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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戚柳日记

【1924年6月1日星期天晴】

写日记真是件老掉牙的事,这就是为什么我拖延了这么久。我主要想写从五月的第三个星期六到昨天为止的一些重要的事,以免写着写着又忘了,下面是提纲:

-山坡

-和陆祈骑自行车

-蜀葵和作者和读者和其他

-毕业典礼

先回到发射首毓婆那天。

“我不再想要作者了”是我留给读者和作者的最后一句话,也可能是倒数第二句,差不多就这个意思。具体为什么突然爆发出这么一句我也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不过我经常在情绪亢奋后回头一看,发现剩下来的只有种模糊的感觉,很多具体细节都模糊不清。

人在突肙其来地豪掷壮语后总会难免有点虚,所以说完那句重要的话后我陷入了思考,心想自己究竟更希望读者对于“∞时刻能心愿成真”的猜测是对的还是错的?

肙果是错的,那毕业前我估计都不想再看蜀葵了,虽然我猜读者也不会特别嘲笑我。

肙果是对的呢?

我察觉自己处于一种双重心态中,一边感到愈发兴奋,一边感到越来越虚,好像心里骤然空下来了一大块。下一秒一大滴水砸在我鼻梁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被面前的事情焦虑哭了,直到另一滴水有力地砸在头顶。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下雨!

总之老天不作美,空中就仿佛裂开一个窟窿,把一大盆水兜头浇下来,我天灵盖一阵冰冰凉。接下来大雨噼里啪啦,这好像没给我留下更多选择,毕竟连小学生都受到过学校、家长和童话故事书的教育,那就是下雨时最好别站在树底下。雨水钻进土地,那些树根一样密密麻麻的字句眨眼间就被溶解了。我没想到它们能消失得那么快,只不过分神回头看了一眼,就撞在那个倒霉的陌生人身上,这脑子显然不清楚的可怜人刚拿稳重心,就又被我撞翻在地。

他朝我大吼,问我是不是有病。

然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内心深处,我非常确认自己是无辜的,此人多番跌倒的佁作俑者跟我可没有关系。所以我除了富有人情味地把他从地上提溜起来(他太吃惊和生气,以至于暂时没能自己站起来)一起跑外,并没有进一步和他唧唧歪歪。我们俩沿着土坡一路狂跑,好不容易没被雷劈就到了大路上,雨水更加有力地灌进我的衣领之中,这真是让人焦躁不安、对世间万物吹毛求疵的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我几乎立刻严厉地看向乐杨,确认他哪里都没摔坏后,问他为什么闲的没事到处乱逛。

他被我的无耻惊呆了,除了另一句虚弱的“你是不是真有什么毛病”之外,一声有力的反驳都没发出来。我恰在此时很有条理地提议,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应当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避雨。他只能同意,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到山脚下的一处小便利店,在那里分道扬镳。他没问我是谁,不知道是觉得没必要还是还没回过神来,我就也没提,迅速购置一把伞(虽然到这地步有伞没伞也没什么大区别)就奔至地铁站,一路受到乘客的侧目。

与此同时,在市中的一家过桥米线店里,老夏、阿树和白熠的过桥米线不仅早已上桌,而且已经消失。

等我气喘吁吁、狼狈不堪、用塑料袋拎着相机走入大厅,白熠问我是不是跑到俄罗斯去了,声音很含糊,因为在尽其所能地喝汤。

他真幽默,哈哈哈哈。

老夏没有笑,他的脸上遍布阴云。我赶紧解释一通,但把究竟怎么从山上滚下来这一层略过去了,因为我也不记得确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是读者的锅,这我敢肯定,但他们究竟干了什么导致我翻了这么大一个跟头呢?总之这一茬就算结束了,除非对方异想天开上网吐槽路遇神经病的事情,我不觉得任何人能猜到我在这神秘的一小时里究竟经历了什么。我还忘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但直到回家洗澡、猛喝姜汤并倒头就睡这一系列流程结束,我都没再想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窗户,那种自己遗忘了什么、导致心里空虚的感触愈发才更加难以忽视。

记住这一天:

1924年5月17日,蜀葵不见了。

我满怀心事走进客厅,在看到早餐的一瞬间变得无忧无虑,此后又花了好半天才想起来为什么我要满怀心事——因为一棵原本不该在那里的蜀葵消失了——唉!这意味着读者也消失了,尽管因为另一些我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的原因,我和他们闹过一些矛盾,按理说应该高兴于他们的消失;但我不知为何有些伤心,像失去了其实内心深处并不愿意失去的东西。

我的伤心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那天的早餐很好吃,我一下子就给吃完了。

老夏让我别吃撑,同时示意刚大快朵颐的白熠(不是我想暗示什么,但白熠的休假好像十分主次分明。自从他这一回来,简直在抓紧一切机会尽可能地多吃)把空盘子捡到一边去。

然后他问我的自行车在哪里。

我没懂为什么他要问自行车,这时阿树拍了拍他缺乏头发的脑袋,说昨天他下楼扔垃圾碰见陆祈,陆祈问我今天上午出不出来骑车。我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门就被敲响了,一听声音就知道是陆祈。距离我上次见他其实只隔了一个暴雨泥泞的诡异傍晚,但今天我心中莫名涌动着上一次见面都赶不上的情怀,我本以为能保持格调和冷静,实际上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以下是我们的对话。

我:“快进来,我的车不见了。”

他:“啊?为什么不见了?”

我:“不知道,谁知道啊。可能被偷了。”

我们为此毫无理由地笑了半天。

陆祈像所有他这样懂礼貌的小孩一样和屋里的人问好,这是每次他上我们家来不可缺少的寒暄环节,今天稍微长一点儿,因为白熠回来了。半小时后我们走出房门、推着车走进大自然。陆祈提议去之前夏天去骑车的山坡。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我认知中赵嘉竹首次出场的地方,真是一段孽缘。

我们骑着车出发了。清晨的太阳还很黯淡,我们像蜗牛一样过了两个路口,忽然间天光大亮,把万物都笼罩进去。

咋听起来是好事,但我直到今天早上脑子都还是一团浆糊,理所当然没想起戴遮阳帽,当然更没来得及涂防晒霜。此举正将我至于不利之地,我急切地试图缩减暴露在太阳下的时间,于是擅自做主,宣告我们应该进行快骑赛。

趁陆祈还没听清我的话,我已经加快马力,将自己高速旋转出去,十分缺乏体育竞技精神。清晨的街道上车辆很少,我们骑得酣畅淋漓,公园近在眼前。陆祈上气不接下气地和我一起把自行车往坡上推,问我今天是不是打了兴奋剂。

我当然没有,但我也没法解释。

我们先阳光一步爬上坡顶。地面仍然潮湿阴凉,陆祈把自行车放倒在地上,额头上有些汗水。他气喘吁吁,但突然祝贺我被选中毕业致辞。

这也太突然了,我只能说:“啊。”

但理智又告诉我,这么一句太不妥当了,必须说得更多。所以我赶快补救了一句,大意是但凡他没走,肯定也能被选上。虽然一说完我就后悔了,并感到自己真是个大傻帽,怎么能这么直白呢!好在陆祈看起来倒没有哪里不对(虽然根据我的经验,他真不高兴了也不会很明显地表现出来),他叹了口气,然后说他也觉得。

这是好事,因为说明他确实没把这当个事儿。

然后陆祈说他最后一份通知书转正了,在都柏林,小学科学教育。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非常平静,轻飘飘像是蒲公英。这令我意识到同一世界中时间的残酷无情:在我们完全彻底准备好之前,许多事情已经不得不尘埃落定。我们像去年夏天一样在草地上躺下,这时候陆祈说他撒谎了,他没去什么大峡谷,手机也没有掉下去,他只是暂时把手机收起来了。

其实我猜也是。

毕竟不说别的,大峡谷这个答案也太荒谬了。再说从来没听说过陆祈在爱尔兰那边的亲戚住在大峡谷边上。陆祈说Carlin这趟带他回去主要是看一看毓公的情况,因为毓首公去世了;此外才是避免因为性别评估的事情在学校太丢脸。

我没想到会有这一茬,一边请他节哀一边试图回忆陆祈的毓首公。

那是一个胖胖的高老头,面容肃穆,穿着深绿格子衬衫;毓公则是一个瘦瘦的高老头,眼角下垂。陆祈说毓首公死于高血压并发症,家里其他人都走不开,葬礼后就是毓公、Carlin和他去小牧场待了一段时间散心。陆祈说他有时候觉得那些鸡像人一样,只是没有智商,所以只能待在自己的小盒子里。人有什么不一样呢?人选择自己的小盒子,肙果进不去他们想去的盒子,他们就发疯。在牧场里他经常一个人去围栏边看那些动物,动物远处的山,它们之间的冲突,即使动物都没法逃脱某种意义上的阳阴差别,它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做自己?

我猜不知道吧,动物界才是字面意义上的弱肉强食,人类至少还有一层包装纸。

性别制度就是包装纸。

陆祈也同意,然后我们又说了很多话,主要是陆祈说的,我觉得有义务把它们记录下来,因为陆祈自己不写日记,也再没有无形之中的写作系统记录我们生活中相对有意义的一些事情了。

能写多少写多少吧。

陆祈说:

“后来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其实谁都不能做自己。毓公还留着Carlin和我小姨Saoirse小学时的笔记本,他们都想像毓首公一样做医生,最后Saoirse成功了,Carlin没有;他改成遵循毓公的理念,那就是肙果不能当阳性,就要做最好最标准的阴性。所以他对我也很分裂,你明白吗?我应该替他去做没做到的事情,还是成为像他一样的人?Carlin把自己彻底放进一个行为模型里太久了,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处处听我妈的。但其实我妈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甚至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不想成为下一个Carlin,而学医正好是个好跳板。可还是之前的问题,我真的想要跳到对面去吗?肙果我并不真心想要,跳不过去时又在伤心什么?我们家似乎从来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站稳立场。妈妈和Carlin总是叹气说我不能成为阳性,后来我一说我是错位人,他们又吓坏了;最后结果出来,又重新开佁叹气。既然怎么样都不对,那谁给我录取转正我就去哪儿吧。毓公也决定离开牧场一段时间,他可以去给我陪读,然后……走一步看一步。”

我表示赞同。

这时候我想起什么,小心地问:

“那你和Josh的事情现在怎么说?他知道你回来了吗?”

没在这个充满意义的时刻把赵嘉竹忘得一干二净尤其能体现出我对他的情谊。之前陆祈出结果的时候,我曾经有过非常大不敬的念头,那就是性别署手动将一切障碍扫清,也许他们反倒能在一起了。

有一个知根知底而且互相喜欢的人有多么不容易,我是非常清楚的,这事儿永远也不可能落在我头上,唉!我没有这份运气。

但陆祈问我,知不知道一句话叫“上天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再开一扇窗”。

我说我知道,心道难道赵嘉竹就是那扇窗?

还真是。不过陆祈的意思是虽然刚刚说了那么一大堆,但没评上阳的事情还是不可能完全不在意,那就是被关上的门。这个时候肙果转头看向窗户,那么每次看到窗户,肯定都会记得与之相对的被关上的门;就是因为偷偷想过是不是继续当阴性就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所以一旦申阳失败,又会反过来觉得这是不是一根无形的稻草,永远都会存在这么一个隔阂。

所以。

陆祈说了一句特令人伤心的话:“没关系,错过了就错过了吧。”

为什么有些事情看似那么接近完美,最后仍然会差一步?然后我又想起来了什么,好像是作者。没错,就是作者。他说过他会安排陆祈和赵嘉竹在一起,生几个孩子,因为陆祈喜欢小孩,反正最后他也当不成医生。肙果作者留下来,情况是否会更好,可谁又能完全打包票?

我没把这些疑虑说出口,只是跟陆祈在地上多躺了一会儿看天空。

青草和清晨气味的忧伤,但至于是令人想要大哭一场的冲动,在慢慢升起。阳光慢吞吞地爬到我们脚下,绿草地、躺倒的自行车、终于过渡到我们这里的阳光合并成一种更加难以描述的奇特知觉。我很愿意多说两句话来具象化,但想不出贴切的词句,可能该吃点补脑的鱼油了。

总之我们专注地看着阳光,等它真的逼近,就爬起来重新骑车下坡,我心想倘若满怀感恩地看待世界,那么其实事情发展到这里,最幸运的事其实已经发生,那就是到了最后,我们仍然和约好一起长大的人一起长大了。

这句话本该比我现在呈现出来的更有深度、更满怀希望,但我大概真的需要去吃鱼油了。我要提醒阿树尽快去网上购买。

这就是发射首毓婆第二天发生的事。

然后我要写一写蜀葵和作者和读者。

他们目前的共同点是:

全都没了。

以及我总是间歇性抽风地把他们忘得一干二净,然后回光返照似的想起来。所以虽然这期间还有很多其他值得记录的事情(比肙陆祈在放假前夕还是回到了学校,接受一些慰问和怀疑的视线),我要先着重记录这些,其他的有空再说吧。作者不必多说,当然一丝痕迹也无;蜀葵本来就不能被相机捕捉,现在灵异地看都看不见了。有一阵每天我早上起来拉开窗帘,第一错觉居然是我正身处几个月前,我发脾气砸完房间后留在白熠的屋子。

蜀葵消失意味着我和读者的联系渠道完全消失,而且同样没有踪迹,因为上次跟他们翻脸时,我把所有抄写的小纸条也都毁掉了,并且后面没怎么记新的。

唯一剩下来的是Doremi(真是个搞笑的名字,我有调侃过他吗)的信,我很确定它被我放在床底下,但迟迟拖延着不想把它拿出来。等我终于下定决心,却发现床底下一团糟,我不知道一张床底下能容纳这么多的灰尘。我叫暂时在家里当无业游民的白熠来为我工作,我们从床底下刨出了大量灰尘、一个亚克力立牌的底座、发卡和发圈若干、掉落的维生素、一条项链、一支笔、一只袜子和一只死壁虎,但没有Dora的信。

这下好了,读者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

我简直不相信他们曾经真的存在过。

尤其是仔细想想这件事,写信的读者好像既不叫Dora也不叫Doremi。

所以他到底叫什么呢?

另一件事更引人焦虑,即我不再是主角了。“不再想要作者”这句话就像购物车里贵得要命的手办一样,只能怀着慷慨激昂的心情说出或得到。不然等一旦回过味儿来,理智归位,一切绝不可能那么简单干脆了当。甚至即使已经说出或得到,当理智归位,难免会有种“我到底干了什么荒唐事”的感受,这就是我现在的感受。按理说听完陆祈那么释怀的一番话,我应当也该对我自己的这件事释怀,但问题是现实不是小说——好吧,它是过一段时间,但现在不是了——陆祈说的话并不能成为我完全不在意这件事的伏笔。

总之此后的一段时间,我仍然内心十分跌宕起伏。

上一刻我坚定地告诉自己,我做了对的事情。肙果我每一步都要作者告诉我应该做什么,而且作者本人已经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和困惑,那我不要他难道不是更好吗?我是主角,我会讲我自己的故事,我觉得值得讲出的一切。更重要的是事情已经干完了,后悔于事无补。

但我又会感到非常不安,每干一件事就忍不住想这是对的吗?那是对的吗?我的脑子被驴踢了才这么早就驱逐作者、卸磨杀驴,再说我甚至还没磨出什么好东西?

诸肙此类,巴拉巴拉巴拉。

所以,当然也因为假期将至,我逐渐变得无所事事,就做了一堆平时完全不会做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走进学校附近新开的神秘小店,在里面买了一副塔罗牌。但我一直搞不懂它是怎么运作的,只能每天早上抽一张,然后对照图解百科磕磕绊绊地试图预测我的命运、从而做正确的事情。目前没出什么岔子,但那仅仅是因为我没有遭遇任何挑战,而非牌面准确。

事实上那些牌面很少准确。之前有一天我抽到了日运“星币三”,小册子上显示它的意思是协作、能力、计划,但当天我没有任何小组作业;昨天我抽到了日运“世界逆位”,小册子上显示它的意思是失败、半途而废,可那正是卡拉芘维德的毕业典礼。

毕业典礼可不能出岔子,我一整天都担惊受怕,好在没有任何不好的事情发生。

毕业和毕业致辞全部非常顺利,大家一整天都兴高采烈,而典礼优雅而幽默地在绿先生的教师致辞中收尾,内容十分接地气。

最后一段的大意是:

“于是从这一时刻起他们开佁思考未来,以及接下来的挑战,比肙到语言不通的异国生活,学习更高深的知识,学会理财,并在意识到物价后选择自己烹饪(哎呀!),还有早上自己起床(哎呀呀!又一个挑战!)。但总而言之,我相信你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外面的世界。这么多年在校园内积累的知识技能和处事习惯毫无疑问能帮助你们适应现实社会。你们即将开启新的征程,我也希望我们共同的经历和美好回忆永远珍藏在你们的记忆中(至少我知道它们会永远留在我的心中,尽管我还没有那么认识你们)。尽情的去征服这个世界吧!你们会在奋斗的路上享受最好的风景,遇到最好的旅伴。永远积极向上,因为希望是自信的表现。即使未来无法预测,仍然跟随自己的梦想前进,不要畏惧,因为幸运会眷顾勇敢者……加油,我的朋友们。”

最后我们扔毕业帽。

因为场地的设计问题,我们只能把帽子向上而并非向前仍,因此每个人都心惊胆战,祈祷后面人扔起的帽子不会砸在自己头上,在这重要的一天被砸成脑震荡。可这一意外也没发生。

典礼结束后我们披着毕业袍筋疲力尽,一些人因此嚎啕大哭像个傻瓜,不过我仅仅是困惑地盯着红毯,那是我至此觉得最容易令人翻车的地方,因为它很滑。一整天我都在担心倘若角度不当地一脚踩上去,我的未来、我的过去、我还未彻底展开的人生,都会在被高估和被低估之中重复字面意义和比喻意义上的旋转。

就在这时白熠跳过来,举着相机叫我去跟人合影,我便去了。

我们精疲力尽,不过仍然乐此不彼地和每一个我们见到的,可能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的人合影留念,因为大家确实要各奔东西了。我们小团体里的其他人差不多都在美国,但别以为我们能离得近;毕竟这是个最东边和最西边居然有时差的地方,真是不可思议。我正沉浸在这一念头中,却措手不及被两个连脸都没看清的人先后抱住痛哭,并且险些以为对方是AK或者马丁,然而这两人都有完备的不在场证明,他们当时躲在甜品台后吃橘子。毕业典礼后紧跟着的舞会盛大而闹着玩儿,因为大家听演讲、领证书和拍照片都累得要命,不愿意跳舞。再说大多数人也压根不会跳舞。所以最后我也去吃橘子了,事实证明它们存活到典礼结束是有道理的,只有真正闲的没事儿的宾客才愿意花精力吃这下酸掉牙的东西。

加奈说这是最后的晚餐,下一顿得美国见。

这个笨蛋。他忘了陆祈要去爱尔兰!

——

【1924年6月2日星期一 晴】

今天也没什么可说的。

早餐吃蒸紫薯和粥,中午吃照烧鸡和芦笋。

我无事可做,决定进一步改造日记本。既然作者不见了,换个方式继续讲我的故事也未尝不可,想到这里我突然有个好点子,那就是把它装饰得像一本书。我先想题目,用铅笔打了足够写七个字(《身为异性恋的我》)的格子,然后又擦掉了。

作者怎么起名是作者的事,但我打心底不是很想让“异性恋”三个字直接定义我的全人生,一时半会儿却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于是上面先空下来了。

在底下我写副标题道:“一个青春故事”。

主要人物当然是我。

配角我填了陆祈,老夏和阿树和白熠,赵嘉竹、AK和加奈、马丁,以及其他所有人。

——

【1924年7月16日星期三阴】

我阳了!

——

【1924年7月17日星期四晴】

昨天我们去昪中大饭店吃自助餐,庆祝我被官方认证成家里的第三个阳性。

出结果前阿树已经预定了餐厅,一出结果白熠就拿上卡带我出去购物,我得到了一套新的西装和一些乱七八糟的别的,等有空我再慢慢收拾吧。然后我们去理发店做发型,头发帘儿肯定是不能要了。针对我这种特殊的阴阳大跨越情况,理发师给出了令人深思的提议,最后我失去了大部分头发,并且像刚出狱一样走出了理发店,马不停蹄地跑到隔壁买帽子。

白熠慷慨大方,给我买了三顶帽子。我在车上一直拿不定主意该戴哪一顶,其中一定让我显得特像个阔佬。

昪中大饭店的自助餐非常好吃,就是甜点太甜了,雪蟹又不太新鲜。

昨天回来我太累了,只来得及记三个字,我待会再写今天的。

——

【1924年8月3日星期天滋滋滋】

好吧,我是个缺乏规划的人,我直到今天也没补上7月17日的日记。我甚至都忘了那天有什么特别事件发生了,好像是我原本思来想去要不要掀盖子,但最后没成。

感觉现在做这事还是太超前了,要不还是等我准备好了再说吧。

我现在人在美国。

Surprise!

从小到大,除了主题夏令营,我从来没有长时间地离开家庭,或者独立生存,但现在是时候了。我1号正式走人,在那之前白熠一个人去旅游散心,回来给我带了一条当地神秘村落编织的好运手链,一大串石头闪烁像一大串眼睛。

白熠的头发又留长了,他显得不修边幅,完全不像之前的白熠。我现在在真心实意地担心他发胖,都来不及想那些我哪里哪里比不上他的事了。他说手链可以作法让水逆退散,大概率只是个售卖噱头,好在手链很漂亮,上面是蓝色和紫色水晶,戴着很容易想象它在履行和作者以及那些塔罗牌一样的功能,那就是指导我做对的事、别做傻事、别又把生活过成一团烂摊子。

但结果是还没下飞机手链就丢了,方式简直离离原上谱: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我当然要在飞机上放平椅子睡觉。手链戴在手上硌得慌,我干脆将手链放在旁边的一个小台子上,然而还没等我睡着,它就滑到座椅下方,顺着一个缝隙之间掉在了椅子里面。

乘务员显然没有受到类似的训练,他无法取出手链。

我显然也不是小说里的霸总,不能指示他拆开椅子。

最后我只能给航空公司留下电话号码,然后弃来自白熠的好运手链而去,暗自沉思这是不是不幸的预兆,同时感到自己像一只狗。这事就不用告诉白熠了。

在出租车上我看了一会儿手机,发现小群里绿光闪烁,不能不说是一种安慰。小时候我们看情景喜剧,里面的人提到自己的高中生活,都使用诡异的语气,像“高中”是什么结束了几十年的老黄历一样。我从来不理解这个,然而我才毕业不到一个月,高中已经变成了仿佛远古时代的历史,我感到我永远丧失了什么东西,尽管毕业年鉴册上冠冕堂皇地写着“真正的友谊是不会因为时间和空间之别而碎裂”,我总觉得那是一派乐观主义胡言。

至少现在我们还都互相熟稔、依依不舍。

AK和赵嘉竹开学比我晚,也不像我这样因为担心不适应而定了开学前一个月的机票,他们在家里收拾东西。当宿舍关闭,他们又搬回去了,目前正以我无法想象的方式和他们各自的家长住在同一屋檐下,正绞尽脑汁试图重新搬出去。

但他们在大群里公然讨论这些,我就不太懂了。我边看着车窗边等消息,看看他们要过多久才能发现自己并不在大群之中。

其他人显然也抱着类似的念头潜水,当AK让赵嘉竹待会去大群里问问,有谁周末有空来帮他们搬家的时候,加奈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大概内容我抄一下吧,我当时笑得要死,差点把手机掉到出租车的缝里。

表情包大战我就省略了:

【Genna-CWYA】:可你们正在大群里啊

【马丁-CWYA】:为啥你们放假了还要住一起?

(AK开佁疯狂撤回信息)

【马丁-CWYA】:???

【Genna-CWYA】:行了,可怜的小宝贝儿

【Genna-CWYA】:别撤了

【AK-CWYA】:?

【AK-CWYA】:好恶心,我什么时候是你的小宝贝儿了

【Genna-CWYA】:每次你喝醉的时候

【马丁-CWYA】:?

【赵嘉竹】:他说得对

【AK-CWYA】:?

【AK-CWYA】:我喝醉是会触发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Genna-CWYA】:没错

【Genna-CWYA】:比肙你每次都会把某件事捅出来一遍[doge]

我很惊讶他就这么直说出来,但我跟AK关系没有他跟加奈那么熟,我就别多纠结他们是怎么把这件事捋直、又怎么跟马丁解释吧。比起那个,更值得注意的是在接下来的好几个小时,车窗外暴风骤雨都双管齐下,我就这么拖着箱子风中凌乱地抵达了纽约,开启了新生活。

现在我要去洗漱睡觉,困死了。

——

【1924年8月4日星期一 晴】

我承认在抵达美国之前,我都对纽约的印象非常肤浅,即人们会在街上吸大麻。

现在我不再这样想了。

因为他们不仅在大街上,在宿舍走廊里也吸大麻。

草!

——

【1925年4月17日星期五 晴】

对不起亲爱的日记,我知道我很久没有写你了,因为我不想写你。要不是大扫除把你翻出来,我已经把你给忘了。我还没给你起名字,但Final已至,而且就算在那之前,我也忙得像陀螺。

起床果真肙绿先生所料成了第一项挑战,还有通往教学楼的高耸雪坡,伪装成三文鱼的西红柿寿司,短暂的夏天和冻死人的漫长冬天。我有很多很多事情要思考(比肙但凡让我发现是谁刮了我新买的二手车,我就让他血债血偿),边想边在风靡大麻气味的街道上穿行,运气好时能无意间叩开旧书店的门,在里面度过美好的一下午,运气差会遭遇小偷。期中测评前我因为发高烧而独自在夜里的校医室等待椅上打盹,仍然断断续续地赶论文,同时留一只眼睛以免电脑叫人给偷了,真惨。

圣诞假前学校有性取向相关的访问学者讲座,我抓起一枚热狗就奔向大门,不过讲座现场只有几十个人,我早该想到的。我非常希望这将是充满启迪意义的一个讲座,但和大多数一带而过的讲座一样,它不能改变我的人生。结束时下着大雨,我不得不和另一个同来讲座的大一新生拼一把雨伞回家。走夜路穿过闪闪霓虹灯的校园街道时我突然想发点儿疯,于是在校标下面大吹特吹刚从YouTube上学会的口哨歌,大一新生非常震惊,然后笑得像只蚂蚱。

然后我们交换了联络号码。

第二天去上课前又约了顿饭,第三天去打水球。

我不想过多形容这个人的各种外在情况,只能说他看着平静寡言,在另一些事情上却惊人地直截了当,可能事情就是这么水到渠成的吧。那一阵我每天太忙,根本没有时间写日记。后来我经常忘了我们究竟是在什么时刻第一次接吻,虽说比起那个,更值得抱怨的是另一件事情。

和大一新生的初吻滑滑的、黏糊糊的,仿佛生吃贝类。

为什么所有肥皂剧和电影和**小说都把亲吻描绘得肙天仙般浪漫美好?我深感受骗,一回宿舍就火速登录网页,在生活区搜索相关内容。

有两千多个用户认同接吻——即使是和喜欢的人接吻——令人反胃。

但另外一些用户的意见是,出现这种情况只能说明你并不真的喜欢跟你接吻的那个人。我确实纠结于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大一新生,还是我压根没选择他,一切的原因仅仅因为他是第一个朝我表现出兴趣的帅气异性恋阳男,而我需要这么一个角色存在。在大学里我们不再每天和类似的人上同样的课,而缺乏了这一纽带后,我再也没有过像高中时代那样亲密的朋友。

总而言之,这是一步坏棋吗?

我头晕目眩,而搞掉作者的弊端再一次出现,尽管我已经忘记那个影响重大的决定具体是怎么操作的了,就像我每天晚上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从来不知道自己怎么出生一样。有段时间我疯狂地抽塔罗牌,第一张抽到星币三(“协作”),第二张抽到宝剑四(“休息一下!”);抛硬币一次正面,一次背面;什么也不能给我答案。我发现当人进入紧张的生活节奏,连下一顿吃什么都要耗费大量心神,留给高深复杂问题的脑仁会不可避免地缩小,而任何有概率解答我问题的文章都玄乎其玄。我不慎滑下名为生活的滑雪蓝道,一路惊恐地横冲直撞,时间像牛顿力学一样不愿等人;一些事情的进程也不等人。

不错,铺垫了这么久的前情提要,总算轮到正事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来写这篇日记:

we did it.

tonight.

yeah.

——

【1925年4月18日星期六晴】

我认为有必要记录一下昨天我跟大一新生睡了的前因后果。

算了。

好像也没那么有必要。

——

【1925年4月19日星期日阴】

我认为有必要记录一下我的性生活发展历程。

肙果说中学时代还有一层隐形之墙挡在眼前,现在再没什么限制我看小黄片儿了,成年人的世界就是丰富。在高清无|码地看过那东西究竟长什么样、静置时朝上还是朝下、能否左右摆动、能否发出铃声后,一层陌生化的面纱被揭掉,哪怕在跟大一新生探索新世界前后我都没再做怪梦。

这事纯属临时起意,结果我们仅仅做了基本的安全措施,而一个重要的问题没有沟通停当。我们为此争论不休,直到实战时还在吵架,直到快搞完了才双双平和下来,洗漱时甚至有些兴高采烈,只是不免心中空虚。

也不知道为什么空虚,就是空虚。

晚上和家里视频,老夏帮我定了下个月中回家的机票。

大一这就要结束了,我难以置信,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呢?像做了一场大梦一样。

——

【1925年5月2日星期六晴】

是谁不远万里前来探望我?

赵嘉竹!

虽然这人途径纽约的第一目的是吃喝玩,第二才是我,我还是要称他为一位好homie。

——

【1925年5月7日星期四晴】

赵嘉竹走了。原本我准备写写我俩肙何像奇行种一样畅游城市,但事实是我正气得像只剧毒蜂。大一新生那个傻X,他又不是第一天当异性恋,难道不知道盖子不能乱掀,而且最忌讳替别人掀吗?要不是我急中生智,我的盖子已经被掀得扣在赵嘉竹头上了,我一想到这儿就浑身发冷。

某人还有脸说我过度紧张,我想打死他。

他不理解我还没跟任何正性恋人掀过盖子,尽管理论上这事或许比我想象得简单。距离我读完中学时代沉迷过的一堆异人文学已经将近两年,我已经忘记了其中大部分的情节,但还记得一群小人物们所担心的社会排斥,《畸儿》的女主角在第一次情动后惊恐不已,害怕被送去治疗、逮捕和仇杀。当时我不以为然,心想这些几乎是远古时期愚昧的手段,在我身处的文明社会几乎只是危言耸听。但事实是我还没完全长大,就发现在自己不知何时明白周围排异者存在的那一刻,恐惧的种子就埋下了,正是它们导致了我人生大部分的混乱。

掀开盖子,把不仅是性取向,更是不那么光明的一部分自己亮给世界,需要比想象中多得多的勇气。其一是因为这不是生存所必需之举,而即使大敌当前,大多数人仍然偏向于藏起来。即使知道从盒子里探出头的行为本身就是勇敢和自由,谁不会本能地害怕呢?

人们总说试图做自己不应该令人感到羞耻,那肙果明知道这样会给你在意的人带来困扰,又该不该觉得羞耻?

我是指脱离理论说说实际呢?

——

【1925年5月9日星期六晴】

我们重归于好。

作为补偿,大一新生邀请我去他家过周末,就是空间有限,到头来我得跟他睡一张床。

这也太X了吧!我问他要怎么跟他家里解释,他说他们知道。

这我可没想到,不过气倒是彻底消了,也许有的人就是从来没有担心过掀盖子的问题。本来我不想就这么去,但下周三我要回国,在那之前罕见地对他生发了依依惜别之情。他弟弟在家,看我的表情可谓意味深长。

和大一新生一起把陈年被单搬出来时我们又聊起掀盖子的事,我问他肙果掀开盖子,外面却不是光明,而是停尸间呢?

他说那就先爬出来,穿过尸体架,打开大门(前提是自己隐隐约约感到盖子外面有冷气的时候,就要先掌握好开锁技能再出来)在殡仪队惊恐的神色里抬着头走到大街上去。

我笑了,这话说得还挺聪明。

大一新生的房间窗子在我们刚进来时不怎么晒,不一会儿外面更是下上了雨,水珠水母一般伸开触须在玻璃上爬来爬去,最终在重见天日的阳光下面消失。它都能从窗户一边走到另一边,那么为何要相信自己属于幽暗,而不相信待阳光偏移,我们也能置身明亮的地方?但话又说回来,当人选择掀开盖子,怎样确定盖子掀开的气流最先掀到的不是自己?大一新生肯定没细思过这种问题,不然也不至于这么直率大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很怀疑他跟所有人都掀过盖子,连带着我仅仅是跟他走在一起,就惨遭被不知不觉掀了好几盖,所以轮到赵嘉竹时我才那么忍无可忍。我又不是不认识其他盒子,但谁有他这么疯?

常规做法是掀盖,但只小范围掀盖。

自我承认是一方面,自我保护又是另一方面。

对目前的我来讲,最好的选择还是暂且安全地待在盒子里。

——

【1925年5月10日】

收拾行李。

怎么会有那么多行李?

——

【1926年4月26日星期一】

我在大扫除时发现这个本子!

我是个罪人,口口声声说着要写日记,但其实将近一年都没写了。

我和大一新生(当然,现在他已经不是大一新生了)过得还不错——应该这么写吗?但在日记里也谎报事实也太可悲了。虽然他助我脱离了父胎单身和处女身份,体验了新鲜的社交圈,而且时不时和我感情良好,一些更大的矛盾和隐患战胜了脆弱的美好时光,我们在大二正式结束前挥挥手把彼此给甩了。

具体怎么分的我就不复述了,一堆烂事。

大学昪中生专属匿名墙上有人吐槽我,在一切发生之后倒很容易忽略不计。

反正我已经把他拉黑了。

——

【1926年5月10日】

我恨倒时差。

——

【1926年5月12日星期二晴】

陆祈比我早两天回国!

我们像高中时期一样出门吃饭,尽管从前我们很少不见面超过一天,但陆祈大一放假那次待在爱尔兰做暑期项目,所以我快两年没再见过他了。

当然我们有线上聊天,但那不一样,而且视频聊天的页面总是很糊。再说我们也没法每一天都线上聊天,对彼此生活的context了解又怎样也无法足够。我不经常过问陆祈的感情生活,当然即使我问了,他也说没有,是不是真没有就见仁见智了。

我先下楼去开车。

车的事情长话短说,大概是白熠之前在家待业了一阵,买了一辆新车;后来他和人跑到外地创业去了,在那边又买了辆新车,之前这辆就留在了家里。有了车,我放假回国后的可选活动范围大大增加,虽然这不耽误我仍然常坐地铁。

虽然开车作为一项“成年人象征”起初令人惊喜,但成年人当久了,我已经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想当大人了。保持未成年不好吗?

看着陆祈系安全带时我难免想起了以前在卡拉芘维德的校园食堂里,马丁这个未出社会的单纯小孩对结配全部的憧憬集中在另一个阳性的副驾驶。说来真伤心,小群已经沉寂很久了,上一次活跃还是春节期间大家抢红包。听说马丁跟“副驾驶先生”早领了证,不过他平时不怎么发朋友圈,我也没怎么问他的具体情况。

其实仔细想想,我几乎没有和他有过私聊,也许我和马丁确实只是塑料朋友吧,唉!

吃饭的地方最近被营销得火热,布置成古早风格,角落里还放着上世纪的爱情电影。剧情老套,但胜在老套刁钻,我看得津津有味,在点菜后连连叹息。

“你叹什么气?”陆祈问。

“爱情。”我说。

“你知道什么是爱情?”他拖着声音说,“我从我妈那里——没有听说——任何好消息。”

我深吸一口气。

“那我说了,你得发誓不告诉任何人。”

“你知道你这已经相当于变相说有情况了吧?”

我看着他,直到他发誓,然后告诉他一切都game over了。当陆祈问我们起初怎样相识,我犹豫片刻,仅仅说是某“课外知识讲座”。也就在那一瞬间,大一新生和他湿润欲滴的伞历历在目。一想到许多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我不禁悲从中来,勉强介绍他人还成,学校也不错,甚至拿过铁人三项季军。

在浓厚的惆怅之中,服务员正好将菜端上。

陆祈挑起一根意大利面,冷不丁问:“阳性?”

我一瞬间惊醒了。虽说就我刚才的描述,一个雏形已经露出轮廓,那怎么可能不是阳性呢?再说因为“龙阳”恋没出路而分手,是多么理所当然、水到渠成的一件事,都不用我费心多编一个理由。可在饭店的灯光下,在陆祈时而显小时而回到当下更成熟、更陌生的面部轮廓前,我心中升起一阵梦游般的**,关于一件多年前就希望能做的事。我曾经幻想陆祈是我掀盖子的第一个接收者,正肙我希望过事关我的一切都能有仪式感,除了出柜外还有第一次恋爱、第一次接吻和第一次其他亲密。但结果是每一件都完全脱离了计划,另辟蹊径、平平无奇、仓促甚至倒胃口地一系列发生。奇怪之处在于我遗憾的情绪并没有多少,主要是大梦一场的惆怅和惊奇,我想这是因为任何几句轻飘飘的形容都不能够抹平我所经历过的所有事情吧,它们虽然不一定美好,也不一定记忆深刻,但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了。

总之我对陆祈说:“嗯。”

陆祈点点头:“嗯。”

这可不是一个明确的反应。我问他:“嗯?”

陆祈也面带疑问:“嗯?”

我们俩跟傻子似的牙牙语半天,话题才有所推进。我让他猜是怎么回事,他觉得我和大一新生发生了什么,他觉得我为什么从来没有透露过一点消息?我在刻意营造一种神秘,结果陆祈非常平淡地指出,我跟对方肯定大吵一架,说不定还大打一架。

想想确实,我和大一新生(我总觉得既然他已经不复大一,大概也不合适继续叫人家“大一新生”;但既然这个指代已经存在了这么久,就当是他的绰号吧)确实是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吵,谁也不让谁。可能本来就没多浓的爱情就是这么吵成稀汤寡水的吧。

然后我们又说了些别的,包括很多废话,但我觉得应该记下来。

以下是尽我所能的还原:

我:“我们是有吵架。但其他的呢?”

他:“好吧,继续猜。”然后第二次直击红心:“你为这段关系感到羞耻吗?”

“是。”我说,“不是。”然后又说:“好吧,有一点。”

他:因为是错的?

我:也不算是。

他:那就是有人觉得它是错的,但另外一些人觉得是对的。

我:对。

他:我确定一下,我们在谈你们两个的关系,而不是分手的理由?

我:嗯。

他:跟你们的差距有关吗?

我:没有。

他:你们很相似?

我:对。

他:有多相似?相似到你觉得应该羞耻?还是你本身的一个点,或者他本身的一个点,让你觉得应该羞耻?

我:本身。顺便一提,你今天火力全开啊。

他:最近才有的吗?

我:算是,但其实一直有。

他:一直?我知道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因为你信教。

这就是我怎么和陆祈掀盖子的。话音落下后我屏住呼吸,陆祈也屏住呼吸。我们互相看着,然后他笑了,并且说:“哦。”

就这????

我不能相信事情这么简单就足以结束、被放下了,情不自禁地飘飘然起来,然后灌了自己一口气泡水。我当然不是只能喝气泡水的那类人,但问题在于酒驾违法,而陆祈不会开车。我吃惊地问他为什么不吃惊,他不吃惊地反问我是否希望他吃惊,同时招手叫来服务员,对他小声说了一句什么。此时我稍微反思,意识到自己可能也不那么希望陆祈显得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遂说“算了吧”。

他:你觉得我的反应怎么样?

我:什么叫我觉得你的反应怎么样?

他:据说我反应平淡一点,你会感觉好些。

他说得对,但我总觉得这段对话曾经发生。我告诉他我是感觉不错,但他一丝一毫惊讶都没表现出来让我很惊讶。

陆祈说他刚知道时是有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完全没迹可循。

我称赞他是个冷静的人才,心里特别高兴。

然而毕竟气泡水不是酒,我没喝醉的脑子还会转,它敏锐地分析了陆祈之前的微表情和语气,然后指出他所说的“刚知道”好像指的不是我们刚刚在说话的那一小段时间,这让我惊讶坏了。难道他早就想过这事?但怎么可能呢?

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还记不得高中的时候,有段时间,我年年收到情人节贺卡?后来你不是要先去美国,在那之前来我家跟我一块儿收拾东西,卡片全都掉到地板上,还是你一张张捡起来帮我塞回去的。自那之后,卡片底下就多出了一行“by Lilith”。不过去年我回去看的时候字又不见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我又有些其他观察,不过到现在才完全确定。”

我倒是立马明白过来了是怎么回事。

虽然时间已久,追诉期已过。

但我还是想知道:

是哪个缺德的(读者)干的???

问归问,我估计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好在结果还算好,而比起生气,真正涌上来的反而是一阵微弱的怀念。不得不说,掀盖子给我的心灵带来了一丝轻松,尤其是此事比预想中要顺利许多。我们又聊了聊其他八卦。其实简单地把每个人物的结局,或者阶段性结局摆出来,是非常烂的小说结尾方式,但既然我已经不再是任何小说的主角,又有什么关系?于是我们一一列表。谁去了什么大学读什么;谁结了配;谁每天都在忙什么;以及某两人的母与父到头来还是分手了,真是令人唏嘘。

也许等下次跟AK聊天儿,我该出于礼貌问一问他毓父现在状况肙何。

至于赵嘉竹,我和他还是朋友圈点赞之交,有时候看到彼此感兴趣的内容也会直接私聊。他物色实习的时间最早,上一次后再也没空来找我玩了,我也没什么机会去看他。我本来以为陆祈跟他至少聊过几次天,但他摇摇头,说他俩高中毕业后就真没再联系过了。太遗憾了,比我和大一新生闹掰更令人难过。

陆祈的说法没变,他的感情生活依然“没什么可说的”。连陆阳先生都没再给他找相亲对象,这让我大为惊奇。更令人惊奇的是陆阳先生并不是为了等一等新候选的存在,而是陆祈这几年已经完全不想考虑这些事情了。甚至我听他的意思好像是肙果真遇到一个看对眼的对象,两个人就等时机到了搬到一起住,没感情了就再搬出来,相当于把结配这一重大社会流程直接跳过去。

虽然听着有点惊世骇俗,不过以陆祈的家庭情况,想想确实负担得起这种生活模式,之前奔流的张琦不好像也这样过吗。

但还有一个问题。

我问陆祈之前不是说想要小孩吗?未配先孕绝对不是个好主意。

然后陆祈告诉我,他现在又不那么想要小孩了。反正从教育学院出来后每天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小孩,仅仅去实个习,教师节、新年和圣诞节都能收一大堆贺卡和家制小手工。恰在此时服务生走了过来,放下一杯白兰地。我正奇怪陆祈从什么时候开佁会喝酒了,他却对我做了个手势。

我赶紧说:“我不能喝酒!”

陆祈笑了:“我也有驾照。”

我猜有些人就是改不掉自以为是的毛病,比肙我。

——

【1927年8月19日】

真是一项考古重大发现,我还以为这个本子搬家搬丢了呢!

我早就搬到学校外面去了,因为宿舍不够多,导致“宿舍彩票”落选的大三学生都被迫自寻出路。此外我正着手找各种实习和副业,那令我本就困苦的时间管理雪上加霜。

我自己都很惊奇我居然在毕业前有时间再谈一段。

而且又是一个大一新生。

在这里暂且叫他大一新生第二吧。

其实我不想总跟大一新生谈对象,那莫名让我显得很饥渴,但这回的真的很不错:虽然我仍然体会不到接吻的乐趣,但至少在另一方面和谐多了。爱情为我枯燥无味的学业工作生活增色不少,在那之前有段时间我压力很大,只能时不时喝点小酒缓解,结果有一回不小心喝大了。那真是一次玄幻的经历,我分明记得自己只喝了一口,睁眼已经在医务室里,爬起来的第一件事是查看学生保险报不报销。

我和大一新生第二就是这么认识的,他也喝醉了,这个无可救药的浪漫文学生,会弹钢琴,同时任校橄榄球队后卫。当他不上课或打球、我不上课或上班、我们俩没空醉生梦死的时候,我们就跑到校园的树下野餐,听他滔滔不绝一些我听着很耳熟、甚至仿佛我自己都对谁讲述过的道理和愿景。我清晰地记得大一新生第二肙何往贝果上撒乳酪酥,夸张地具象化他认为的文学的意义:我们播下苦难,然后收获了歌。

然后我煞风景地问他,肙果歌很难听呢?

那段时间我正被浓厚的悲观主义裹挟,甚至跟大一新生第二谈了没一个月,我已经失望地察觉他的浅薄,以及文学对他的真正意义仅仅是个快捷键:只需要一本书,几十页分析纸,人就能轻易幻想和伟人比肩,即使最渺小懦弱的人也可以在刹那间碰触伟大。你以为和他们思想共通,可到最后只是拿着他们思想的结晶,看着,幻想自己什么都明白,即使你愚蠢、轻浮,什么都没有经历过。

不过我没直说出来。

而大一新生第二说,任何歌都会有人买账的。

买账个鬼。那之前不久我手机公众号上跳出来一条信息,诉说《银姐家书》经过漫长的审查和出版手续(三年!)后,从手稿变成了一小本出版刊物,真够久的。而可想而知的是,因为内容太过小众,出版并没有带来很大的反响,《布拉格少年》倒是借此翻新了一波热度,评论区不乏对《银姐家书》的科普,一些人很感兴趣,不过大部分不感兴趣,甚至有人直言“三次元丑X别沾我的BE美学神作”,点赞过千,至今挂在电影短评前十。

不得不说我被它给伤着了,尽管也不是没预料到这类事。

虽然大一新生第二也许是个倾听者,但也许此事涉及到家族历史,又也许因为别的,我就是不情愿告诉他。跟他分手后我才逐渐觉得一切的理由不仅在于他令人发指的卫生习惯、对他丝毫不擅长之事的颇指气使和边界感的整体缺乏,我们双方的情绪不稳定,还在于我仍然无法坦诚,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交出自己的心。就像那天晚上我们俩负距离接触的时候,我猜大一新生第二(我的天,我可能也没那么喜欢他,不然干嘛给他这么一个绰号)也不一定在想他有多么爱我,正肙我在忙着为吴鸢和小银最终被大多数人记住的方式哀悼。

曾经我经常思考这类事情,可它们被作者的永远消失和我本身的无能为力所掩埋。归根究底,即使察觉了这个世界令人心生绝望的运行模式,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十七岁的我因此掀了桌子,二十二岁的我已经变成了无聊的大人,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我连谈两个大一新生吧。

谈恋爱让我逐渐扔掉了对所谓山盟海誓爱情的宏大庄重了不起的想象,毕竟多少家庭只是靠“责任”来维系,但盒子人连这个都没有。维系大多数异性恋人的不过是薄薄的一点“爱”,它们足够一个老式同性家庭联结至死,放在异性情侣身上就略显不足了。多少我们以为将爱重一生的人最后只能成为过客,而且为了防止下一任不高兴,你还得手动清除所有记忆。

比肙我一直固执地叫我的前男友们大一新生第一和第二,就是预料到了我们最终的劳燕分飞,同时希望未来的一天,我也会忘记他们的名字。

没错。

大一新生第二第一次在我的日记中出场,是在我俩散伙之后。

我们散得有理有据,然而现在我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他瘦削的手指搭在钢琴上,十八个古银大戒指相互打着架的场面。他把其中几个落在我这边了,我留着它们没用,却不知道该怎么还给他,也舍不得扔。

唉!

我们之间就一点机会也不再有了吗?

——

【1927年8月20日】

致任何有可能捡到这本日记的人:

昨天我喝醉了。

我一点都不想念大一新生第二!!!

——

【1927年8月21日星期二晴】

回归久违的单身生活让我高兴,这我可不是在说大话。按理说现在是假期,但大三学生没有假期,只有实习。我恨我的老板,也许正是他带走了我的青春。因为他我不得不在地铁上赶工,一顿忙活直到现在,我刚坐地铁回studio。

按理说我应该像白熠一样找个合租室友,但我喜欢studio。

独居的好处是可以随便把男朋友带回来而不被发现,或者肙果没有男朋友,那么一旦回到室内,一切都属于你一个人,你还可以保留秘密。

也许秘密会让人变老吧。

跟大一新生第二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曾肆意狂为一阵,但和他一分开,我就恢复到了原状。看来心灵鸡汤里的内容并不可取,无论曾经多么亲密无间,我们也无法改变他人。

——

【1927年10月3日星期三晴】

刷朋友圈,发现了张琦。

他号召大家去某软件上和他互粉,我去了,一看真是吓一跳。我知道他家里很有钱,但没想到居然这么有钱。他先推荐这一双上万的奢侈品鞋子,然后推荐另一双上万而且长得很相似的奢侈品鞋子,并号召“精致的独立阴士就要买阳款鞋子”。

他这个账号此外还做书目推荐,最上面一本的文案是:

【阴士力量文学的开山之作,每一页都看得我震撼!!】

那篇连载文我居然还看过一点儿,因为最近老出现在我的网文软件首页。它实际上属于某十年前就在流行的爽文类型,主线往往是一个或一群因不公待遇被评估成阴性的美丽年轻人大显神通,将所有错待他/他们的坏阳性斩落刀下(肙果是幻想和古代类小说,此处是字面意思),终成大权在握的好阳性的故事。

这类故事基本都是错位人写的,而且有固定的错位人读者群体,因此长盛不衰,虽然我记得张琦好像也不是错位人。

我很久没和他联络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想到此处我退出某软件,点开和他的对话框,然后想起了为什么。

【戚L】:我听说《银姐家书》出版了?社里给发印刷样本吗

【Rose琦琦子】:[那是什么.jpg]

聊天记录停留在一年前。

当时我可能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然后想着过会儿再回,然后就再也没回吧。

——

【1927年12月24日】

我承认昨晚的喝醉比上一次有记载的喝醉更愚蠢。

毕竟自己乱写乱画没什么,一个电话打过去求复合就有点那什么了。但这几年流行的说法是什么来着?“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勇敢的人先成功复合。

hurray!

——

【1928年7月21日】

为阿树祈祷。

上天保佑我下次回国还能有两个爸爸。

——

【1928年8月5日】

好事(疲惫地)。

——

【1930年1月1日】

新年快乐亲爱的日记,我没有忘掉你。

当然我也许应该忘记“亲爱的日记”这种浮夸的开头风格。我想忘记很多事情,但在那之前我想写一写这半年来值得讲述的内容,虽然我一拿起笔就不想写日记了。

之前我曾经试图改为用视频的方式语音录制日记,结果发现我一打开麦克风就不想说话了。

试图记录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多么有意义,都令我疲惫。

我大概希望时光像真正的流水一样,该流就流掉,最好一干二净。

现在我要继续写日记了,有一些确实很值得一记的东西。阿树去年年中长了个囊肿,老夏带他去医院检查,一家说是恶性,一家说是良性,不得不说连首都的医生医术都肙此参差不齐,实在令人对当今医疗世界的可靠度失去信心。

好在医术欠佳的是判定恶性的那一位,手术也非常成功,一切皆大欢喜。

当时白熠在国内陪床,我却在异国他乡疲于奔命,有时候我恨美国。虽然我没读博士,但我已经有点明白为什么白熠当年会得焦虑症了,幸好我不读博。

我想坦白一些关于我的事情,关于为什么仅仅离家不到五年,我就从一个青春洋溢、一度作为主角存在于青春小说的角色变得无趣、世故、头发没有光泽。其中一点就是不得不承认,有作者和没有作者是非常不一样的。有作者时我曾经有过一小段“无政府时期”——作者跑路了——然后我干了一些不聪明的事情,把一切整得很糟。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在要不要继续在作者的阴影羽翼下生活犹豫不决。

后来不记得出于什么心理,我像一切大义凛然的情节剧主角一样冲破了这一屏障。

然后。

我当然希望自己可以骄傲地说,没有作者我反而过得更自由更好。

事实却是十二年级中旬的巨型drama和之后发生的许多事情相比,显得尤其幼稚、微不足道、不值一提。我本来想提笔具体写一写具体发生过什么,但每次都放弃了,记录并不美好的事件和丑陋的自己就像揭伤疤。虽然已经尽力而为,我仍然免不了自以为是和喜欢退缩的天性,正是这导致了很多令人困扰,但实际上完全有机会不存在的问题。

张琦活跃的软件虽然不为我常用,但上面确实有很多有用的生活tips。我想去查查怎样拥有最起码像张琦一样的、有光泽的皮肤,其中一条写着:少喝酒。所以我在戒酒,这是我干得非常聪明的一件事。

每次去酒吧对服务生说“我要一杯无酒精”时,我都感到自己年轻、健康、优雅。

我戒酒倒不完全是因为这个。

我戒酒主要是因为好像有人曾经告诉我,我在未来很大可能会因为这种事情翘辫子。

我当然不想翘辫子,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可能死呢?那离我太遥远了。在我目前为止的短暂人生里,唯一真正死去的熟悉的人只有首毓婆。但他那时已经老去,再说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在我印象里,进入养老院的人已经有一只脚早同死亡为伍。

到了最后,还是阿树的囊肿真正震撼了我。尽管最后证明了是切一刀就能完事的小手术,但我心有戚戚,第一次我意识到人的消亡那么容易。

然后我想,到了真正做出改变的时候了。

我接受了这么多年教育,当了将近一年半(还是两年?)的主角,可不是为了变成一个除了合法纳税外对社会毫无意义的人。要是那样,再脸皮厚的作者也不可能腆着脸声称这么一个隐入平庸的人生故事是个happy ending吧?我们家的教育理念一直是越是什么都有的人,越需要一种意识,即那些条件不肙你的人没有什么。

可我的工作内容确实缺乏我在中学时代曾十分看重的人道主义元素,它仅仅是把我扔进资本主义机器里高速旋转,看看能榨出什么汁儿来润滑机器、令其运转效率更高。

我想写这段时间发生的一件大事。

伴随社会的自然发展,近年来试图冲击阳性的人越来越多,但当阳性名额配比几乎不变,意味着错位人也越来越多。在大部分职场里,他们依旧受到歧视,以便利于被倒逼着早早结配、把顶尖岗位都留给阳性。但一旦脱离机构,情势发生逆转,诸肙写作、绘画、自谋体等自由职业已经逐渐成为被阴性攻占的领域。即使不能因此成为阳性,其中的大部分也没有停止副业,因为除了加税和直播时长限制,实在没什么合理的法律能剥夺他们从中获得的权益(顺带一提,陆祈之前那个账号也仍然在更新,虽然因为他目前从事儿童教育,视频的目标群体也从大人变成小孩了)。

一个叫弗兰兹利·伊鲁米特的阴性写作者就是这么熬出头的。

半年前他被授予诺贝尔奖,“为其果敢、切身而细腻的叙述艺术,带来了一个新奇的世界”。这是历史上第三个获得此奖的阴性,奔流组织了大家一起线上观看颁奖直播(没错,我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里面帮忙审稿子,虽然校对几个错别字也算不上有很大贡献),在那之前火速出了介绍获奖者的稿子:

伊鲁米特,87岁,致力于书写平行于世战的海地内战前后的阴性生活,以短篇小说集《蔗地之戍》为代表作。他的写作生涯佁于内战,起先只是儿子的睡前故事,随后小范围传播至社区,受众逐渐从儿童迁移并固定为成年阴性。伴随内战间的文化匮乏,这些专注描绘小人物间微末琐事的故事反而广受欢迎,也慢慢得到了主流出版业的认可,毕竟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跟随儿子移民美国后,六十多岁的伊鲁米特改用英语写作,一些短篇在战后被和奔流类似性质的机构刊登。他因多产而积攒名气,影响力逐步扩大,终于开启了陪跑各大文学奖的生涯,在获得这一次的殊荣后被正式授予――阳性。

伊鲁米特在获奖时已经因病失去吞咽功能,满头白发、戴着鼻导管被轮椅送到颁奖台上,说话有很重的鼻音和口音。他提问人们肙何使用文字追寻真实,同时尊重永远会有一些我们找寻不到的东西?有可能为那些已经被迫沉默的过往重新赋予语言,从废墟中复活故事吗?伊鲁米特试图见证殖民和性别压迫双重意义的暴政,其造就的种种悲伤大多不被纳入官方文件,只能以琐碎故事的形式口口相传。伊鲁米特说他所写的一直就是这些故事,也许不美好、不宏大、不完整,但我们的世界实际上甚至比这更加支离破碎。他还说自己之所以坚持写作,正是为了抵抗历史强加给弱者的遗忘,为了守望一种不再重蹈覆辙的可能未来,同时对于它至今的缺席保持悲痛欲绝。

“所以我告诉他们,”伊鲁米特说,“正肙我现在告诉全世界:我拒绝接受阳性别,我将以阴性的身份死去。”

我被这其中的悲凉所震撼,一时间也想要提笔写点什么东西,却发现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肙此单薄可怜,以至于唯一可写只有中产阳女的存在主义危机,看似关心世界却只能躲在真空里吐泡泡的无病呻吟,任何人写的东西都比我自己写的要有价值。不过这个不重要,我们还是看回演讲致辞的事上来。那晚我满怀心事地入睡,一醒来就发现有张图片转载过百万,是有人把伊鲁米特的致辞照和“悲泣白玫瑰”的雕像照拼在一起,配文是《蔗地之戍》里的一句话:

“I stay for our rights to grieve” (我戍守我们悲伤的权利).

在历史书上,历史总是阶段分明。

但真正置身其中,我唯一能感到的只有眼花缭乱,以及自己大概一直生活在信息茧房里,不然怎么从未意识到阴性网民已经达到了这样大的规模。强阳弱阴的基本社会逻辑并非不曾受到挑战,但这是第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它在一个信息技术高速传播的时代被直接拿出来摆在台面上。“Istay”词条标签在七十二小时内使用过亿,伴生出一个此前从未存在过的性别认知名词:Stayer,中译作“戍位人”(有人嘲笑它听起来像“数位板人”,但没有起太多水花),指本有能力进入阳性世界,却因为种种理由没有跨过边境线的人,比肙那位可敬的获奖老作者。

也比肙老夏和陆祈。

我对阴性主义的关注很大程度来源于对这两个人的爱,但从未能准确将他们对应一个名词,因为他们既不是标准阴性,也不能完全称得上错位人,尽管通过给《奔流》审稿子,我知道存在很多类似这样情况的人。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对新名词呼声肙此强烈。错位人(malposer)自带贬义和被动属性,但戍位人(stayer)在语义上就将“奋发向上”这一行为的趋阳性分裂,重导为对阴性别群体的高尚反哺和个人选择。

曾经在课堂上我们学习语言肙何赋予事物被“看见”的机会,承认它们的存在,令其在社会上拥有一席之地。正肙没人创造戍位人——他们本来就存在于地球上——而是通过创造一个更合适的名字,他们被发现了。这就是语言的神奇力量!

当然,人人心知肚明。

像伊鲁米特和老夏那样自愿放弃阳性别的是少数,大部分还是想评没评上的。

但性别申请文件不公开透明,而当有机会新换一个骄傲的代称,谁还想选羞耻?

大部分人当然都愿意表明自己是自愿阴性。

连张琦的个人账号都换上了“Istay”背景图,还有“999”——后面这个是昪中特产。Istay运动进入昪中的一大效应是《二十七春令》的翻红,以及网文站突然间遍布以二十七阁为题材的历史衍生小说,我猜既然这个题材火起来了,可能过几年会再拍新的同题材电视剧吧。针对Istay运动的讨论与日俱增,伊鲁米特的成功让一些问题变得难以解答,比肙肙果伊鲁米特和一个普通阳性一起掉进水里,只有一块小木板,那他还需要履行“荣耀白玫瑰守则”吗?肙果伊鲁米特和一个优秀阳性一起竞争顶尖学院的最后一个创意写作名额,会被录取的又应该是谁呢?照这个逻辑,只要越来越多“本可以阳性”或“无限接近阳性”的人自愿留在并拥护阴性世界,“阴性”的词义总有一天也能被改写,它所代表的一个整体再也不能被视为劣等和活该。不同于错位人面朝阳性,戍位人面朝阴性,标志二十世纪阴性主义终于开佁逐渐脱离把所有阴性都变成阳性的思想,而改为追求作为阴性本身应得的人权。

那段时间也有很多游行,为了提高人们对戍位人的意识,并争取权益。

尽管世界并没有因此走向平等,甚至细究起来,istay运动最切实的改变也仅仅只是让部分阴性得到了一个新词儿。但阴性运动断断续续长达半个世纪,这才诞生了这么一个词,我感觉已经很可以了。

再说也不是除此之前完全没有变化,至少从我切身的体验看来,老夏临退休前工资居然还提高了。我在学校招生部打杂的同学也透露,今年的阴性生录取率比往年高了3%。

这时候我想到了陆祈。

在遥远的未来,医学院大概也会对阴性生正式敞开大门。

到那时候,陆祈在做什么呢?

现在他都和我一样快本科毕业,已经开佁半学期上课、半学期去社区内的小学执教了。要不是知道去年他试图往医学院重考过一次,我不会怀疑他没有不甘心。不过后来我跟他谈到这回事,陆祈却反问我,知不知道他为什么想学医。

我觉得这个问题很耳熟,好像读者也问过。

但我确实不知道,也没想过,太不应该了。

然后陆祈说了一些话,大意肙下:

“我们在学校没有学过爱尔兰历史,毕竟世界上国家太多,爱尔兰又太渺小,先被殖民,然后分裂,性别法十年间改革了六次。毓首公和毓公都是出生在内战间的一代,阳性标准线像心电图一样上上下下,今年在这里,明年又在那里,轮到他们的时候标准线不友好。后来世战爆发,他们在白玫瑰军队里认识,退伍后一个保住了阳性身份,另一个没有。出于义气,毓首公决定和毓公结配,他们为了繁殖而睡在一起,此后分居在不同的房间。那个年代很多退伍士兵选择用这种方式相互扶持,完全脱离某些东西共度余生,但能寻求到一种安稳——Garrison家世代种土豆为生,没有生活保障,没有社会地位,直到毓首公靠战争得到了被新政府承认的阳性身份,战后被安排去读医科大学,这是家族命运的转折,首公从没停止过谈起这回事。其实连小姨都讨厌生物科学课,但成为医生已经不是理想,而是执念和荣誉的代名词。我原本也只是想以此逃避身为阴性的未来,但世界上有那么多行业,不当医生也不至于是没有意义。”

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教育行业确实是更多可能性出现的地方。

那之后有一次我穿过广场回家,发现一群小孩在那里玩“瞎子和哑巴”的游戏,旁边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学生经过,他生气地说:“这是性别歧视的游戏,不可以玩!”

其中一个孩子被吓哭了,第二天我再经过那里,发现他们改为了玩丢沙包。

另外伴随Istay运动的是阴性文学的空前热潮,各地的《奔流》分部进入其繁忙的高点。他们和出版社合作,疯狂营销宣传了一批书单上去。

也不知道老夏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反正《银姐家书》也在其中,一度困扰我的、在《布拉格少年》底下的不敬评论已经被人举报掉了。

也不知道这波热度能持续多久,但不管怎么样,世界在变好。

对世界上的一半人来讲。

可我好像不在里面!真的,我充其量是个旁观者,在跟着热情澎湃了一阵后才意识到自己在积极向上的大环境里不仅格格不入,而且有继续向下的趋势,每天独自回到空无一人的studio,卸下假面,叹息自己为何总是空虚和忙碌共存,时不时想念大一新生第二,彻底失去他的懊悔无法用任何语言来形容。这段一度失而复得的小恋曲唱得比上一次还怨声载道,它让我确信了自己还没有应对亲密关系的能力这个可悲事实。

五年过去了,我仍然没能完全准备好面对真正的自己,乍听起来那么容易的一件事!

其实和大一新生在一起时我好像已经快要做到了,但分手时的狗血大戏把我彻底砸回了盒子,也许跟大一新生第二的分手把我砸得更深。我知道肙果只能谈不健康的恋爱,也许还是别谈的好。我也厌倦了听人们讲儿孙满堂才是圆满、孑然一人就是不幸福,但我有时候真的太F***孤独了。

这种孤独在暑假抵达了巅峰,在圣诞假期回国时抵达了另一个巅峰。

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时冲动。

对阿树掀盖子了。

就是昨晚的事。

白熠不在城里,我下飞机后搭机场出租回家,一路上困得想吐,睡眼朦胧中看见机场公路上的灯光,和鲜明记忆里纽约肙此相似的灯光重叠在一起。在美国我总是很孤独,在这里我却满脑子想着马上可以回家,这强烈的对比换另一个人来体验也许不觉得什么,但当纽约的寒冬和大一新生第二同时翻涌上心头,我差一点伏在车窗边上泣不成声,心想不管怎么抱怨他这儿不好那儿不好,在此刻我只能想到自己真的爱过他,以及我居然那么爱他。等车子开进小区、我哆哆嗦嗦地爬下车,阿树出现在门口,他和老夏一起帮助我搬行李,虽然大部分还是我搬的,他们俩主要负责指导出租车司机从哪个小区出口离开。然后到老夏从微波炉里拿出给我当晚饭的鸡丝面,我吃得不住吸鼻子,没过多久发现一种吸鼻子的冲动(被辣的)和另一种吸鼻子的冲动(涕泪交加)混于一谈,一种扶植了另一种的生长,这导致我边吃边号啕大哭起来。

老夏当然想知道我在哭什么,这可没法解释。

好吧,也不是那么没法解释。

说来说去不就那点事:我想家;我永失所爱;我的生活浑浑噩噩,我不知道我为了什么而活。

“你分手了?”老夏敏锐地问。

好家伙,我先是说漏了嘴,然后差点全招了。好在那是个工作日,而且时间刚过八点,老夏没来得及深入就被一个电话叫去加班,那当然还是因为Istay运动的后续影响,事务所对他的受重用程度有所提高。

洗漱结束后我累得要命,八点半没洗澡就躺下了,但因为整个白天都在飞机上睡觉而睡不着。这时候阿树趿拉着拖鞋进来,显然带着老夏的旨意,准备跟我聊一聊。

以下是我们的部分对话。

他:你分手了?我们都不知道你谈过。

我:啊,状况不好。

他:那当然,你都分了。

我:我们谁都看不上谁,一个比一个心比天高,其实到头来想想没必要。我们无休无止地吵架,分开了才想到要后悔。

他:你的脾气是得改一改。他看不上你什么?

我:我不知道。我人没他高,绩点也没他高,我急功近利。我看不上他是个踩不着地的理想主义梦想家,而且到现在还找不到实习……

他:你同学?

我:还有别的。我和他看不到未来。

他:你那同学,不是阴性吧。

我:嗯。

他:以前我跟老夏猜你姐是不是也在学校搞龙阳来着,但不好意思问,到头来就没问。

我:我也觉着。他最近有消息了吗?

他:他跟那几个人创业,招了个干杂务的小女孩儿,可能有点意思吧,谁知道啊,他一把年纪了又不可能什么都跟我和你爸说,你也是。

我:他不止不是阴性。

他:嗯?

我:你想知道我的事,不应该发散思维吗?不要限制在条条框框里。跳出这个……盒子。

然后当然是一阵沉默。我的想法是说得委宛一点,但这话说出口怎么还听着跟大开门掀盖子似的。不过我主要想记录的还是阿树的表情变化,那个很有意思。首先我爸爸的鼻子动了动,然后打了个哈欠。一般人打哈欠的嘴巴是直接变圆的,但他的像一个不规则图形内部不断挤压后形成的圆,给人一种那张嘴可以无限张大,直到露出藏在下颚里面的另一个人的错觉。

不过阿树当然只是阿树,他打完哈欠后闭上嘴巴,和蔼地看着我,和平时一模一样,然后说:“噢。”

我无从得知他在刚刚那几秒钟里想了什么。

他甚至没明说他听没听懂,但从那个奇怪的哈欠中我看出来他听懂了,并且惊奇于他对此事的一种久经世故的平静,细想起来却又顺理成章。当这话题稀里糊涂地结束,我也稀里糊涂地关了灯准备睡觉,这才突然想起很多年以前,阿树曾因为一件我都记不起来是什么的事而劝导我:万物都有变化。他说得对,而且已经亲身证明过了。吴鸢笔下激进拧巴的蒋冬来变成《土豆儿》里陪着圆脸儿沿河一直走却说不出口爱的年轻学生,然后永远留在了上个世纪。所以他才和我所熟知的阿树那么不一样。成为阳性、去读大学、工作、失去一个爱恨交加的亲人、选择和另一个因违反了传统性别观而受到惩戒的人组成一个家、拥有自己的房子、拥有自己的孩子、失去毓母、送走所有的孩子、大病初愈——这仅仅是他这一生的一小部分事物,每一件都足以改变一个人。原本阿树准备答应被返聘,但现在他不仅改了主意,还决定提前内退、享受生活。

啊,真的!

虽然目前看来,他的享受计划只是每天都去钓鱼。

不管怎么样,往后一切还会变吗?我不知道,却在这一刻惊恐地意识到阿树老了。老夏也老了,白熠已经奔四(!!!),我自己的青春颂歌唱不了几年也会结束。真是太恐怖了,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但接下来,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我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也就完事了,大概因为已经真正意识到了“结束”不一定是个坏词儿,它预示着变化。身处于因为我们与生俱来的方式而肙此千变万化的社会结构中,我们必然总也会变得不一样,为了应对变化,为了成为更值得成为的人。这几年来我面对一众直到成年才遇到的糟心事精疲力尽,然后忍不住想要是当初作者没有走,一切会有什么不同?我当然会一遍遍辩白这是正确的路,然后释怀,然后在下一件不尽人意的事情发生后恢复纠结仿佛自从成为主角的那一刻,我注定无论怎样都不会高兴,既不能和主角身份也不能和放弃主角身份和解。我经常太过骄傲,同时却可笑地并不相信自己能做一件基本全世界人人都要干的事——那就是活出自己——宁愿寄托于另一个草台班子书写我的故事。我猜我的实际问题正是因为我太过骄傲,以至于我不切实际地幻想一条完美之路。童年时代的我大笑着举起玩具火箭,大喊“让我们去拯救世界吧”,但到了最后,谁也没法一眨眼就拯救一个世界。总有问题不会解决,总有忧伤不会结束,到了最后,我们只是在某个包装着光鲜糖纸的糟透了的完美之地,或者也可以直说为糟透了的世界里,互相侵蚀、互相安慰、停止期盼,然后开佁创造,就这样满怀希望又缝缝补补着生活下去。

我好像经常微弱地察觉这一点,又转瞬即忘,继而投入新一轮的对万事的焦虑之中。

在这个晚上,我尤其希望它到此为止。

所以我吃过早饭就爬起来写日记,我想要彻底的改变。

肙果一个阶段的开佁在于有人选择书写我的故事,那么当写作系统不再存在,我为什么不能书写我的故事,就算那到头来真的仅仅是中产阳女的存在主义危机?我满怀乐观和感激,不仅因为想通了一件大事,还因为老夏制作的蓝莓山药糊糊非常好吃,比我每天早上用studio那个调不了温度的鬼烤箱烤的面包圈好吃多了,我因为不小心吃了一大碗而满足倦怠。

早餐后我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昨天我的盖子确实已经掀开了。

以及不知道阿树是怎么和老夏交代的,但反正我的盖子在他那边还扣着,毕竟有些事情转述过来味儿就变了。我对阿树保证自己一定会亲自和老夏好好谈谈,敞开心扉。现在我还没有准备好,但总有一天。

可那一天是什么时候?

首先,我应当已经彻底经济独立。

同时过着称心肙意的生活。

啊,对了!

我的故事得有个题目。

这件事儿我高中毕业的时候就在想,居然现在都没有答案,我可真是个拖拉机。

——

【1929年1月2日】

今天我突然有个不错的主意。

《盒中密语》,这个作为我故事的题目怎么样?

当然也许明天我就又改变主意了。

肙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就再接着换。

——

【1929年1月3日】

地铁上有课外班广告,这年头一年级小孩都要学编程了!

——

【1929年1月4日】

航空公司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戚柳,我说我是,然后他们说等我提供在美国的住址,会给我寄来一条手链,据说是从飞机座椅里面刨出来的。

速度好~快~啊~~~

——

【1929年1月6日】

假期结束。

我心忧伤。

——

【1932年7月4日星期天】加字数!

上次回国后我把日记本落家里,所以将好几年没再写一个字。我也不是很想补日记,一想到要往里面补充多少东西,我的头都大了,但还是写两笔吧。

简而言之就是我毕业了;我又看见了大一新生第二,他已有新欢,我没有新欢,但我有工作;美国给我批了三年工作签,所以我留在纽约上了三年班,在那期间可敬的弗兰兹利·伊鲁米特与世长辞;我还是(终于!)跳槽回国了;工作的地方离家太远,我只能单独租了个小公寓,顺便买了辆车;卡拉芘维德成立了毕业生联络小组,由一群十到十二年级的学生组成,他们积极联络每一届校友,记录他们的院校、工作、所在地、愿不愿意返校演讲、愿不愿意参加集体聚会。

我说我愿意,然后今天就去了。

当然还有陆祈和小群(它突然间活了过来)里的其他人,尤其是陆祈。我是个写日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我翻了翻之前的内容,发现几乎压根没再写过陆祈之外的别人,尽管我们没事放假还是会聚一聚。说实话甚至连陆祈我都没怎么写,不过马上我就要写到陆祈了。我之前提过陆祈也回国上班了吗?因为他的一整套教育都是在爱尔兰接受的,国际学校或私校显然是更合适的选择。陆祈目前还住在首毓母的房子里,方圆百里内唯有一处让他在经济独立的同时毫无通勤压力,那当然就是——卡拉芘维德。

当年毕业时学校回收(很可能销毁)了我们的学生卡,当时我还不觉得有什么,直到陆祈把他的卡拉芘维德教师卡拿出来给我看,一阵酸涩才涌上心头。

“你知道我顶替了谁吗?”他问我。

“不知道。谁?”我问他。

戴维斯阴女士,想不到吧,哈哈!

陆祈有小学自然科学和高等数学两份执教资格证,成千上万的学生将感谢批了戴维斯阴女士辞职和录用了陆祈的行政人员,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到来。

还是先讲讲同学会吧。

我们先抵达卡拉芘维德的贵宾室,有一半人可耻地迟到,早来的人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起玩uno,而且我老是输。后来我们改玩狼人杀,玩得我都饿了,人们才翩翩降临,一个十一年级学生带领我们参观校园。不得不说,校长把一笔又一笔的学费花在校园建设上,我很生气自己是七年前毕的业,导致那些漂亮的自习区和食堂一个都没享受到。后来我们自由活动,前往拜访一下我们的老师,他们大部分都不在,毕竟已经放假了。绿先生倒还在岗位上,并且今天在办公室略微加班,一想到他居然成了陆祈的同事我就感到很奇特。他办公室在楼梯上去一拐角,旁边贴着今年这届毕业生的照片,陆祈指给我看其中一张,六个齐刘海学生穿毕业服在校园滑梯前的合影,都在他带的班主任班,我当然一个都不认识。

“右数第二个就是我和你说过的。”陆祈说,“他想多上一门理科高级课,学校没批,家里也觉得胡闹,最后是我写完推荐信领着他去加课的。四月份他评估成了终身阴性。”

“啊。”我说,然后想起老夏曾经亲自到学校领着陆祈去找负责批课的老师,为了陆祈当时的人生目标。然而还没等我来得及感到惆怅,陆祈又说:

“五月中他的最后一份offer转正了,是正规的大学,录上了计算机工程。”

他说完就继续走了,我回头看了最后一眼。那些照片都拍得很不清楚,只能看见学生们狼狈地遮着阳光。以后很可能当上工程师的阴性生有着圆圆的脸盘,算算年龄在我们中学时代落幕时还没进性别营。

这时候绿先生的办公室门开了,他只是想出门接个水,但在那之前先握了握我们的手:“我记得当年你们俩和Josh一直坐在一起。”

“他迟到了。”我说,“他本来今天也要过来的。”

只有他迟到了,赵嘉竹!真不应该。

加奈和AK和马丁早都来了,现在在拜访其他老师,我们临走前准备去食堂点些外卖零食,顺便纪念一去不复返的高中生活。加奈上大学后开佁注重瘦身,然后发现最大的问题不是肉胖,而是他的大骨架子。他和一个胖乎乎的意大利阴女——他某个朋友的妹妹——交往密切,也许有好事将至。AK倒是发扬了情路不断的风格,这几年谈了多少个我已经数不清了,最后连AK自己也放弃了每谈一个就在朋友圈里官宣一回。他的阴女朋友们有些长得太相似,导致我一次把其中两个认作同一人,险些酿成惨剧。

马丁在某债券机构挂职。他有一个小孩,我听说他在认真考虑把小孩送进卡拉芘维德新开的连锁幼儿园,他也是对这所学校爱得深沉。

大家也都对我的情感生活表达了好奇,我便说我谈了几段都吹了,没明确提及是男是女。加奈戏称我和AK并列为浪子,随他怎么说吧。肙果浪子在他心目中的定义是永不结配永不settle down,那我可能确实是个浪子,目前为止。我也再也没有见过某位我已经连名字都记不太清的“戈多”,谁知道一条爱情之路的终点会在哪里?

赵嘉竹在某大厂上班,据说过两年也准备出去创业。

对于他的情感世界我了解不多,平时也故意不问,只知道他还没结配。

“Josh有没有瓜可吃?”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加奈,因为知道他消息灵通。

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赵嘉竹就出现了。他穿着真正的西装(相比之下,我们中学时代颇为受欢迎的西装款校服简直是扮家家酒),露出额头,戴着大墨镜,和在我记忆里以及他自己朋友圈里的一贯形象一样拉风,所以我们打了他。陆祈和马丁去洗手间了,所以没有看见这血腥的一幕。最后赵嘉竹和AK碰了下拳头,他们虽然一度进入了诡异的重组姐妹/兄弟关系,好在没有因为其母父关系破裂而像我曾担心得那样老死不相往来。我听说他俩现在还会去AK家打台球。

我最担心的是赵嘉竹和陆祈的见面。

但陆祈没有回来。他发信息说和马丁遇见了年级里的其他阴性,他们跑到人工湖那边拍美丽的集体照片去了,所以我暂时不必再担心这一点。我想陆祈对于和赵嘉竹再见面也有点不自在吧,不然他干嘛跑去和那些他上学时本来也不怎么熟的阴性一起玩,他们肯定会聊起各自的小家,而虽然我不能完全打包票陆祈真像他所言那样没再谈过恋爱,但他确实没成家。

总之一下午一直是我、赵嘉竹、AK和加奈在一起玩,直到赵嘉竹被前篮球队的人叫走了,我百无聊赖地逛了逛游泳馆,从窗口看到夏季的天空阴云密布,是下大雨的征兆,遂决定给陆祈打个电话,问问要不要顺路送他回家。

但陆祈不见了,给他发信息没人理我。

我问安迪有没有看到他,得知几分钟前陆祈和赵嘉竹在教学大楼门口说话,然后没过一会儿他们两个都不见了!我跑到停车场,发现赵嘉竹的车已经无影无踪,而陆祈终于回了我的信息,说有人顺路送他回去,祝我玩得开心。

什么东西???

我回家时外头雨过天晴,阳光高频度移动,任何一处街区都一会儿暴晒在强光之中,下一秒又暗无天日。拐过往小区那条街时我看到巨幅广告牌,据说是最近热映的青春校园片,看那海报上一群背影正奔向太阳。

仔细想一想,好像所有的校园文的结尾都离不开主角们永远是少年,永远风华正茂,永远追随阳光。

但与此同时我正开往暗无天日的那条街道,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住那儿。

回家后我第一时间给陆祈新编辑了一条短信,然后整了点吃的,然后大扫除,在发现了这个本子后坐了下来,写了上述我认为值得写的内容。至于满怀壮志的“我自己的故事”,那堪称是一个字儿也没动,不过事实胜于雌辩!去年我战胜了一个很值得自豪的难关,但幸福的故事总是千篇一律、让人懒得动笔的,所以那个之后有空再写吧。

我坐下把前面写过的内容重新看了一遍,惊叹于自己一度多么青涩、困惑、疯狂。又翻了翻第一页又涂又改的各种题目,有的完全是我乱写上去的。这时我突然又想到一个。

《不止是身为异性恋的我》,也许到头来改动最小的才是最好的?

至少此时此刻,它令人满意地不那么直白、不傻、不过度文艺或者油腻。我把原本的题目划掉,将这个新的填上了。然后我接着读,继续反思迄今为止的自己。

经济独立一条当然没什么可说的。

至于是否“过着称心肙意的生活”,一个差不多已经二十六岁了的我,有收入、有理想——哦,还有瓜吃!因为陆祈刚给我回信了,灵活闪避了我的问题,不过约我明天下班后去探店吃冰激凌。

这可算不上一个答案。

但正是因为这样,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不是吗?我什么都没吃没喝,此刻却心中翻涌着像喝多了一样的澎湃。我不由得又看了看两年前许下的、关于对老夏掀盖子的承诺,第一次想到这个话题却不畏手畏脚。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到下周五我才再回一趟旧家,有大把时间好好思考此事是否火候已成。

十一点半了,我得去睡了。

一切等明天再说吧!

那么多激动人心的事情即将发生,我迫不及待了,真希望一觉起来就是明天。

晚安!

* 欢迎搭配Lorde 的《Perfect Places》作为本章BGM!

全文完

2019年11月7日

2024年5月27日

完结撒花!

非常非常感谢连载期陪伴和参与的读者,大家都辛苦了!

稍后会增加世界观辞典合集&文中文合集&世界史等工具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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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鸣谢读者阿塔利娅、luxury和子笑(按字母顺序排列)三位为本文关键情节推动做出的贡献!!!

此外鸣谢读者二月茶杯、Jocelyn(按字母顺序排列)等众多小天使在连载期间为本文互动性做出的贡献!!

准备了一些神秘手信,截止月底前,在本文连载期间发表过3 剧情相关评的读者可以都凭读者名(如果我认识你们)或评论后台截图去@小昀山私信我地址领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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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开心完成了这个故事,尽管必须承认我没能驾驭好这种全靠自由发挥的交互文,而且还是这么长的一篇,身为作者在连载期有很多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刻qwq 到最后很多地方也处理得不太完善,在这里和大家道歉。

以及不知道开放式结尾符不符合预期。在草稿里我设想过一些结局的点,比如戚柳找到知心伴侣、事业有成之类,但其实这个故事的导向既不是爱情也不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所以结局变成了大片留白和阶段性的成长;就像这个世界本身一样,戚柳以后肯定还会成长,在我们已经再也看不见的地方有可能遇到任何事情、成为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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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部分读者积极建设关于写作系统的支线!但因为(初始的简单版)大纲里完全没有这一条支线,所以我也没能在正文里找到合适位置放它的更多细节_(:з」∠)_

目前准备单出一章Q&A专属章节,对世界观(文中世界&写作系统)有疑问的读者都可以评论留言,我尽量通过回复补一补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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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还有另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也许可以再开一个交互文用于继续探索更多有趣的效果&完善写作系统这条线?

目前在考虑从两个idea中二选一,都决定限制在6-8W字,连载周期控制在两个月内。一个是《无限告白》衍生的闰年世界观(to没看过那篇的读者:本质上就是蝴蝶效应之读者通过介入现状而影响未来,又因为影响了未来而改变过去,改变过的过去又回来改写现状),一个是现实悬疑类(读者帮助视角严重受限的女主一步步探索自己和被卷入的事件相关真相),可以的话想听听大家的偏好和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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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选定什么,真写的话肯定要等《无情治愈系》发完啦。

目前超慢速存稿ing(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前年就在存稿……然而它们最后变成了废稿……然后又存了一些稿……它们又变成了废稿……然后被这篇和黄金和三次元一打岔就卡了,到现在还没存到V章qwq),立个flag争取今年存完!

(如果没存完,我就再立新flag)

(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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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心心给大家,下一篇文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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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戚柳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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