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朝自旧都南迁到洛京也不过短短的五年，但已经有了一个王朝国都该有的模样。
凛冬未去，刚过完新年，已是车马骈阗，攘来熙往。大街小巷四通八达，闾阎扑地，屋舍俨然，集市繁荣，哄哄闹闹。
一辆双辕乌篷马车自城门中驶来，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人流之中。
奚芷是第一次来洛京，听着外边的吆喝声与嬉闹声，心里痒得不行，奈何莫悟已经提前告知于她，让她安分些，又想起那天出发时，莫悟一声不响地将自己给打晕了过去，那神情，仿佛要将自己吃了去。她本就平日里对那张肃容心生几分畏惧，现在更甚以往，知道莫悟看自己不痛快，也只能收了心。
玄云见她一双眼巴巴地看向车窗口，虽未言明，也知晓了奚芷的想法，心中有些好笑，指着奚芷那边的帘子，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车门，摇头。
奚芷明白了玄云的意思，顿时眉开眼笑，若是玄云同意了，想必莫悟不会找自己的麻烦了。她微微掀开车帘，从车窗向外看去，只见一副繁华盛世的画卷慢慢在眼前展开。
大靖朝历经几代帝王更迭之乱，异国入侵之苦后，为了更快地恢复民生，将民间交易的范围进行扩张，时间进行延长，几经变革，虽还以东西二市为主，但各街巷都可进行买卖之事。
但要进入东西二市，要交市金，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显然并不划算，于是给了这街巷中形成的市集发展之机。
一眼看去，胡人与汉人交杂，人潮涌动，热气在空中交叠，不远万里拉着一车皮毛前来贸易的胡商，在绒毯上翩跹舞蹈的胡姬，挑着货担四处叫卖的小贩，腰悬长剑的侠客，身穿锦缎的富商，青衣布鞋的书生，骑大宛骏马肆意张扬的贵族子弟，黑的白的黄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贫贱的富有的，在这里都能瞧见。
茶馆、酒馆、胭脂铺、客栈、杂货铺、当铺、钱庄......屋舍林立，数不胜数。
当然，不必说那酸溜溜色泽鲜艳的梅肉干，甜滋滋似白玉的亳州糖，香喷喷滋滋冒油的北漠肉干，琳琅满目的各色珠宝......
奚芷也并非未见过大场面的人，益州首府蜀郡也十分繁华热闹，但比之洛京还是差了些。
再新奇的景色见多了，也疲惫了，奚芷看得心满意足后，将帘子放下。
此时，一只海东青展翼飞于高空，发出一声尖锐响亮的鸣叫，游人抬头，只能见到一个黑点快速从空中划过，它猛地抬高身子，俯冲飞入一个庭院之中。
城西有一家名叫“客来喜”的旅所，招揽来自天南地北的客人，不拘身份，不论过往，只要钱财到位，来者都是客。因着洛京物价贵，租房更是耗资甚多，前来洛京的旅客又并非全然是腰缠万贯的巨贾，于是城西一带出现了不少处于黑与白之间的灰色客栈。只是这家客来喜在这其间颇为有名，这主要归功于它的主人，人称“蝎娘子”的许织娘。
许织娘生得一副好相貌，虽已年过四十，但仍风韵犹存，性情泼辣，为人讲义气，不拘小节，仗义疏财，她手下的客来喜价格实惠，住食全包，更是童叟无欺，诚意满满，在一众来往的江湖旅客中吃得颇开。
“你瞧怎么着，我刚从东市那边来，锣打鼓好不热闹，我远远地看上一眼，是楚丞相过寿，那寿礼像流水进去了，就没见几个穿青袍子的，最少都是穿绯袍的，啧啧啧，气派得不得了。”
说话的是个马脸的书生，身上的衫子洗得发白，可见平日生活困窘，此刻脸上带着一丝向往之色。
“话说这楚丞相真是货真价实的国之栋梁，若不是他，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将那陆贼拉下了马，那小皇帝的位置还不知道坐不坐得稳。”
坐在一桌的另一男子轻嗤，马脸书生脸色微变，对着他道，“路兄，你有何高见？”
被称路兄的男子慢慢道，“我倒是听说当年陆太傅广开言路，不拘世家门第，让无数寒门学子有了报效朝廷的机会。而今嘛，哼，世家抱作一团，相互取暖，当官不过是看门第高下罢了，哪里还给寒门出生的人留了路。秦兄，你才高八斗，却久试不中，到底是何缘由，你不明白？”
这话戳中了马脸书生的痛处，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与他二人一起来的一名男子，见马脸书生面上不好看，将话题引到了别处去，他压低声音，对着他们二人道，
“还别说，我听到了一个事，前些日子大司马手里的青阙营不是闹出了事儿来，从前几日起，大司马就没上朝了，多半是被罚了。你们说，那大司马别的不说，打仗上，据说在漠北那个地方，都能说是无往不利，军纪向来严明，有目共睹，怎么可能在这个又要选妃，又要准备殿试的时候在军营里闹出事来。”
言下之意，大司马多半是被人害了，害他的人多半是如今风头正胜的楚相。
“你们看，要是没有五年前的围城之战，那大司马恐怕还在漠北那地方喝风吃沙呢。如今入了洛京，仗着手上的兵权迟迟不肯离开，谁最不满意，定是楚相！要是没了大司马，他可就是这大靖朝说一不二的人物了，皇帝年岁不大，他又是皇帝的亲外祖，不知什么时候萧就变成了楚。”
“在京中做官，想必也是十分的难，夹在这楚相和大司马之间，也是难做。”马脸书生感慨道。
那男子也点头附和，唯有那位路兄面带笑意，隐隐露出几分不屑的神色。
在他们背后，隔着一大肚素瓷瓶，坐着的正是玄云一行人。
他们的声音未加遮拦，就算后面说话声音小了些，奈何他们隔的太近，竟是一分不差地落入了后边人的耳朵中。
京城与金陵相隔数千里，日日传信不便，上次收到消息时，还只是大司马被告私征粮草，冒销军需，正在自查青阙营，没想到不过十几日，他已经领罪在家，几日未上朝了。
玄云拿起桌上的茶杯，放在嘴边浅啜了一口。
这时，刚接过令牌的小二上前，将手上的令牌递给莫悟，低声道，“几位，随我来。”
玄云放下茶杯，站起身，“有劳。”
小二将几人带到后边的庭院中，绕过双面彩绘梨花鸟石屏风，迎面是一道刷白漆的院墙，墙上开了一道门，打开门，往里瞧，此地别有洞天，又是一个一进一出的屋舍，屋舍临街，与客来喜正巧一东一西，外边的人只以为这是两处房舍，哪里想得到其中的乾坤。
小二敲响了其中一间的房门，道，“客人已到。”
“退下吧。”
一道慵懒妩媚的女声传来，勾得人心痒，让人心生无限遐想。
他道了声是，恭敬地离开，将院门合上。
待脚步声完全消失，莫悟才推开房门。
首先入眼的，就是一张宽大的梨木美人榻，榻上垫着精致美丽的丝滑绸缎，奚芷一眼就看到了半躺在榻上的女人。
她梳着单髻，发上插着一只点翠蓝玉镂花簪，上着姜红窄袖短衫，下著深红纱罗裙，一双绣花鞋微微露出裙面，妖娆的牡丹绽开在鞋面，一双吊梢眼似是时刻含情带笑，只那眼风扫过时，却让人心里一冷，不敢心生轻怠。乍一看，还以为是不过二十多岁的女子，只有那眼边的细纹昭示着芳华已去。
奚芷只觉心头一震，心说，这就是那位织娘了。
织娘的目光扫过了三人，身子未动，眼角带了丝倦怠，好似刚刚睡醒，又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这才站起来，走到近前。
奚芷还是头一次发觉一个女子走路竟然能走得如此妖娆但不媚俗，一时间，竟是直愣愣地盯着织娘瞧。
织娘先对着莫悟道，“义兄。”
莫存点头以示回应。
织娘也知道莫存的性子，也不在意，转头看向另一边的奚芷。
见她盯着自己，不由地轻笑一声，“这孩子，竟是个呆的。”
这一笑，更是如牡丹国色悄然绽放，艳丽得叫人不敢直视，奚芷这才回神，没想到自己竟然看一个女人失了神，益州民风开放，常有掷果盈车，追逐美人之事，对待男女之事亦更自由些，也不觉羞涩，大大方方行礼，“给织娘请安，没想到织娘竟如此貌美，这才让我呆了去。”
趁她说话的当，织娘已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遭，觉得她目光清亮，不由好感倍增，“小嘴真甜。你就是奚芷吧，是个好孩子。”说着，取了手上的镯子放在奚芷的手中，“这是第一次见面，既然你来了，就是亲人了。作为长辈，我也没特意备礼，听说你在益州呆过几年，益州瘴气重，我这个祛湿镯就给你了。”
奚芷低头一瞧，乍看是只是一只白玉镯子，再仔细一看，那白玉里深浅不一，折射温润的光辉，原来是内里做了数个小格，她曾听商人们说过这些养人的物件，这祛湿镯也叫不换镯，意思是千金难换，不仅仅是要寻一块水头好的玉，更是要找匠人精雕细琢，稍有不慎就会雕坏小格薄壁功亏一篑，那塞入格中的草药也是千金难买的养人好药材，磨成粉，点点灌入，戴在手腕，药粉在体温熏染下不知不觉间沁入肌理，芬香扑鼻，美容养颜。
她摇头力拒，镯子太过贵重，她万不敢收，却没想到握在织娘手中的手一时半会儿竟未抽出来，她这才反应过来，这看起来如娇花的织娘也是一深藏不露的习武之人。
“给你了，就接着。”织娘笑眯眯地给奚芷戴上。
见织娘此举，奚芷知道不能推拒了，只能忙不迭地道谢。
这时，织娘仿佛才看到玄云一般，吃惊道，“哟，这不是大忙人嘛。”
玄云将幕篱拿下，无奈道，“织娘。”
织娘哼了一声，面色变冷，“我还以为你已经把我忘了，这几年来京城也不知道看看我。”
正说着，忽地瞧见了她脸上的两道疤，目光如寒冰，咬牙切齿地骂道，“洛寻那个小畜生，他真敢伤你！待我去了金陵，要剥了他的皮。”
她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也是这几年不敢见织娘的原因。
旁人可能会以为织娘是说着玩，但是玄云知道织娘的性子，她是真的敢说敢做。这也是当年瞒着织娘，将她调到京城来的原因之一。
若几年前让她见了伤疤，怕是真的会到金陵去报仇。
“也并非全是他的错，我也......”
“你莫要替他说话。明明见你不愿，为了躲他几乎不出府门，为何一定要强逼于你！我不信他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不逼迫于你，你也不会做出此举来。”
织娘伸手抚摸着玄云的伤疤，“可怜的孩子。”
“若是老爷见了，怕是要心疼坏了。”
玄云只是淡淡一笑。
她握着玄云的手，道，
“你看看你，手都是冷的，怎么没带个暖炉。”
“本带了手炉，只是我体质寒凉，到了冬日，再多暖炉也是无用。”
织娘心疼道，“别瞎说，身体都是养出来了。正好来了洛京，我给你好好补补。”
说罢，她忽地想起玄云来到洛京的缘由，悲从心起，却不知从何说起。
现在又哪来的以后呢？
她可怜的孩子。
见织娘面露悲戚之色，玄云不欲让她想起往事，反握住她的手，“织娘，我饿了。”
织娘点点头，“罢了，说这些干什么，我叫人备好了饭食，先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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