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宗寺的壁画活了过来。
莲生蜷在《药师经变图》的莲座上,青金石碾碎的眼眸半阖着。十二神将的甲胄随月光涨落,金箔剥落处露出三百年前画工刺破指尖点染的绛唇。
子时三刻,露水坠碎在韦陀杵尖,马蹄声踏破《地狱变》屏风,夜叉的獠牙应声崩裂。
莲生数着琉璃瓦上的裂痕,第一千道裂缝渗出朱砂时,她听见了第一声喉骨碎裂的清响。
血从门槛的裂缝里爬进来。
那血线似有灵智,沿《观音渡海图》的浪尖攀援,在净瓶口凝成血露,坠入杨枝洒落的刹那——
"咣!"
血线沿着《观音渡海图》的浪尖攀援时,莲生正在数药师佛衣褶里的金蝉。这些西域画工用孔雀石粉绘制的褶皱,会在月过中天时幻化蝉鸣。
今夜,第一百三十七声蝉嘶未绝,腥红的溪流已漫过持珠龙女的裙裾。
“倒是会挑地方。”她屈指弹碎一只金蝉,碎末溅在血线上,竟发出铁器淬火的嘶鸣。
庙门外的屠杀像场荒诞的皮影戏。
铁骑黑衣玄甲,围成八瓣莲花杀阵,中央的银甲将军被挑断脚筋,却用断枪撑起身躯。月光泼在他碎裂的面甲上,映出半张带笑的青年面容——左颊溅着敌人的脑浆,右颊凝着霜雪般的冷光。
"剥皮要趁活。"对面敌军骑兵统领的弯刀削过小卒头皮,带发的皮肤飘成招魂幡,"尉迟将军,且看你的兵如何变作灯罩!"
被剥皮的士兵竟未立即死去,他裸露的肌理在月光下蠕动如蛆,忽然暴起咬住马腿。马匹惊嘶扬蹄,将背上的骑士甩进杀阵中央。
尉迟昭烬的银枪贯入其喉时,血柱喷溅三丈,在《地藏本愿经》碑文上写了个"苦"字。
莲生的足尖刚触及壁画底部的须弥山,尉迟昭烬的佩剑突然自鸣。
剑名"裁云",此刻却在鞘中震出梵钟之音。剑格镶嵌的瑟瑟石裂开,爬出条碧色小蛇,蛇身缠着《金刚经》残卷。
将军反手拔剑的刹那,蛇化青光没入剑脊,刃口骤然浮现千佛影。
“咦?”莲生停住拨弄飞天飘带的手指。
第一剑斩落时,剑气割开《观音普门品》经幡,布帛碎片化作白鹭,衔着骑兵的眼珠飞向药师佛手中的药壶。
第二剑回旋,剑风掀起《华严经》书页,经文在空中重组成"卍"字火轮,将五匹战马烧成焦骨拼成的曼荼罗。
骑兵统领的弯刀堪堪架住第三剑,刀身"喀嚓"现出冰裂纹。只见黑着脸的他暴退三步,突然扯开胸前皮甲——皮肤上竟刺着《大日如来剑诀》!
皮肉翻卷间,剑诀文字腾空化作金针,暴雨般射向尉迟昭烬。
莲生终于从莲台起身。
她足尖点过的壁画人物纷纷苏醒:药师佛座前的青狮抖落金粉,毗蓝婆菩萨的绣花针变成丈八蛇矛。
当第一滴血溅上《帝释天巡狩图》时,整面墙壁开始渗出松烟墨,将现实与画境晕染成混沌。
"够了。"
轻叱声中,十二神将的兵器齐齐转向庙外。
持国天王的琵琶弦割断十具马腿,广目天王的赤龙缠住骑兵统领的脖颈。
最妙的是增长天王的宝剑——剑光过处,敌军的影子被钉在地上挣扎,本体却继续冲杀,成了无魂的提线偶。
尉迟昭烬的银甲已被血浸成赭色,他抬头望向药师佛额间第三目。
那里本该嵌着西域琉璃,此刻却映出个赤足少女的轮廓:她发间别着半朽的优昙花,耳坠是两粒未熟的舍利,裙裾飘荡间隐约露出足踝的金刚铃。
"好个修罗相。"莲生隔空点向他染血的眉心,"左瞳葬着十万饿殍,右瞳燃着焚天业火。"
骑兵统领的头颅飞起时,嘴里还咬着半截《楞严咒》。
莲生拔下髻间玉簪掷向虚空。簪头的螭吻兽活过来,龙首鱼身的巨兽衔住统领脊椎冲天而起,血雨在空中凝成《妙法莲华经》的偈语:"三界无安,犹如火宅。"
燃烧的经文落在铁骑铠甲上,烙出滋滋作响的罪状:
“甲戌年,屠清水镇,烹妇孺为羹”
“丙申月,焚迦叶寺,熔佛像铸箭”
“亥时三刻,渎画壁真神,当受拔舌犁耕”
被烙刑的骑兵们突然僵直,他们的舌头破口而出,在空中扭结成耕犁形状,反身刨开自己的肚腹。
肠肚流泻成朱砂,顺着地砖缝回流庙内,在《地狱变》壁画上续绘新的酷刑。
尉迟昭烬以剑拄地,看那螭吻兽将统领骸骨吐在庙前。
白骨坠地即生肉芽,转眼长成血肉丰盈的替身,竟与统领生前面目无二。
这傀儡翻身上马,率众铁骑调转枪头,开始自相残杀。
"幻术?"他抹去睫上血珠。
"因果。"莲生指尖缠绕着从壁画抽出的天衣丝线,"他们毁过的佛,此刻正借手还债。"
当最后一名铁骑被自己的影子绞杀时,尉迟昭烬的剑锋正抵住傀儡统领咽喉。
"留他何用?"
"给你看场潮信。"莲生扯动丝线,傀儡的眼球突然涨成琉璃珠。
珠中浮现未来幻象:
海浪吞没金顶神殿,戴帝释天冠冕的神像在漩涡中崩解。有个与莲生七分相似的女子立于浪尖,她手中圣杯盛的不是酒,是翻滚的星河。
"这是..."
"你眼中的海啸。"莲生吹散傀儡颅内的香火,"也是众神将临的末日。"
突然,傀儡浑身毛孔渗出琥珀色黏液。液体触地成蛇,游向庙墙组成谶语:"渎神者必戮"。
莲生轻笑,摘耳坠掷地,两粒舍利炸成金粉,将谶语改写成"我佛慈悲"。
"该走了。"她望向开始融化的壁画,持国天王的琵琶正在长出獠牙,"真正的审判要来了。"
尉迟昭烬却伸手接住飘落的优昙花瓣。花瓣在他掌心化作带刺的银钩,钩尖悬着滴不肯坠落的血——那是三百年前画工刺指作画的残血,如今成了开启圣杯的密钥。
第一道春雷炸响时,慧宗寺的梁柱开始蜕皮。
剥落的漆皮下露出森森白骨,那是建寺时活埋的九十九名工匠的遗骸。
骸骨们爬出桎梏,手持生前的凿斧,将《法华经》碑文重刻成《战争赋》。
莲生踩过正在重组的碑文,每个脚印都绽放血色优昙。当她走近尉迟昭烬时,药师佛手中的药壶突然炸裂,紫檀香的药丸滚落满地,遇血即化形为三头六臂的药叉鬼。
"吞下去。"她拈起一粒药丸按进将军伤口,"此物名'惊蛰',可保你在伪神审判下说真话。"
药丸入体的刹那,尉迟昭烬看见自己胸腔生出桃枝。花苞在他喉结处鼓胀,张口竟吐出带香火的雷音:"他们来了。"
天穹突然塌陷一角,露出背后青铜色的巨眼。眼瞳中降下金索编成的天梯,梯阶上刻满"忠孝节义",每个字都在滴血。
伪神议会的审判官们踩着道德经字降临,手中戒尺化作四十米长刀。
莲生扯断腕间佛珠,血檀木的珠子落地成兵。她最后望了眼壁画——帝释天的战车已调转方向,朝着审判官们碾去。这场神战,将用凡人的血书写序章。
尉迟昭烬的指腹擦过剑柄缠帛时,触到了一缕不属于自己的体温。
莲生正俯身替他挑出肩甲里的箭簇,发梢垂落的优昙香混着血腥,竟酿成某种令人晕眩的醴酪。
她指尖划过伤口的瞬间,那些翻卷的血肉突然开出半透明的晶花——是药师佛药壶里偷来的琉璃昙。
"别动。"她咬断染血的丝线,齿间漏出的气息冻住他颈侧将凝的血珠,"这花饮够心头血,能化三清续命丹。"
将军的喉结动了动,咽下句哽在胸腔的诘问。
自她相救后,每寸骨骼都似泡在月光里发胀,稍一喘息便从毛孔溢出荧辉。
此刻那辉光正顺着她的指尖回流,在两人之间织就张细密的蛛网。
莲生忽然扣住他腕间命门:"后悔了?"
指下脉搏跳得比战鼓更急,震得她掌心优昙花瓣簌簌而落。
"末将的命早该绝在七日前。"他盯着她睫毛投在经幢上的蝶影,"佛骨入腹时,我尝过比死更..."
檐角铜铃骤响,打断的尾音化作青烟。
莲生突然贴近,鼻尖几乎抵上他裂甲下的肌肤:"更什么?"
更冷。
尉迟昭烬在心底答。
那些饥民分食的佛骨像冰锥扎进脏腑,直到遇见她淌着月华的心跳。
可他只是垂眸,看自己掌心纹路正被神血改写成梵咒:"更肮脏的活法。"
莲生轻笑,将染血的丝线缠上他小指:"脏与净,不过神佛掷的骰子。"线头忽燃幽蓝火,烧出段焦黑的预言:"第三万次日升时,你会剜出这颗心还我。"
惊雷劈开药师佛的颅顶,暴雨挟着瓦当倾泻而下。
尉迟昭烬在轰鸣中抓住她欲抽离的手,惊觉那腕骨轻得像是纸鸢——仿佛稍用力就会碎成《涅槃经》的残页。
"若我不愿还呢?"
"那便等着看..."莲生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伤口处突然绽出并蒂莲,"是神心先焚尽你的魂,还是..."
判官们的焚琴声破空而来。
焦尾琴的第七根弦崩断时,两人交握的掌心同时沁出血珠——他的猩红,她的银白,落地竟凝成阴阳鱼,衔尾游向山门外愈盛的杀机。
当阴阳鱼游过门槛裂缝时,副官正用脊骨抵住山门。血珠溅上鱼眼的刹那,傀儡骑兵的嘶吼与焦尾琴的裂帛声同时炸响。
莲生腕间的金刚铃突然沉寂——这是三百年来第一次,有人类的心跳声大过了神谕。
月光在龙骨间隙流淌成河。
每一节脊椎都化作编钟,在云层碰撞出《目连救母》的曲牌。
判官们竟无一人敢动。
任由地下挣扎的影子们突然安静,随着戏文节拍跳起傩舞,把断肢拼接成献祭的牲礼。
莲生就着这血腥戏乐,将骑兵的哭嚎编成往生咒,绣进尉迟昭烬破碎的披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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