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外,局面比方才更加紧绷。
周雅楠并未离去,她站在离禅房不远的一株覆雪的古松下,脸色苍白,眼神却如同毒蛇,死死盯着禅房门口。见到苏沐童出来,她立刻换上一副哀戚欲绝的表情,作势又要扑上来。
“熙然!大师他……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是不是要你跟廷轩哥哥回去?我们……”
“请自重!”
一声冷喝骤然响起,谢临煊高大的身影如同铁塔横亘在苏沐童与周雅楠之间,玄青的锦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彻底挡住了周雅楠扑来的路径。
看着周雅楠这纠缠不休的做派,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强烈的保护欲猛地窜起!管她是什么身份,管她哭得多惨,这女人眼底那丝藏不住的算计和怨毒,他看得分明!
周雅楠被他身上骤然爆发的凛冽气势逼得后退一步,脸上哀戚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侯爷!我……我只是担心熙然……”
“这里没有沈熙然!”谢临煊的声音斩钉截铁,冰冷的目光如刀锋刮过周雅楠的脸,“只有我定北侯府的谢沐童!你若再行纠缠,休怪谢某不讲情面!”他侧过头,目光落在苏沐童的身上,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些,“可……好些了?”
苏沐童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他带着关切的脸庞,没有回答。她越过谢临煊的肩膀,看向不远处一脸担忧的林氏和谢莹,最后,视线落在周雅楠那张强作悲切、眼底却翻涌着不甘与怨毒的脸上。
【周雅楠,寿数三十九,命格:心似蛇蝎,弑杀密友……终遭反噬】
冰冷的字迹再次清晰浮现。
苏沐童握着菩提子的手紧了紧,一股混杂着悲悯与冰冷的决绝悄然滋生。她看着周雅楠,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寒风:
“周小姐。”
周雅楠立刻摆出哀伤倾听的姿态。苏沐童略过谢临煊,走到周雅楠的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说道,
“慧觉大师让我告诉你,”苏沐童一字一句,清晰有力,“‘举头三尺有神明,业火焚身终有时’。望你好自为之。”
“轰!”
如同惊雷在周雅楠脑中炸响!她脸上的哀伤瞬间凝固、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惊骇欲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指着苏沐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你……你胡说……什么神明……什么业火……”她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乱飘,仿佛真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盯着她。
沈廷轩快步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鬼的周雅楠,眉头紧锁:“雅楠?你这是怎么了?”
他看向苏沐童,眼神复杂难言,带着一丝审视,“谢姑娘,你对雅楠说了什么?”
苏沐童迎上沈廷轩的目光,那眼神平静得近乎漠然,仿佛刚才那两句足以让周雅楠魂飞魄散的话并非出自她口。
“沈大公子,”她微微颔首,语气平淡无波,“我只是转述慧觉大师的点化之言。她的心魔深重,反应过激,与我何干?”
“你……”沈廷轩被她这冷淡的态度噎住,看着怀中惊魂未定、浑身发抖的周雅楠,再看看苏沐童那疏离的模样,一股郁气堵在胸口。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烦躁,对谢临煊和林氏勉强道:“侯爷,夫人,雅楠她……许是忧思过甚,失态了。我这就带她回去静养。告辞。”说罢,半扶半抱着还在喃喃自语“业火……有神明……”的周雅楠,匆匆转身,快步走向山门外的马车。
苏沐童望着沈廷轩的背影,暗自神伤,沈熙然会有多心痛,她的哥哥被她的闺中蜜友蒙在鼓里。
一场闹剧,仓皇收场。山寺恢复了表面的宁静,只余寒风卷着残雪,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谢临煊看向身旁沉默、却仿佛下定某种决心的苏沐童,心头那股失控的感觉愈发强烈。他伸出手,想去拉她的衣袖,声音带着沙哑和示弱:“沐童,我们……”
苏沐童却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衣料的前一刻,微微侧身,避开了。
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林氏和谢莹,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夫人,莹儿,风雪大了,我们回家吧。”
回家。
这两个字,她说的很轻,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谢临煊心头漾开一圈又一圈冰冷的涟漪。她没有看他,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
林氏看着这诡异的气氛,心中叹息,连忙点头:“好,好,回家!这佛也拜了,大师也见了,是该回去了。沐童,来,跟我坐一辆车。”她上前,这次,苏沐童没有避开,任由林氏挽住了她的手臂,那微暖的触感,成了此刻唯一的支撑。
谢临煊的手僵在半空,看着苏沐童顺从地被母亲带走,看着她和谢莹上了那辆青帷马车,自始至终,再未向他投来一瞥。风雪似乎更大了,吹得他玄青的披风猎猎作响,寒气从四面八方侵入骨髓。
谢临煊心头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他知道,苍梧院书房那日,他盛怒之下的冰冷驱逐,那句“永远不准再踏进苍梧院半步”,终究是在她心里划下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她看他的眼神里,曾经那份懵懂的依赖和全然的信任,已经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隔阂与疏离。
青砚牵着他的马过来,低声道:“侯爷,回府吗?”
谢临煊猛地回神,眼底翻涌着复懊悔、不甘和被忽视的刺痛。他翻身上马,玄青的身影在风雪中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回府!”声音冷硬如铁。
马车碾过覆雪的山路,吱呀作响。车厢内,林氏握着苏沐童冰凉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回去要炖什么汤水给她压惊。谢莹依偎在苏沐童身边,小声说着方才的惊险。
苏沐童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风雪模糊的山景。她摊开手心,那串古朴的菩提子静静地躺在掌心,温润的触感安抚着她惊涛骇浪后的心神。
替她行完未尽之路……
沈熙然,你的心愿,到底是什么?
风雪呼啸,将护国寺远远抛在身后,也将那深埋的血色秘密和沉重的使命,无声地压在了苏沐童单薄的肩头。她攥紧了菩提子,缓缓闭上了眼。前路茫茫,风雪载途。
眼皮越来越沉,连日的心神煎熬和山寺的惊魂未定终于压垮了她紧绷的神经。菩提子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意识在温暖摇晃的马车里渐渐模糊、沉坠。
光怪陆离的碎片汹涌而来。
春日午后,阳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窗棂,在铺着繁复波斯地毯的地面上洒下细碎跳跃的金斑。空气里浮动着清甜的栀子花香,混合着蜜饯特有的、诱人的甜腻气息。
一个梳着娇俏双丫髻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软缎的齐胸襦裙,像一颗被捧在掌心的明珠,被三个衣着华贵的少年郎围在中央。她不过七八岁的模样,小脸粉雕玉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咯咯的笑声清脆如银铃。
“熙然,快尝尝!”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眉眼间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跳脱飞扬,献宝似的将手中一个描金绘彩的精致食盒递到小姑娘面前,里面是码放整齐、酥皮金黄的杏仁酥。正是少年沈廷睿。“二哥特意绕路去京城第一楼给你买的!”
“我也要!我也要!”旁边一个更小的男孩,约莫十岁,穿着月白锦缎小长衫,梳着总角,正是沈廷玉。他踮起脚尖,小手急切地伸向食盒,却被身旁年长些的少年笑着轻轻按住了小脑袋。
“三弟莫急,”沈廷轩的声音已有几分日后的沉稳,他含笑看着被众人宠在中心的小妹,眼神温煦如春阳,“先让妹妹尝个新鲜。熙然,慢些吃,当心噎着。”
幼时的沈熙然哪里听得进劝告,一手抓了一块杏仁酥,迫不及待地塞进小嘴里,两边腮帮子立刻鼓鼓囊囊,像只贪食的小松鼠。她乌黑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看看这个哥哥,又看看那个哥哥,忽然狡黠地咯咯笑起来。
她将左手里咬了一小口的杏仁酥高高举起,努力踮着脚往沈廷轩嘴边送:“大哥也吃!”又将右手那块沾着她口水印子的塞给蹦跳的沈廷玉:“三哥吃!”最后才想起沈廷睿,踮着脚尖也要往他嘴里塞:“二哥也吃!”
三个少年被她这笨拙却真挚的“分享”逗得开怀大笑,爽朗的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琉璃瓦。满室都是融融暖意,连窗外的春光都逊色几分。
光影流转,场景倏忽变换。
丞相府那座闻名盛京、精心打理的牡丹园正值花期。姚黄魏紫,赵粉豆绿,各色名品竞相怒放,层层叠叠,富丽堂皇,将整座园子妆点成一片锦绣海洋。空气里浮动着浓郁醉人的甜香。
沈巍难得一身闲适常服,正站在一张紫檀大画案后,俯身握着女儿的小手,手把手教她运笔。宣纸上,一朵牡丹正歪歪扭扭地显出雏形,花瓣稚拙,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气。
“哈哈!”沈巍朗声大笑,胡须都跟着颤动,眼中满是宠溺,“我沈家的女儿,便是不通文墨又如何?瞧瞧这牡丹画的,倒有几分天然野趣,灵气十足!”
王氏端着一只剔透的琉璃盏娉婷走来,盏中是刚剥好的、水灵灵的龙眼,果肉晶莹如雪。她嗔怪地瞥了丈夫一眼:“老爷就惯着她吧!再过两年都要议亲的大姑娘了,这般顽皮跳脱,字也写不好,画也……咳,”她看着女儿笔下那实在算不得雅致的“牡丹”,忍俊不禁,“哪家高门贵妇敢要这样的媳妇儿?”
虽是抱怨,她眼底的慈爱却浓得化不开。她捻起一颗饱满的龙眼,温柔地递到正撅着嘴、不满母亲“诋毁”自己画作的沈熙然唇边:“来,小皮猴儿,润润喉,莫理你爹。”
沈熙然立刻转嗔为喜,对着王氏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就着母亲的手一口咬下甜甜的龙眼,含糊不清地嚷道:“我才不要议亲!我要一辈子陪着爹娘!陪着哥哥们!”
“你呀!”王氏伸指,轻轻点了点女儿光洁的额头,笑容温柔得如同园中最盛的那朵魏紫。春日和煦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花瓣缝隙,斑驳地洒落在少女娇憨明媚的笑靥上,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温暖的金边。
梦境再度飞旋。
这一次,是城外山间一片灼灼盛放的桃花林。春风骀荡,吹落万千粉白嫣红的花瓣,如同下了一场温柔缠绵的胭脂雪。落英缤纷中,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沈熙然,穿着一身水红色轻软罗裙,立在漫天飞舞的花雨里,仰着脸,闭着眼,唇边噙着纯粹而灿烂的笑意,仿佛在拥抱着整个春天。
她对面几步开外,站着一个身着月白锦袍的年轻公子。身姿挺拔如修竹,眉目清朗俊逸,气质温润如玉。他手中握着一支通体莹白的玉笛,正含笑凝望着花雨中轻旋的少女,眼神温柔专注,仿佛天地间只此一人。
“景琰哥哥,”少女睁开眼,眸子里映着漫天飞花,也映着那月白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娇俏与期盼,“你吹支曲子给我听,好不好?”
“好。”那公子温润一笑,声音清朗。他将玉笛凑到唇边,修长的手指按动笛孔。清越悠扬的笛声瞬间流淌而出,穿林渡水、风声、花瓣飘落的簌簌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沈熙然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她提起裙角,随着那婉转的笛声,在漫天飞舞的桃花瓣中轻轻旋转起来。
水红的裙裾飞扬,如同花海中一只翩跹起舞的彩蝶,灵动而欢快。她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吹笛的身影,眸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欢喜,纯粹得如同山涧清泉,明媚热烈得灼人眼目。
那是少女最干净的心事,是春日枝头初绽便已倾尽芳华的桃花。
然而,这极致的绚烂美好,却在刹那间被撕得粉碎!
漫天温柔缱绻的桃花雨骤然化作狰狞扭曲的黑暗漩涡!清越悠扬的笛声被凄厉绝望的尖叫取代!
沈熙然惊恐地发现自己正从陡峭冰冷的悬崖边缘急速下坠!耳边是鬼哭般呼啸的风声,刮得脸颊生疼。就在身体失重、意识被恐惧攫住的瞬间,一个熟悉到骨子里、此刻却淬满冰冷怨毒的声音,狠狠钻进她的耳朵:
“沈熙然!你去死吧——!凭什么?!凭什么你生来就拥有一切?!凭什么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凭什么连景琰哥哥眼里都只有你?!你去死——!”
那声音……是周雅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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