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城没有乞丐,那些无家可归者,被安置在城西民营,每日供给餐食,依这人所言,他因染过疫病,民营不收容,才流落街头。疫病是群发性疾病,通常大规模感染,然而在坤舆洲文献中,千年来并无疫病发生,这说辞站不住脚。
而且乞丐朝不保夕,怎会时刻谨记尊卑贵贱。
后花园内开满红凤仙,一袭青霜闲庭信步,压住那些火红,霜落处,秋寒刺骨。笼霜的面孔上笑意不减,泠卿雪用刀划过那人面部,溃处流出鲜血,她看向风济桓道:“你看,一点都不带脓。”
那人疼得鬼哭狼嚎,尚抱一丝侥幸道:“我因赌博输光家当,想博取同情,才出此下策。”
泠卿雪抛下刀,目光森寒道:“你撒谎,你流落街头,是为刺探消息,你是细作。”
那人喊道:“我不是,你仗势欺人!”
泠卿雪道:“谁派你来的,你的同伙在哪儿?”
那人还想狡辩,身后猛挨一脚,扑倒在地,磕掉两颗门牙,黎卢薇踩在他背上,脚尖狠钻几下,脊骨咔嚓断裂。
无论是一军之帅还是一族之长,要杀死个无名人,就如踩死只蚂蚁。凤仙花洒下红影,像断脊之犬喷洒的血雾。
黎卢薇派密探潜入天阙城,自身却对探子深恶痛绝,若在城内发现密探,必要处以极刑,悬首闹市。时日久了,这事传出去,探子不敢再入永宁城。
那人如滩烂泥,四肢使不上力,只有脑袋在动,活像颗旋转陀螺。
看他眼珠落在涿光昶身上,眼里燃起光又瞬间熄灭,满是烧尽后的灰败,泠卿雪已然明白,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人族律法规定,未得人皇许可,五大族长不得擅到他人封地,他们在想击败敌人的同时,对方也在想弄死他们。
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她立时改了主意,不想留着这人,有时候比起活人,死人更有用。
这是只引蛇出洞的鼠。
晚间的闹市区一片喧嚣,半城百姓围聚在街口,指点着绑在木驴上的人,那人早已死去,脸上有狰狞爬虫,那是凝固的血污。
看守的甲士说,此人横死城郊,身分不明,因此陈于闹市,叫百姓辨认,此人家属亲友,可将人带回去安葬,假使有难处,官府定全力相助。两日后若无人认领,官府只能尸解查明身份,无法再为死者留全尸。
两个时辰过去,始终无人认领尸体,更夫敲打梆子路过,猝然带起阵不知名的风,卷灭路旁的灯笼,看守的甲士骂了句,走到墙角搓手。
月明如洗,繁星尽敛,几个黑影从窄巷蹿出,矮着身子移向尸体。甲士瞪了一眼,默念三更鬼,四更贼,仰头数起天上星。
一人靠近木驴,伸手要解绳索,手刚碰到那绳,数道金光在地面漫延,结成张网将猎物套在其中。几人惊觉中计,想退已来不及,那甲士摘掉头盔,两道浓眉压着夜色,锋刃自腰间斜射而出。
镇守永宁城的将军喝道:“主君有令,拿下。”
无数甲士破开夜色,长戈映月,将墨空照得如同白昼,四方街道封锁,城门关闭,藏在暗处准备出城的密探如丧家之犬,在钢刀和箭雨间奔逃。
那个圈越缩越小,他们聚在交叉路口,以血肉之躯筑起人墙,护住最中心那人,带倒刺的利箭竟然穿不进去。
泠卿雪立于城墙上,接过黎卢薇手里的裂天弓,递给风济桓:“看清了吗?”
裂天弓号称天下第一神弓,取流星铁以烬火淬炼,百年方得弓臂,此弓无弓弦,全靠引弓人发力。万年前坤舆洲动乱,黎卢氏先祖靠此弓东征西讨,助泰初帝平定天下,后人便将此弓作为镇族之宝,由历任族长亲自保管。
血光飞溅,被扎成刺猬的密探相互扣紧双手,撑着早已没有气息的身躯,天却不助他们,黑暗里有双无形的手,把人墙掰开条缝,一角衣袖翻动。
风济桓虚引弓弦,他没用紫气,金色灵光破空而出,擦过衣角上方,一阵皮肉穿透的声音,血柱冲天而起。
中间那人撞开身后密探,胸口起伏,仰面倒地,喉咙那个碗口粗的深渊掐断了呼吸,他还睁着眼,里面已没有光。
尚在反抗的密探见状,扔掉手中兵刃,任长戈刺穿胸膛。
求死的人不多见,泠卿雪卷动垂下的发,听黎卢薇道:“姑娘神算,这些人要偷尸体,拼死护主,果然是祝其氏密探。”
风济桓将裂天弓物归原主,下城查看是否有活口。
他戴着假面,不会被人认出,泠卿雪心道好丑,扭头问道:“他们是祝其氏的人?”
黎卢薇端着裂天弓,用弓臂敲击脑袋倾出疑问:“姑娘不知他们是祝其氏的人,怎会想出这计谋?”
城下的人还在翻找,泠卿雪谦虚地道:“猜的。”
密探身上有主家印记,黎卢氏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反其道而行之,不在探子身上留痕,才能在天阙城内探出消息。这种印记并非露于体表,而是深埋在血液里,非尸解不能发现。
偌大的永宁城,一个密探不够用,泠卿雪料定其有同伙,才想出此招,为了保密身份,那些人必会冒险盗尸,而后趁夜撤离。
翻找似乎有了结果,扮作甲士守尸的楚年松扒出个血人,随风济桓上城。
在他们登阶时,黎卢薇解释道:“祝其氏的密探以组行动,首领为祝其氏族人,若其在行动中受伤,下属会受到对等的惩罚,每次任务结束时,他们必须悉数回去,不论死活,若少一人,余人也会受罚。”
听到那两人的脚步声,她加快语速:“逃是没用的,祝其氏的印记是蛊,一旦生二心,蛊毒发作,将万虫噬心而死。”
原来不是忠心,而是怕死。
那两人带着血人来到跟前,泠卿雪退开半步,不想让血污了衣裳,不问那人问题,遮住半边脸轻语:“我偏不杀你。”
只剩半口气的人听完这话,几乎将气提到天顶,啐出口中血沫道:“求你给我个痛快。”
求生欲在挣扎,他抱着头呜咽起来:“救我。”
黎卢薇扣着十指,忍住要将人千刀万剐的冲动,道:“到底要我杀你还是救你,想要我救你就说实话。”
血人将所知全盘托出:“听闻族长砸毁长德观,主君派我等潜入永宁城,搜罗族长对仙师不敬的证据,欲以此为由,上表弹劾族长。主君还说,若能在城内找到蛛丝马迹,参奏黎卢氏图谋不轨,我等皆有重赏。”
泠卿雪道:“就这?祝其肆没让你们找什么人?”
血人道:“我们此行的首领是主君堂侄,他只吩咐叫我们多听多看,留意身着华服进出黎卢府的人。”
四驾马车今日才到,祝其氏密探已盯多时,那小族长高调,想必离开丹阳府时就引起京中注意。城上只站着四人,泠卿雪蹲下身,好心替他解惑道:““你们主君说的那人,是涿光族长,他如今就在黎卢府内,记住了吗?”
血黏到冰冷的石砖,那人冷得发颤,意识含糊道:“记住了。”
泠卿雪起身,勾住风济桓的衣袖道:“他记住了,知道了秘密,只能送他下黄泉,黎卢族长答应救他,可没说救活还是救死。”
吊着那口气被捏断了,月落乌啼,注定要死的人等不到黎明。
这场风波是沉入海底的沙砾,掀不起浪花,炊烟升起,街市井然有序,洗刷干净的道路上,镀上层细碎的光。
泠卿雪踩着院内的光,想到兰楫镇,便道:“三个多月前,祝其氏曾死过人。”
侍女送上面点牛乳,黎卢薇拿起肉包咬了口,轻描淡写地道:“嗯,栖霞洲的事,祝其肆的远房亲戚,据传是和偃族起了冲突,被墨桢杀死,也不是第一次了。”
涿光昶晚间在府内酣睡,晨起闻着香味过来,接话道:“那是墨桢说的,我派人去打探过,墨桢不让镇上的人说,我的人花了大价钱才问出来,那帮人是被个女子杀死的。”
风济桓给泠卿雪倒了碗牛乳:“老头竟然没说出去,他对那女子不死心啊。”
嗅到八卦气息,涿光昶摆出张吃瓜看戏的脸:“表哥展开说说,墨桢情窦从没开过,难道看上了那女子?”
风济桓劈头盖脸一掌,把人彻底打醒,小族长敲着太阳穴:“不对,你怎么跟个目击者似的。”
那张脸不带假面,只带假笑,泠卿雪眨眼道:“我忽然希望你快些进入天阙城,这样我就不用时不时看丑脸了。”
措手不及间,风济桓已拿出假面戴上,顺水推舟道:“所言极是,所以在进天阙城之前,我还是时刻戴着为好。”
没抚平的假面比夜里看着还碍眼。
泠卿雪不说话,起身回到屋内,从里头把屋门反锁。
因人皇身份,黎卢薇和涿光昶在这个院落里议事,这会儿只想逃走,风济桓却拦着人问:“她是生气了吗?”
大有不给出回答不让人走的架势。
问了些两人之间的过往,涿光昶推心置腹地道:“从表哥说的来看,泠姑娘不是个会生闷气的人,她可能只是单纯嫌你丑。”
黎卢薇在旁煽风点火:“她要是生气,早撕了陛下的脸,不过陛下为何非要戴这么丑的假面?”
面前两人容貌都不赖,风济桓不愿说,泠卿雪喜欢好看的,他故意扮丑,想看那人会不会厌弃。
结果是的确嫌弃,但不是厌恶,他甚至有点儿得意。
眼看这人死鸭子嘴硬,涿光昶凭借百年的阅人经验,严肃地道:“想必有难言之隐,没准泠姑娘是真生气。”
说完夹起两个包子,拽着黎卢薇逃命似的狂奔。
真生气了,那要怎么哄?
风济桓盯着喝剩的牛乳犯愁,返回苍梧峰的路上,泠卿雪不吭声,他如履薄冰,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小剧场,到头来人家是在想事情。
介于前事,他蹑手蹑脚走到屋前,不敢捅纸窗户,把耳朵贴门上细听,听不到半点儿声音,好似屋内之物都沉入梦乡。
实际上泠卿雪确实在睡觉,美丑抛之脑后,补觉才是当务之急。
当她一觉醒来,已是未时,窗外金风玉露,云雀衔信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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