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清漪阁内暖炉无声,只余炭火偶尔的噼啪轻响。苏沐童陷在柔软的锦被里,意识沉浮,却骤然被拖入一片混沌的虚空。
没有光,没有声,只有彻骨的冰寒与无边的死寂。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虚空中凝聚,越来越清晰——鹅黄的宫装,眉眼温婉,正是悬赏告示上的沈熙然!她面容惨白,双目泣血,直直地朝着苏沐童的方向,缓缓跪了下来!
“求你……” 沈熙然的身影在虚空中微微颤抖,如同风中残烛,声音飘渺破碎,却带着泣血的哀恸,“救救我娘!她心脉……快碎了!我……我看不得她那样哭……求你……替我……替我看看她……别让她……别让她为我熬干了心血……”
那哀哀的恳求如同冰锥,狠狠凿进苏沐童的神魂深处!肩胛骨下那枚蝶印猛地爆发出灼人的烫意!她猛地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冷汗涔涔,濡湿了寝衣,那灼烫感仿佛还烙印在皮肉上。
窗外天光微熹,透进一丝惨淡的灰白。
“姑娘?” 守在床边的云苓被她的动静惊醒,连忙撩开帐幔,见她脸色煞白,额发尽湿,吓了一跳,“可是魇着了?”
苏沐童大口喘息着,梦中那双泣血的眼睛挥之不去。她攥紧了胸前的衣襟,指尖冰凉。“什么时辰了?”声音带着惊悸后的沙哑。
“卯时三刻了。” 云苓拧了热帕子递过来,小心翼翼道,“方才……侯爷那边传了话过来,说……丞相府的大公子沈廷轩递了帖子,人已在前厅候着了,是奉沈相之命,来探望姑娘的。侯爷让奴婢问问姑娘的意思……见是不见?”
沈廷轩!
苏沐童的心猛地一沉。梦中沈熙然泣血的恳求再次回响——“救救我娘!她心脉……快碎了!” 一股沉重的力量压上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拒绝吗?那因果的烙印,那蝶印的灼烫,都在无声地逼迫着她。
“替我梳洗。” 她掀开锦被下床,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去见。”
定北侯府前厅,炭火烘得暖意融融,气氛却沉凝如冰。
谢临煊端坐主位,玄青常服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盏盖,眼皮微垂,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沈廷轩坐在下首,一身墨蓝锦袍,面容沉肃,眼底带着探询。他几次欲言又止,目光频频投向厅外。
沉重的脚步声自回廊传来。沈廷轩霍然抬头。
苏沐童在云苓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她穿着素净的天水碧袄裙,未施脂粉,脸色在暖厅的光线下显得苍白,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眼神却异常清冷平静。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沈廷轩那张写满急切的脸,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半分,径直走到谢临煊下首的位置坐下,微微垂眸,如同入定。
“谢姑娘。” 沈廷轩按捺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紧紧锁在她脸上,“昨日在王府……家母失态,惊扰了姑娘,廷轩代家母赔罪。” 他站起身,深深一揖。
苏沐童抬眸,虚扶了一下:“沈公子言重了。夫人爱女心切,人之常情。” 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沈廷轩直起身,看着她那双清泠泠的眸子,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问出了盘旋一夜的疑问:“姑娘……当真……当真半分也不记得前尘往事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
厅内瞬间落针可闻。谢临煊拨弄茶盖的手指微微一顿,眼风凌厉地扫过沈廷轩。
苏沐童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清晰地摇了摇头。“忘记了。” 三个字,斩钉截铁,断绝了所有念想。
沈廷轩眼底的光骤然熄灭,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脸上血色褪尽。他失神地跌坐回椅中,喃喃道:“一点……一点熟悉的感觉都没有吗?对……对我们……” 他的目光扫过苏沐童的脸,带着无法言说的痛苦。
苏沐童沉默着,再次摇头。那沉默,比言语更锋利。
沈廷轩痛苦地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然。他猛地转向谢临煊,声音因激动而拔高:“侯爷!敢问侯爷,当日是在何处发现舍妹……发现这位姑娘的?”
“黑风口。” 谢临煊放下茶盏,声音冷硬,没有丝毫犹豫,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沈廷轩,“她衣衫褴褛,满身泥污伤痕,从陡坡上滚落,昏迷不醒。若非本侯路过,早已冻毙荒野。”
沈廷轩被这目光刺得心头一凛,但想到母亲昨日回来后便咳了血,昏昏沉沉只念着女儿的名字,一股巨大的悲愤和责任感压过了对谢临煊的忌惮。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问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问题:
“侯爷,若……若我丞相府认定,这位姑娘便是我们苦寻四个月的嫡亲骨肉沈熙然!若我们执意要迎她回府!侯爷……当如何?!”
“轰!”
空气仿佛被这声质问瞬间点燃!无形的硝烟弥漫开来!
谢临煊搭在扶手的手猛地攥紧!一股骇人的戾气瞬间席卷全身!他猛地抬眼,那双眸子深处,翻涌起滔天的怒意!他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斩钉截铁的“不行”!谁敢从他身边夺走她?!
然而,就在那毁灭性的字眼即将冲口而出的刹那,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攫住了身侧的苏沐童!
她依旧微微垂着眼,方才沈廷轩那声惊雷般的质问,似乎并未在她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掀起半分涟漪。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这关乎她身份归属、命运走向的天大抉择,与她全然无关。
谢临煊心头那团暴戾的火焰,如同被一盆冰水骤然浇下。他有什么资格替她决定?他强行将她留在侯府,以“家人”之名裹胁,在她心中,是否早已成了沉重的枷锁?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那声“不行”硬生生卡在喉咙深处,最终化为一声压抑着狂澜的低哑:
“此事……”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脸色紧绷的沈廷轩,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本侯……尊重她本人的意愿。”
所有的压力,瞬间转移到了苏沐童身上。
厅内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格外清晰,如同催命的鼓点。
苏沐童缓缓抬起眼睫。那双清亮的眸子清晰地映着沈廷轩急切的脸,也映着谢临煊紧绷的侧影。她樱唇微启,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厅堂:
“我没想过。”
她微微侧首,目光掠过谢临煊紧攥的拳头和绷紧的下颌线,那眼神里没有依赖,没有怨怼。
“暂时,” 她收回目光,重新垂下眼睫,“也不想去想。”
“啪嗒。” 谢临煊紧握的拳头骤然松开,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那紧绷欲裂的弦,因她这句“暂时不想”,得到了一个喘息之机。
沈廷轩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巨大的失落感瞬间将他吞没。他看着苏沐童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模样,喉头哽得发痛,最终只能颓然起身,对着谢临煊和苏沐童深深一揖,声音干涩沙哑:“……是廷轩唐突了。告辞。” 他步履沉重地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郁厚重。皇帝萧胤靠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落在下首垂手恭立的瑞王萧景琰身上。
“景琰,”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打破了沉寂,“丞相昨日递了密折,言辞恳切,几近哀恸。言道定北侯那位义妹谢沐童,无论样貌、身形,尤其……肩后一处隐秘胎记,皆与其失踪的爱女沈熙然一般无二。此事,在你赏梅宴上发生,你作何想?”
萧景琰身体绷紧,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竭力维持平稳:“回父皇,儿臣……确实也见到了。谢姑娘……与熙然,形貌……几乎无差。” 他艰难地说出那个名字,心口一阵锐痛。
皇帝的目光锐利了几分:“几乎无差?那依你之见,她……究竟是不是沈熙然?” 他指尖在光滑的玉佩上轻轻敲击,“若她真是沈熙然,失忆流落在外,如今被谢临煊认作义妹庇护……你待如何?是等她恢复记忆,再续前缘,由朕重新赐婚?还是……” 皇帝的声音微微拖长,带着一丝深意,“另择名门淑女,安稳成家?”
空气瞬间凝滞。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仿佛都化作了无声的压力,沉沉压在萧景琰肩头。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痛楚与执拗,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父皇!若她真是熙然,无论她是否记得儿臣,无论她现在是谁的‘义妹’,儿臣……都等她!儿臣心中,唯她一人!”
皇帝看着他眼中近乎偏执的深情,眉头蹙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他放下玉佩,身体微微前倾,循循善诱的试探:“哦?唯她一人?情深至此……那,若朕此时便下旨,为你与定北侯这位义妹赐婚,如何?如此,既全了你的心意,也解了沈相寻女之苦,岂非两全其美?”
“赐婚?!” 萧景琰瞳孔骤然收缩!皇帝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扰乱了他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想到了谢临煊在听雪轩的所言所行。
不!绝不能现在赐婚!熙然如今身份尴尬,记忆全无,被谢临煊牢牢掌控。若强行赐婚,非但不能如愿,反而会将她置于风口浪尖,激怒谢临煊这头护食的猛虎!他要的是熙然心甘情愿地回来,记起他们的过往,而不是被一道冰冷的圣旨当作物品般强行绑缚!
“父皇!” 萧景琰猛地撩袍跪地,额头重重触在冰冷的金砖上,声音带着急切和恳求,“此事……万万不可!谢姑娘身份未明,记忆未复,仓促赐婚,恐非其愿,更恐……更恐引起不必要的风波!求父皇……容儿臣……容儿臣再想想!再等等!”
皇帝看着跪伏在地的儿子,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解读的光芒。他没有立刻叫起,手指在御案光滑的边缘缓缓划过。良久,才淡淡道:“起来吧。此事……容后再议。”
沉重的朱漆宫门在谢临煊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耀眼的阳光,也隔绝了喧嚣。御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与龙涎香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皇帝并未坐在御案后,而是负手立在巨大的窗前,明黄的身影被窗外透入的光线勾勒出一道威严的剪影。
谢临煊单膝点地,甲胄与冰冷金砖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臣谢临煊,参见陛下。” 他并未起身,保持着行礼的姿态。
“定北侯,” 皇帝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朕听闻,你那义妹,与沈相府上那位失踪的掌珠,生得是……一模一样?”
开门见山,毫无迂回。
谢临煊心头一凛,面上却波澜不惊,声音沉稳有力,“回陛下,确有几分相似。臣于四个月前,在回北境途中,救下此女。”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皇帝转过来的视线,将“捡到”苏沐童的经过清晰道来,从发现她滚落陡坡昏迷不醒,到带回军营救治,再到她“前尘尽忘”,自己认作义妹带回京中。言辞简洁,条理清晰。
“……她自称沐童,臣便予她谢姓,纳入府中庇护。至于其是否与沈相千金有关,臣……不敢妄断。” 谢临煊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的暗涌。
皇帝踱步至紫檀御案前,指尖在一份摊开的奏折上轻轻一点。谢临煊眼尖地瞥见,那奏折的落款处,赫然是丞相沈巍的印鉴!内容虽看不清,但丞相此时上奏,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不敢妄断?”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指尖在奏折上敲了敲,“景琰那孩子,方才也在朕这里。” 他的目光如同探针,落在谢临煊低垂的头顶,“他对这位姑娘,可是……情根深种,念念不忘啊。直言非卿不娶,愿等她恢复记忆,再续前缘。”
谢临煊的脊背瞬间绷紧如铁石!一股冰冷的戾气自心底轰然炸开!萧景琰!
皇帝仿佛没看到他细微的反应,继续道,语气带着深沉的试探:“如今,这姑娘成了你的义妹,身份微妙。景琰年岁不小了,婚事不能再拖。沈相那边……更是寻女心切,几近崩溃。定北侯,” 皇帝的声音陡然沉凝,带着无形的威压,“你告诉朕,此事……该如何了局?”
如何了局?!
四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谢临煊心上!皇帝看似询问,实则已将他逼至绝境!一边是手握重兵的定北侯府,一边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府和深得圣心的瑞王!而苏沐童,便是那风暴中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临煊猛地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迎着皇帝深邃莫测的目光,声音斩钉截铁:
“陛下!沐童是臣的义妹,更是臣从生死边缘带回、亲自庇护之人!她前尘尽忘,身心俱疲,正是需要静养安顿之时!无论她是否与沈相千金有关,无论瑞王殿下心意如何,此刻贸然定其归属,皆非良策,更非她所愿!臣请陛下,”
他再次重重顿首,额角几乎触到冰冷的金砖,“容她……在臣府中静养!待她心神稍定,记忆或有恢复,再行决断!此乃臣肺腑之言,亦是……护她周全唯一之法!”
御书房内一片死寂。沉水香的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皇帝脸上的神情。
皇帝久久凝视着下方跪着的倔强的身影,看着他那双毫不退让的眼眸。半晌,皇帝忽然抚掌,发出一阵听不出喜怒的低沉笑声。
“好!好一个‘护她周全’!” 皇帝踱回御案后,缓缓坐下,目光在谢临煊和丞相的奏折间扫过,唇角勾起一抹深不可测的弧度,“此事,确也急不得。定北侯拳拳爱护之心,朕……明白了。”
话锋一转:“只是,景琰的痴心,沈相的苦楚……也需有个着落。待那姑娘……嗯,待你义妹身子好些了,让她多出来走动走动。沈相夫人思女成疾,见一见,或许……能宽慰些?至于景琰……” 皇帝目光幽深地看着谢临煊,“少年人情热,你也多担待些。毕竟,若真是天赐良缘,亲上加亲,岂非美事一桩?”
“亲上加亲”四个字,狠狠刺入谢临煊的耳膜!皇帝的暗示,已昭然若揭!
谢临煊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臣……遵旨。”
走出那扇沉重的宫门,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谢临煊挺直了脊背,回望那巍峨的宫阙,朱墙金瓦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得冰冷而压抑。
皇帝最后的笑声,那“亲上加亲”的暗示,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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