊严,他斥道:“你还不贱吗?男人招呼一声就来了。”
孙光宗赶紧过来打圆场。
“不至于,不至于,和和气气的哈。”
阿离也瞪他:“百无一用搅屎棍。”
孙光宗睁大眼,又泄了气,好脾气道:“不要那么凶嘛。”
阿离偏身,斜眼一瞥,分明在说他烦。
这群幼稚男怎么想她猜得十有**,无非威逼利诱,给她再灌几壶女儿节操。
阿离朝东篱一靠,喊着:“二婶子。”
又叫了几遍,人才现身。
一伙人来爬篱笆敲窗,没理由爱看热闹的村妇不听墙角,只是顾忌着不露面罢了。
别说二婶子,躲在暗处的耳朵不知道还有多少只。和从前一样,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参和。万一惹麻烦怎么办,尤其和这些孩子爹娘邻里邻居的。
阿离说:“二婶,你家小子也在场。若我此去出了任何事,你和你家小子得为弱女子做个见证。”
婶子扭扭捏捏,说:“那,那肯定的。”
……
竹林阿离很久没来了。
身后跟着一群小子,孙光宗在旁边委屈巴巴,说自己真心喜欢她。
阿离:“听得懂人话吗?”
孙光宗点头:“听得懂。”
“我不喜欢你,不想和你怎么样,你能不能别烦我。”
“但是我喜欢你。”
阿离翻了个白眼:“那又怎么样?你真当自己是皇帝,喜欢就能挑上?”
对方小声嘀咕:“不是你挑吗?”
阿离停住脚步:“我说没说过你很讨嫌。我已经把话说很明白了。别烦我,我也从没招惹过你。自作多情只会让你脸上很难看。”
她强调:“就像现在这样。”
孙光宗的头,一句话比一句话垂更低。
他嚅嗫着:“我知道了,你已经说得很明白。”
还算孺子可教,阿离收了剪子,拍拍手就要往回走。
“既然我们说清楚了,那这件事就这样过去。”
见对方还不动脚,阿离提高声音:“成吗?”
孙光宗更委屈了,但还是点头。
他说:“我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
阿离叉腰,见他犹犹豫豫的,压着耐心听他讲完。
“你能多和我聊一会儿吗?就这样完了别人会笑话我的。”
阿离撇嘴:“关我什么事。”
“求求你。”
阿离:“……”
“你保证以后都不会打扰我。”
孙光宗抬头:“我保证。”
他察言观色一流,阿离停顿的几秒,他一下看出有戏,立马指着小桥那方。
“那边人少,我们去那边吧,你不说话也没关系。”
阿离一动不动,却也没扭头就走,他双手合十唉声叹气:“求求了,求求你。”
完全就是小儿心性,执念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只担心自己在朋友圈子里没面子。
“我也看出来了,你就不是那种娇娇女娘,我们不合适。”
阿离无奈,向桥走去:“你早该知道。”
两人并肩而行,慢悠悠走至桥上,微风忽起,叶未偏,雨先斜。
阿离手遮头顶,转头道:“下雨了,我们先回……”
话未说完,身体骤然失去平衡,腰狠狠撞向栏杆,之前还委屈憨憨叫她放下戒心的人,面目狰狞按着她肩膀猛地向下推。
她要反抗,孙光宗却发了疯,身体压着她,将整个重量放上,一副要和她一起掉下去同归于尽的模样。
阿离到底是挣扎不过,两人齐齐掉落。
可是桥并不高,水也浅。
阿离摔得头晕眼花,肩胛阵痛。
人声突起,愈发近,愈发热闹,他们笑着跳着叫着吹起口哨,死死压住阿离的手脚,让两人贴在一起。
“哈哈哈,看光她身子,瞧她还有几分硬气!”
“亲啊!亲啊!亲上去,尝尝你婆娘什么味道的!”
“哈哈哈哈,女人都这样,你拿了她贞洁,她就一辈子听你话啦!”
“我娘就是这样跟了我爹的。这才叫死缠烂打嘛!”
“真是急死我了,先前那么给她脸,早些按着她点头不就好了!”
他们什么都懂,他们什么不懂……
他们说女人就这样,娘也这样,姐姐妹妹也这样,世界上每一个女人都是不需要脸面的,都是手到擒来的东西。
多么熟悉的潮湿,多么熟悉的戏弄。
上位者的胜利,人上人的骄傲。
这个世界不是只有端坐皇位才可称王,有人小小年纪便自为霸主。
水并没有没过阿离的口鼻,她还可以呼吸,可是那些笑声将她淹没,掠夺她的视线,还要吞噬她的思维,无处摆脱,无法将息。
原来,原来竟是她太幼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