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旧位面爆炸的同时，几十个航行日以外，夜幕笼罩了整个神界。
融念冰恍恍惚惚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出委员会的建筑，却被斜阳刺痛了眼。
奇怪，现在不该是晚上吗？
残阳如血，面前的一切真实得有点不自然。海龙不知何时冒出来从身后给了他一拳，没有痛觉，声音也有点模糊：“小舞桐生日宴.........”
难怪，原来他是在做梦。
这个下午.........
他像被针扎了似的一抖，猛地扭过头——
海神仍旧站在那里，鞋尖恰恰停在那条泾渭分明的线之后，笼罩在色调沉郁的阴暗中，像一片影子，对着他微笑挥手。
遭受背叛的痛苦又翻涌起来，他恨不能冲上去揪住那人的衣领，好好质问一下“你到底有没有心”，可又不愿意真的相信他是叛徒。怀疑与愤怒像不倒翁，按下去又弹起来，反而摇摆得更加厉害。
现实中那一次回望很模糊，在梦境里却诡异的清晰，对方脸上的细微表情一清二楚。也就是这时，融念冰发现了一点不对劲的地方。
唐三的眼神。
乍一看是惯常的平静，仔细观察之下，他才发现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多出了一点奇异的神色，看起来显得那么羡慕，甚至有点嫉妒，像一个从没吃过糖的孩子。
还有那解脱般的笑容.........
这不应当是背叛者该有的表情。
唐三说了一句什么后转过身，他的侧脸掩入混沌间。
他下意识向那片暗蓝奔去，伸出双手，然后.........一下子坐了起来。月光从窗中滑落在地上，夜色依旧宁静，可融念冰却再也没法平静下来。在脑海里藏了很久的疑问一齐翻涌：
为什么那么巧？
作出位置微调，留下两把超神器，甚至把猫都寄出去了，慌张得像在筹备后事，唯恐时不我待。
为什么明明有能毁掉大神圈的实力，偏偏要借用怨灵？
而且通话时的宣言也一直没兑现——怨灵生命群根本没转变方向，依旧直奔旧位面。如果他真的暴露大神圈的坐标，怨灵早该来了。
就像刻意隐瞒着什么。
融念冰一下子站起来，直奔中枢——他要调出“叛变”的视频再看一遍。
画面开始出现，融念冰猛地按停，蓝发神明脸上一闪而过的浓重悲伤被定格在屏幕。神王们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了中枢的警报：“检测到旧位面位置爆发大量辐射.........”同步投影的画面上，莲花璀璨如画。
狂神脸色灰白。仙帝一拳捶在桌子上。光明神王感觉有一把火从后背烧到了头顶，击穿了自己的理智。融念冰的火气更是要冲出天灵盖，头一次吼出了一句脏话：“唐三这个混账！”
“混账”刚刚卓有成效地掀翻了蠕虫的老巢，正要松口气，就感知到了终极boss的出现，心情要多糟糕有多糟糕，也因此忽视了来自新位面的能量波动。
毕竟.........他们再有什么动静，都不会和他有关系了。
怨灵在黑暗中逼近，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回忆涌过脑海，往昔的黑白岁月胶片般徐徐展开，他仔细收集起其中为数不多的色彩，像收集起荒漠里细碎的小花，把它们作为最后的陪葬品妥帖地在灵魂里安放。而后，唐三悄悄藏好自己的感情，在内心关上门、挂上锁，把还在鲜活跳动着的心脏埋入了信仰的灰烬。
本不该陷得那么深的。毕竟人亦如雾，爱亦如雾，你不清我不楚罢了，这样也还好些。
看不见无非不愿看见，可总要好过**裸陈列的残酷现实。只有唐三自己知道，他和神界的人们，只是看起来像活在同一个世界。
反复舔舐的伤口永远结不了痂。
所以他和他们，终究只能是平行线。
他们在漫长的人生里有幸同行过一段，留下过难忘的记忆，但永远无法相交。因为哪怕是同行，他的灵魂也始终孤独无依，不得不在无限留恋里与这红尘渐行渐远。
有些人，注定要分道扬镳。
最后的时间里，唐三转向了他想象里那片魂牵梦萦之地。他努力感受着新世界的太阳在三十七分钟前的光芒，有一丝细微的暖意。
这很好。
至少，在三十七分钟之前，他赌上性命守护的世界、守护的人，都还安然无恙。这就够了。
真可惜啊。
他看不到阳光再次照耀在新世界的土地上了。
.........
一股拉力传来，不是从面前，而是背后。空间在千钧一发之际扭曲，庞大的神力将伤痕累累的神明包裹其中，竟然成功虎口夺食，把他传送了回来。
唐三在一阵头晕目眩中感觉到自己摔在地上，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连咳嗽都带出血沫，好一会才清醒。
等等。他是躺在.........地上？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有人抓着他的肩把他拽了起来，动作几乎有些粗暴，唐三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咳了几下。他下意识睁大眼睛想看清到底怎么回事，才发现视线仍旧一片黑暗。
长弓威看着眼前神情空洞、茫然无措的神明，心脏似乎被一只手捻起一点皮，而后狠狠拧转了一百八十度，又怒又痛还不能发泄，只好把舌尖上的脏话硬生生吞了。还没等众人把一团乱麻的心情理出头绪，海神就释放了神识——他看清了情况，然后像木头一样僵住了。
怎么可能？
这不是原本的剧情。
震惊和忧惧海啸般席卷他的大脑，耳边传来嘈杂的声响，可他什么也听不清，像是隔着一层玻璃，唐三下意识挣开长弓威抓着的手，踉跄着后退好几步，后背撞在了殿柱上，凹凸不平的纹路硌着肩胛骨，痛得他几乎没法站直。
原来自己已经疲惫到这个样子了吗？唐三后知后觉地想。
神识突然没来由地颤抖了一下，空间中细微的扭曲传导到大脑，眼前一瞬间闪过的巨大黑影终于拽回了唐三行将崩溃的理智——
怨灵。
那个东西开始往这里移动了。
新的世界不可能对抗祂。他们会死。
离开这里。
不管发生什么，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必须离开。
“唐三.........唐三.........”
他抬头看见不知是谁的眼睛，对方干净的瞳孔里倒映着一个神情惊惶满脸血污，狼狈如丧家之犬的男人。那人又说了句什么，伸手抓住他的左手腕，而唐三则瞬间凝聚出一把冰刃，从自己的左手肘处猛地向上一抬——
融念冰惊慌失措地松开手，一截断肢落在地上。
“离、我、远、点。”色厉内荏的凶狠掩盖不了声音的嘶哑，更藏不住嘴角的血迹，但所有人都自觉地后退了好几步。
那一刻，融念冰其实是崩溃的。
他看着心爱的人毅然决然砍掉左手，却只是为了挣脱他；他看着唐三终于撕掉虚伪假笑的面具，可露出的真实却只剩痛苦。
那痛苦如此深刻，如此沉重，和以前那个艳阳天一样的神明大相径庭，仿佛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胸口堵满的苦涩压得融念冰喘不上气，他本能般回忆起唐三所有的笑容，想找到一丝过去的影子，记忆里老狐狸的脸却和眼前人苍白的面容融为一体，使融念冰几乎惊叫出声——
天啊！
他就是个傻子、瞎子。还有大神圈的所有人，包括唐三那个疯子自己。都是，全都是，所有人的眼睛根本都瞎了。他们，还有他，根本都瞎了吧！不然他们怎么都完全没看到，唐三那双死人一样的眼睛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平静镇定啊！
那分明是.........痛苦。
那是压抑深重、无比尖刻的痛苦。它无时无刻不在唐三看似平静的眼神里出现，在他贴在脸上一样的微笑里出现，从不消失，从不间断，像持续播放的背景音乐，漫长的几十年间未曾停止一刻，连唐三自己都忘记了它的存在，其他人更是习以为常。
他差点失去再看那人一眼的勇气，心脏几乎冻结成冰。
“海神，你不用再演戏了。我们知道你其实不是.........”叶音竹努力控制自己哽咽的声音。
唐三慢慢抬起头，脸却对着霍雨浩的方向，缠在眼球上的血丝像一条又一条盘绕的蛇：“别这么说，我也不是你们的海神，海神早死了。”
“三哥，你的眼睛是.........”阿呆艰难地咽下那个词，担心的看着他，“你.........失明了吗？”
“就算情形很严重，你也没必要通过牺牲自己来‘保护’我们吧。”天痕咬着牙，“我们明明可以和你一起战斗，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信不过我们吗？”
“唐三，你在抉择的时候考虑过我们的感受吗？”
“你.........”
遍体鳞伤的神明低下头，突然露出了一个带着血的笑，那么凄婉，那么绝望。
“呵，感受.........那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众人没想到他这么一接，面面相觑。
他们第一次看到，永远从容镇定的海神这么失态，这么歇斯底里，第一次听到他几近疯狂的嘶吼：
“让该死的叛徒去死不好吗？你们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拯救迷路羔羊吗？把死人从半开的坟墓里挖出来很有意思吗！”
“你们知不知道——”
你们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我.........
唐三的声音衰微下去，细若游丝，眼神无比空洞。
“我.........根本就不想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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