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场呼卢喝雉,骰盅在空中快速舞动,刀一般划破浓稠闷热的空气。
最中央也是最热闹的台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随着一声骰盅落定的脆响,整个赌场鸦雀无声。
一只指骨纤长的手按在骰盅上,清朗的声音如炎夏凉风,清爽宜人:“最后一次机会啊,大还是小,落定离手啊!”
长行一腿踩在横凳上,袖子撸到肩头,粉白的丝绸坎肩敞着怀,两片前襟像颤巍巍的嫩羊肉片儿,里面松花色的纳纱长袍歪斜凌乱,衬得他面庞鲜艳,灵秀慧黠,分明煊赫显贵,却满身的匪气。
人群又骚动一会儿,长行见下注的差不多了,扬着面庞,倨傲道:“适才柴大爷说庄家有鬼,信不着,承蒙各位给面子,这场就由本大爷替庄家摇骰子,不为别的,就为了大家伙儿开开心心发大财,咱们一局定输赢,不有二话,好不好?”
底下轰然一片叫好,长行咧嘴一笑,手掌慢吞吞地开盅,随着口子一点一点地开大,众人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盯着那黑暗的缝隙,口中大喊着“大大大!”又或“小小小!”
长行做足了悬念,赌徒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在骰盅完全揭开的瞬间,质疑和臭骂齐飞!
盅盖上三个骰子的“一点”整整齐齐朝上,按规矩,正面点数一致时,庄家赢。
柴大爷歪着凉帽,拖着银白的辫子,不可置信地指着长行大喊:“你们,你们一伙儿的,不可能!不可能!!”
长行落下脸子,沉声道:“柴老头,你年纪一把老糊涂了,说明了一局定输赢,你想耍赖不成?”
“那也不能把把庄家赢啊!”
“你的意思是,爷作假了?”长行冷笑一声,“天不容伪,小爷光明磊落,岂容你血口喷人!”
“你个黄毛小子,我跟你说不着,叫你们庄家出来——”
话说到这份儿上,势必要干上一场,长行懒得纠缠,不屑地睨了一眼,甩袖便走,那姓柴的伸手去拦,被身后的两个赌客一把拽回来:“老东西,瞎了你的狗眼,人没跟你计较,你就别上赶着找死了!”
柴老头道:“什么意思?”
“你可知那位小爷是谁?”
柴老头摇摇头,气势弱了下来,心中发怵。
另一个年轻些的堵客眯着眼睛,见长行出了赌场,方收回目光:“不长眼的东西,那是端和郡王府的大阿哥,你惹得起吗!”
………………………………
长行甫一出门,周崇礼便牵着马到了赌场门口,见长行乐呵呵的模样,知道进展顺利,不由也跟着乐了一下,就手打开食盒,递上一碗玛瑙点金似的酸梅汤。
长行眼睛一亮,扑了上来:“崇礼,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吧,里面热死个人,就想这一口哪!”说完,一口气饮尽大半碗,抬袖一抹嘴巴,更是开怀,“聚盛长的,你还特地绕去了鼓楼那边?”
周崇礼拽着他往阴凉处挪了几步,道:“顺便给鸳鸯姑娘带了萨其马,点名要桂英斋的。”
长行撇撇嘴:“就她会吃,”又忍不住笑道,“若是叫她碰上我那大侄子,俩人可有得聊了。”
一碗酸梅汤下肚,解了暑气,长行重整衣衫,和周崇礼翻身上马,一路闲逛,直到天色擦黑,俩人又去了提前叫下人订好的致美楼用晚饭。
致美楼曲径通幽,清静典雅,是个方便说话的所在。安抚过五脏庙,长行拍拍鼓起的肚子,扭头朝周崇礼笑道:“我觉得这回差不多了。”
一个月前见过懦弱的小皇帝后,郡王爷终于派下了差事:让长行筹集赔款,说白了就是去宰大户。长行对这窝囊的赔款满腹牢骚,但螳臂当车,能做的只有竭忠事国,于是他和周崇礼猫屋里研究了两天,在郡王爷给出的名单中圈定了出血大户——明面做南海木材生意,背地里开设数家赌坊的赵祎赵老板。
赵老板手眼通天,修颐和园的那批木材就是他供的货,一想到这茬,长行和周成庵就耿耿于怀:那可是他们水师买军舰的钱!
和皇家做买卖,上下贿赂必不可少,要拿这老狐狸开刀,势必得拿到他与达官显贵往来的暗账,以此威胁。长行把计划同端和细细说了,王爷不动声色地听完,从抽屉里拿出一只精致的紫檀木匣,推给长行。
长行不明所以地打开,里面是一块晶莹润泽的碧玉,顶上伴着两颗绿松石,打了橙黄的络子,取出翻过背面,其上刻着“内务府敕造”的小戳。
端和等他检阅完,缓声道:“你头次办差,难免轻忽疏漏,恐会祸及自身,到时皇上不好出面,少不得叫你受些委屈。这块玉佩你收好,无论什么事儿,送到官府,自有人帮你。”
长行心中流淌过一阵暖流,面上佯作不满,噘嘴道:“王爷您小瞧我了不是?您放心,就是差事办砸了,我也掉不了一根毫毛的。”
端和莞尔,眼神却说不出的复杂,半晌错开眼,让长行下去。
长行出了书房,边走边回味着王爷复杂的眼神,要说担忧,有,但还有很多别的,比如——怀念?怅然?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廊下回首,极目处,东院桃花已谢,浓阴匝地。算来他到京城已有小半年的光景,仍辨不出这位美人王爷的路数。端和对他可谓千依百顺,可他总觉得,王爷在隐忍着什么。
长行收回目光,转身回院,将王爷留在脑后;天高云淡,前方,崇礼还在等他。
………………………………
要接触赵老板实属不易,更别提暗账了。
好在长行这段时日在纨绔圈打出了名号,不罔他整日介骄奢淫逸,醉生梦死,每天浑身酒气香粉气地回府,被鸳鸯嫌弃、鲽儿唠叨,还有杨欣,这小子捏着鼻子翻白眼儿,都不来他院子吃点心了,字练得怎么样,更是悉听尊便。长行无可奈何,只希望赵老板快快上钩,自己没白白牺牲。
纨绔有纨绔的玩法,旗人有旗人的圈子,赵老板自然也有围拢朝廷要员的会场,要想进入,必须得获取他的信任,又得让他觉得有利可图。长行在他的赌场混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了机会,他以“端和王府大阿哥”的身份维护庄家,还让庄家大赢一笔,投桃报李,这位赵老板也得有所表示。
果不其然,第二日赵老板便递上拜帖,派了车马请长行到场一叙。
车马到郡王府门口已过辰时,长行刚去给王爷请安,看天色阴沉,是个要下雨的意思,打算睡个回笼觉,正赶上一个小厮手拿拜帖匆匆过来,长行接过一看,当即活动了筋骨,叫上周崇礼一起上了赵老板的马车。
赵家马夫撩起帘子,长行才踩上凳儿,门子跑出来,一手提着食盒,一手夹着把雨伞,打了个半拉咔叽的千儿,道:“鸳鸯姑娘说您不吃早点可不成,捡了几样点心给您路上用;鲽儿姑娘说今儿一准儿下大雨,叫您带上伞;哦,还有杨大爷——”
长行太阳穴一跳:“他又怎么了?”
“他说他今天有个比武大会,回来得晚些,让咱们给他留个门儿。”
长行眼珠子瞪出来:“什么?比武大会?!”
这才几天啊,一开口一股江湖味儿!别是让人骗去加了什么教派吧!
越想越胆寒,立时又道:“这么着,赶紧通知王爷,派两个身手好的跟着,千万别让他闹出乱子!”
门子应了,撂下食盒和伞,回去复命。长行心烦意乱,也不管东西,径自钻进车里,听着周崇礼问赵家车夫:“劳驾,咱们这是去哪儿?”
车夫道:“往通县去。”
周崇礼拾起食盒和伞,进了车,车内富丽堂皇,十分宽敞,四壁包着软垫,四角架着香炉和冰盆,中间台子上摆着冰镇的瓜果,花花绿绿的浸在冰水里,别说食用,只消一眼,便神清气爽。
那厢长行靠着软垫闭目养神,眉头却隆得紧紧的。周崇礼抿嘴一笑,捡出两块冰包进帕子里,贴上长行额头,拔得他一激灵。
睁眼居然是周崇礼在恶作剧,一时张口结舌:“好啊,你也学坏了!”
周崇礼见他终于有了反应,坐定说道:“杨欣是个心里有数的,他也大了,醉心武学,你总不能板着他。”
“是,他大大的出息了,还什么比武大会——他才几岁呀,过两年,我自会推荐他入宫,凭着他舅舅的名头,做个御前行走不成问题,现在和江湖扯上关系,以后被有心之人利用怎么办,你说他着什么急呀?”
话匣子一开便搂不住,转念又打算回去考教杨欣的课业。周崇礼知他又犯了操心病,安慰道:“若是在民间打出名号,也不是坏事,将来两条腿走路,路更宽,别以为就咱这块儿云彩能下雨。”
长行恹恹地不再吭声,说来也怪,每次长行愁虑得头头是道,都能被周崇礼三言两语噎回去,长行也不记恨,只觉着说的有理,大抵是一物降一物,若他有个哥哥——不像老二那种,是真正兄友弟恭的那种——他想,应该就是周崇礼这样儿的。
如此一来,心中熨帖了不少。出了朝阳门一路向东,躲过了乌云,气温渐渐热起来了,两人用了些瓜果,又走了不少时候,接近晌午,马车突然下了大道,往南一拐,进了羊肠小道,虽然提前用黄土垫过,仍有些颠簸,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快到了。
马车缓缓停下来,马夫在外禀了一声:“两位爷,到了。”
长行和周成庵一前一后跳下了车。四下眺望,杳无人烟,杂草丛生,一片荒芜。此刻日头正中,无荫遮阳,长行眉毛一挑,负手挺腰,不甚耐烦地催着马夫道:“你们赵老板什么意思?说是邀我到个人间极乐的好地方,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儿来的人间极乐?”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杂草里走出个人,放声笑道:“叫行爷久等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放眼看去,来者三十上下,体态轩俊,一副儒商打扮:丝绸衫子缎面鞋,珊瑚帽顶金发扣,手握折扇,大拇指的翡翠戒指润得要滴水,一个照面,富贵逼人。
长行眯了眯眼睛,据他所知,赵老板今年四十有五,身材肥胖,倒是身边有个替他打点赌场事宜的管家,和眼前人颇有相似。
遂说道:“原来是赵管家,把客人丢在路当间喂蚊子,就是你们赵府的待客之道吗?”
长行刻意表现得不可一世,正是个如假包换的旗人大爷。那赵管家不疑有他,忙恭维了几句,又道:“昨儿行爷仗义之举,我们老板感激不尽,还骂了小的一顿,说行大爷来咱们这儿玩,那是天大的面子,怎么能跟那群下九流的货色混在一起,污了行爷的眼!这不,早早就请您过来了。”
长行环视一圈,嫌弃道:“我看这儿,还比不得那腌臜地儿呢。”
赵管家展扇掩口,笑眼弯弯:“行爷哪里晓得俺们行商的苦楚,发大财也得闷着声,您且随小的来,其中别有洞天。”
长行不再言语,跟在他后面,不时抱怨两声“天气热”“路硌脚”,不忘使唤周崇礼给他打扇驱蚊,另赵管家以为周崇礼不过是个贴身下人。
赵管家甜言蜜语哄了一路,最后到了一处破破烂烂的柴门前,躬身笑道:“行爷,您请。”
长行白了他一眼,极尽矫情各色,傲慢地扬起下巴:“带路。”
前院就是个大杂院,顺着简陋的廊道走进二院,又曲里拐弯地穿过两个荒凉别院,出了朴拙的月亮门,霎时豁然开朗!
一汪湖水,平静如玉,假山花圃,海棠联排,尽头三层殿宇,东西把头飞出两榭停于湖面之上,凭栏把酒,畅叙幽情,雅致奢华,美轮美奂。
长行自认见识不浅,也不禁沉醉此番鬼斧神工之中了。
赵管家察言观色,说道:“行爷可还满意?”
长行回过神来,轻咳两声,说道:“凑合,”见四周幽静,又问,“怎的不见旁人?”
赵管家笑道:“今日特地宴请行爷,因此闭门半天,下午才迎客,届时行爷尽管开怀。”
说话间,三人已到水榭。赵管家拍了拍手,一行美貌婢女流水而入,布菜添汤,端茶倒酒,竟不闻一声。
长行毫不客气,在主位坐定,冷眼看着她们表演,直到菜肴上毕,赵管家恭谨站在长行身侧,道:“行爷用点儿什么茶?”
长行垂眼扫过摆在最跟前儿的奶白杏仁、蜜饯荔枝和鸳鸯卷,说道:“赵老板有心了,赶上今日大暑,按理说这菜色,自然要以福建乌龙开宴,只是……”
“行爷不妨直说。”
长行抬眸,直视赵管家道:“福建乌龙春秋采摘,口感最是鲜爽,夏茶,”嗤笑一声,“过于苦涩,爷不喜欢。”说罢朝一旁的婢女懒洋洋道,“都撤下吧。”
一旁的婢女低眉敛目,置若罔闻。
长行也不恼。赵老板迟迟不现身,只派出个人精儿一样的管家,与其说是试探,不如说是个下马威:这套菜色乃是满汉全席里的节令宴,配合今日大暑节气,合情合理,极显敬重,可若长行的开场茶没选明白,第二天他就会沦为纨绔圈的笑柄,以后都甭在皇城根儿混了。
心中暗暗后怕,他向来不好美食,哪懂这些,得亏有个从小钻研嘴巴的鹏图,听他白话心得,纵然一知半解,好歹没出洋相。赵管家依旧乐呵着脸,拍拍手,一桌子菜怎么上来的怎么下去。
长行起身道:“赵管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让爷新鲜的,跟你主子说一声,爷回了。”
“行爷且慢。”
赵管家叫住他,另有两个婢女献上托盘,掀开盖布,上面盛着两张金色面具。
周崇礼上前,拿过一只交给长行,另一只自戴了上;长行欣然接过,揶揄道:“走吧赵管家,这回总该让爷开开眼了。”
我回来了!!
抱歉让大家等了这么久,这几年状态不佳,抑郁严重,一直尝试复建,但效果没太好,去年年底才慢慢好转!又调整了半年,才终于敢面对过去的所有事情哈哈哈哈!
我没忘了长行和舟水,更没忘了久等的小伙伴们!
今天开始复更,和《一回熟,二回生》交替更新!工作有点忙,但一有时间就会继续他们的故事的!
谢谢你们的不离不弃,爱你们!!(笔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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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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