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黄铜铸造的叮铃在骆驼的脖子上摇摇晃晃，清脆响亮的铃声穿透茫茫沙漠，惊醒栖息在枯枝上的夜鹰。夜鹰抖动灰褐色的羽毛，虎视眈眈地绕着骆驼盘桓，不时发出“嗒，嗒，嗒”的鸣叫。
骆驼的主人不为所动，她正借着月光一一清点驼背上的货物——铁锹、钢筋、混凝土砖……如意乾坤袋掏到底，里面琳琅满目装着功能齐全的现代化建筑材料。
夜色中传来一声幽幽叹息，那轻叹听来沙哑异常，犹如粗糙的双手摩挲枯死的树干发出的娑娑声。夜鹰顿感不妙，正欲退开，突然一张传声符凭空燃起划破浓稠的黑夜，橙色火焰映照下，只见一双青紫色的手皱纹交错，手背上的青筋犹如一条条细小的河流在吞噬主人为数不多的生机。
霎时之间，夜鹰像是被一团火焰包裹，慌忙扑腾着翅膀想要逃开，不料波动的空气都带着层层热浪。
它又热又急，翅膀奇痛无比，正要破口大骂忽听骆驼上的人大声喝道：“你装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夜以继日奔赴这里是要创业赚钱，不是写工地日记的！”
仔细听来，她还隐隐有些怒火：“咖啡机呢？茶具呢？人间各大公司的下午茶已经卷到现场做甜品了，咱们总不能连个矿泉水畅饮都做不到吧！”
传声符对面，被问询者终于找到机会开口。似乎深夜被吵醒，年轻的声音还带着困倦：“可是我们在沙漠里又没有地产，总得先造个洞府有个落脚点吧。”
“难道我还要制定个施工方案，现场打地基？”
“不用那么麻烦，你翻翻，我装了一个挖掘机的呀！”对方慌忙解释，“糟糕，我忘记把设计图纸塞进去了，那可是我去人间建筑公司偷来的顶级方案，完全没有经过甲方指手画脚的第一版……”
他话未说完，骆驼上的人立刻掐了传声符。
夜鹰见对方气得连连冷哼，知她心情不妙，急忙挥动翅膀准备一跑了之。
不料骆驼上的人忽然抬眸：她的皮肤过于白皙，即使伸出那双青紫的手也能看到其间流动的血管。这样一张绢布似的底子，五官却是用最浓烈的墨描绘。她面部轮廓线条清晰，眉毛微微挑起，凤眼生得微微上翘，看向人时眼神狠戾，即使不说话也带着攻击性，给人一种肃杀之感。那张唇并不薄，反而略有些丰盈，照理这样的人笑起来会有娇憨的美，可她不仅不笑，嘴角还带着嘲弄之意。
她锐利的目光射向夜色，伸手在空中一扬，竟直接将夜鹰抓在手心。
“——嗒！！！”夜鹰急促发出窘迫的叫声，两只翅膀捂着头，奋力挣扎。
对方轻“呵”一声，伸出两指轻轻搭在夜鹰头顶，缓慢摩挲着它柔软的羽毛，柔声说：“你不会去告密的，对吧？什么‘偷来偷去’，不过是借鉴一下人类的智慧。大家都是妖怪，理应互帮互助才是。你也知道人类最聪明了，我听说他们给你们鸟儿建造的笼子，一个比一个华丽，你见过没有？”
夜鹰两只翅膀捂着头连连摇晃，在对方的手中奋力挣扎，发出不绝如缕的谩骂。
“我也觉得像你这么厉害的鸟儿是困不住的，你听听你骂人多难听。”对方声音极轻，但在沙漠的夜色中透着诡异，令夜鹰毛骨悚然。
“那么会骂人，干脆留在我这里接待难缠的顾客吧。”
对方说完这话，懒洋洋伸个懒腰，扬手将夜鹰扔进乾坤袋中。
夜鹰扑腾着翅膀，发出惊恐的尖叫。
对方却毫不在意，轻轻拍了拍手，从怀中拿出珍藏的报纸，借着满月铺下的银光，贪婪地念着上面的文字——
（本报讯/ 记者天界小喇叭）近日，灵山办事处正式颁布《利用众仙生命周期做好一件事工作指南》（下称《工作指南》）。
据了解，《工作指南》由灵山办事处牵头，天庭行政服务中心、天庭财务处等十余个单位共同起草研制。该《工作指南》的制定，是基于对众仙在长期工作过程中出现的工作效率低下、态度懒散等问题的深入调研与分析。
财务主管赵公明接受采访时表示，近年来天庭内部存在铺张浪费的现象，特别是“摆酒风”屡禁不止。玉皇大帝举办“乐游天庭日日玩”系列活动，非龙肝凤髓不吃，玉液琼浆不饮。不久前，哪吒假借莲藕塑身3055周年名义遍邀天上地下好友，违规使用天庭财政补贴，对天庭的财经秩序造成了一定影响。
为进一步整肃天庭纪律，佛祖召开天庭作风建设监督工作座谈会，听取与会同志斗战胜佛意见。据悉，《工作指南》出台后，灵山办事处将推动相关单位在天庭贯彻执行考评制度。玉帝称，将站在长远角度，立足天庭人口老龄化，推动政策落地实施，如三界中有人、妖、怪、灵等能解决财政问题，相关人士将作为新技术项目高层次人才引进，立刻落户天庭。
据说，斗战胜佛直言天庭某些岗位形同虚设、人浮于事，只有加大考核力度才能建立健全用人机制。他在灵山献策后，回到天庭就一脚一个将众仙都踹到人界，勒令他们转行当Hr，到三界进行人才盘点。
有不服者，打出天庭，且行且战，直打得九曜星官闭门闭户，四大天王无影无踪。最后还是太上老君派兜率宫里看炉的童子挨个发了丹药，斗战胜佛从耳中掣出如意金箍棒，众仙家才表示可以一听。
斗战胜佛掏着耳朵说大家都是天庭职场最优秀的员工，当年能引进他这个人才，淘汰他两个师兄，可见在用人方面颇有心得。如今财神爷赵公明每日都上交辞职信，说是人间连月老都不拜了，三界都指着他掉钱，这份工作谁爱干谁干吧。高层领导一合计，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派他来解决问题，但他老孙除了会降妖除魔哪还有什么本事。不如这样，大家都别闲着，每位仙家争当一位天使投资人，谁创的辉煌多谁先返回天庭。
从此，每条大街小巷，每个神仙见面第一句话就是：今天招到人了吗？
妖怪们盛赞大圣的义举，纷纷表示如今神仙下凡再也不是从前那般趾高气昂，托塔李天王竟然还懂得礼贤下士了。上次有妖精路过竟被天王虚心求教：他的七宝玲珑塔内有乾坤，不仅能将人收入其中，还能用火焚烧。是不是可以开个24小时自习室，不学够时长不把人放出来？
众仙家如何投资暂且不表，只说这三界妖魔、精怪得知消息，一时间如鱼入水中，纷纷推出自己的品牌：九头虫牌药酒、黄风洞黄毛貂鼠出品的烟雾报警器、白骨精派对系列面具……
若说搞钱，谁能比它们这些食物链底层更有心得。想当年一个个投机倒把，连人间帝王都能耍得团团转，在国师的位置上混得风生水起。天庭那群坐吃山空的土包子懂什么是品牌营销！
——
赤日炎炎，沙垄绵延数百里，鱼鳞状的沙丘层层叠叠，巍峨壮观。
飓风卷起沙尘，深埋在沙海中的村落朦朦胧胧浮现在我的眼前。
千年前，此处还只是妖怪们饮水补给之处，如今新鲜的水果、热腾腾的糖炒栗子铺满了集市。小贩支起茶摊，竹制的货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茶盏、点心；商人搭起帐篷，摆好桌椅，拿出制作酒水的用具。
早在出山时，我就听说人间物阜民丰，但仍不由得惊奇，心想中华地大物博，如今连沙漠里的骆驼都要遵守红绿灯了。
我只装作很懂行的样子，穿过集市，避开热闹的人群，走到一处租赁骆驼的店铺，对着掌柜老练开口：“劳驾，我要换一只骆驼。”
牛妖闻言，从柜台探出头来，喘着粗气道：“只换骆驼？小店新店开业，80元一小时自由骑行，可远距离观察人类。200元专业导游引路，包您混入人群不被发现。”
他头戴一顶巨大的毛绒鹿角头箍，真正的牛角藏在头箍后。身穿一件鲜红的短袖，脚蹬一双长靴，看上去像是刚从跳蚤市场淘回来一整套圣诞节装扮。
我一时没摸准，他这副打扮是人间的时下流行，还是延续了牛类喜爱色彩鲜妍的风格。
毕竟老君的《八卦报》言之凿凿，说中式审美回归，“汉服热”持续升温，热门景点里穿汉服、戴簪花的游客比比皆是，众仙若是一时找不到工作，去下界帮忙做个妆造，协助摄影师指引顾客摆出各式造型也不失为一个出路。虽然众妖怪欣赏美、创作美的能力有待加强，但现今世界讲究一个多元包容，说不准在哪处，妖怪们就能找到自己的审美同好。
我不想引人注目，下山时只简单穿了一件对交珍珠白罗衫，一条青色四破三裥裙，微卷的头发懒懒散着，耳朵上坠着两颗百年前东海拾来的珠子，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我原想掩人耳目，寻个普通人走沙漠的法子盖住天庭的眼线，如今才发现满沙漠的金黄中散落着梅花一样的点点红，偏我一袭青裙。
牛妖撑着臃肿的身躯，伸出汗津津的手从柜台最右边一摞的宣传单中抽出最上面的两张，大口喘着气说：“我推荐您换个骆驼，也换个路线。”
牛妖压低了嗓子：“我们有专业团队带您混入人群，不会被发现。”
“不必了。”我亮了亮掌上的通讯系统。
出发前，我在后土娘娘开发的“大地山河”APP里下载了最新版本的沙漠高清3D卫星图。因此知道每一株柽柳灌木生长在何地，每一条沙蟒蛰伏于哪处洞穴，最重要的是，我知道那流动的沙丘，最终围绕着哪一座孤立的山岭在移动。
不过我侧眼打量，见店铺外来来往往的许多妖怪都伪装成十**岁年纪，扎着满头的小辫，皮肤在沙漠中晒得微微发红，身上还穿着人间店里统一售卖的红色长裙，正是风风火火的模样。
“哟，瞧您这样，新下山的吧？”正扫着吊顶灰尘的猴妖晃到顶灯上，头向左右两边甩了甩，“嗖”地窜下来，把手里的抹布往肩膀那么一搭。
“您哇，看起来就没工作过。其实，区别人类和妖怪的方法，不在于外形，而是状态。只有工作过的人，才会有死气沉沉的疲惫感。”他冲我挤挤眼，“您瞅瞅我们牛掌柜这天生的劳碌感，也就我们，才能混入真正的人类社会。外面的妖怪啊，只能假装学生。”
猴妖得意地引我朝外看，我尚未仔细观摩出那些人的状态有何不同，只听屋外忽然传来几声尖叫。猴妖的脸色倏然一变，极灵巧地窜到了柜台后。
我推开店铺门，原本熙熙攘攘的集市此刻乱作一团。妖怪们惊慌失措，四处逃散，滚滚黄沙之中只见一个圆脸杏眼的人类女孩小脸直奔骆驼铺而来。
她小脸晒得红扑扑，右手不断擦拭着额角渗出的汗，急冲冲地冲进店内，热得双手掐腰，随后两手作扇子状扇着脸上的热气，喉咙嘶哑，声音断断续续又艰难道：“老板，我，我要租骆驼。热得实在受不了，走不动了。”
女孩提起裙角向周遭四望：“你这里卖饮料吗？可乐有没有？”
牛妖倒吸一口气，粗犷的嗓音里竟发出一声怪叫，他慌忙捂住嘴巴，夹着嗓子尖叫：“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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